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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扑朔迷离

2024-07-29发布 12407字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开手机,就接到了依依的电话,她用惊喜又异常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她将与肖正义见面,时间定在次日午后。

我听得心里纳闷,暗想:既然陈路易那天拒绝了她,那么,她又能去找谁呢?”于是我问她是如何联系上肖正义的。

“通过你的前任律师。”

“什么?你们俩怎么会……攀上交情的?”

“女人之间的……秘密。”

“依依,别对我藏着掖着,我想听你的实话!”

“可我说的就是实话!”她不知为什么,好像突然气得要命。啪地一下就挂了电话,直到一个小时后,才把她与肖正义约定见面的地点发给我。她的用意,我自然明白,而对她的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对于如此倾尽其力救其父的柳依依,则担心不已,我总觉得她虽然聪慧,但太过单纯,有时单纯得不谙世事,就像一只小绵羊,因此我总有股不好的预感,感觉她势必会坠入豺狼虎豹设好的陷阱中。

雷子走过来,递给我一碗热呼呼的白粥。我一边喝粥,一边听雷子的碎碎念。他忽然跟我提,要我跟着豹子混,还说豹子身后是那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大主任,唯有认清这一点,我的前途才可能是光明一片。

我敷衍地说,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然后立即转移话题。我问雷子有没有道上的朋友。

“李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让你通过道上的朋友,帮我查一个人。”

“谁?”

“肖正义。”

“他是什么来头?比豹子哥,比钱大主任还厉害吗?”

“嘿嘿嘿。”

“李哥,你怎么笑得这样古怪?要知道,你笑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少废话。这个忙,你倒底帮还是不帮?”

“那我这就问问豹子哥,他一定知道此人,即使不知道,现在他执掌‘皇冠’,他身边的人也可能知道;即使他身边的人不知道……”

“不,此事不要惊动豹子,更不要惊动那个主任。”

“为什么?”雷子一脸疑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希望而已。”

“李哥,难道你认为钱大主任会和肖正义之间有什么关系么?”雷子追问。

“哪这么多废话?臭小子!”我被他问烦了,伸手对着他额头打了个爆栗,“叫你办事就办事,少啰嗦!”

雷子摸着被打的地方,傻乎乎地咧嘴笑。

喝完粥,我让雷子陪我去了吕佳婷的家。

这是一个距离李平安小学附近的高档小区。小区管得很紧,出入都需刷门禁卡,否则禁止入内。因此,我和雷子理所当然地被挡在了小区的大门外。刚说了两句话,雷子就差点和门岗的保安干架,他问候完那保安的十八代祖宗,嘴里咋咋呼呼地直嚷嚷,说若不给那孙子一点颜色看看,他雷子就白混了。喘着粗气,他掏出手机,似乎是要打电话叫人来帮他干架。见状,我连忙阻止了他。雷子悻悻地作罢。不过就在这时,他忽然冲到那个保安跟前,趾高气昂又没头没脑地大喊:“钱为民钱钱大主任你们听说过吧?快!快放我们进去,我们可是钱大主任的朋友。”

门开了。

沿着小区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与雷子并肩走了五分钟后,我仍沉浸在一种震撼中不可自拔。而雷子则一直在我耳边聒噪,仿佛是在表功似的说个不停,“怎么样?李哥?我这个办法管用吧?当然啦,谁叫钱大主任是万能的呢?不过,话说回来,也得夸夸咱的聪明啊!也就是刚才,我才突然想到这里是属于紫霞东路社区街道的管辖范围,而咱们的钱大主任之前不就是管这片的?!哈哈,哈哈哈,李哥,你刚才只顾往前走,你没有注意到那个混球听到钱大主任时脸上的表情!他的脸都吓白啦!人傻啦!哈哈,真是痛快,浑身痛快啊!”他又兴奋又快活地笑了好一会儿,那模样好像打了鸡血。

越过一排枯萎瘦弱的小银杏,穿过两块椭圆形的种满各色月季的花圃,我们站到了吕佳婷的家门口。雷子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肥硕的年轻女人,她披散着染成栗色的头发,穿着黑色真丝睡衣,圆滚滚的脸好像白馒头似的嵌在同样圆滚滚的好像给球的身体上。她喘着粗气,满脸是汗,仿佛刚刚干了力气活儿。她打量着我们,满脸疑惑。“你们……找谁?”

我微微沉吟,琢磨好的话刚想脱口而出,却被雷子抢了先。“我们是李平安的家人,我们来找吕佳婷。”

“李平安?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她和佳婷又有什么关系?”女人仍然狐疑,她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抓着门侧。身体堵在门边,根本没有要放我们进门的意思。

“你好,佳婷是李平安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我是李平安的哥哥李富贵……”我不无坦诚地向女人自我介绍。

女人打断了我,“啊,我想起来了!李平安就是手机新闻里说的那个自杀的小太妹!”

“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在我狠狠皱眉的时候,雷子已怪叫着冲女人晃起了拳头。女人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并且想立即关上门,然而,雷子却眼明手快地阻止了她,雷子用力抓着门把手,威风凛凛得宛若下凡的门神。

“你……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要是敢胡来,我就……报……打电话给物业!”女人浑身哆嗦。

我拨开挡在我前边的雷子,走到女人面前,“请问,你是吕佳婷的什么人?”

“妈妈。”

“才不是!她才不是我妈!她是坏人!是打得我浑身是伤的坏人!”一个尖细又近乎凄厉的声音蓦地传来。眨眼间,一个瘦得像个小猴子的女孩从门缝里灵活地钻出来。她仰头飞快地看了眼我和雷子,然后凭着某种超乎寻常的直觉一下子拉住了雷子的垂在体侧的那只手。比起花一般的李平安,这小女孩长得就像株不起眼的小草,她皮肤暗黄,身材矮小,深凹的眼眶里还嵌着一双褐色的、却同时闪烁着胆怯与狡猾神情的眼珠。在仔细打量她之后,我忽然对她心生厌恶,并且一下子想到了一只瘦不拉几却又无比狡猾的黄鼠狼。不用说,这种感觉连我自己都感到荒谬。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女孩的脸上和手上都沾着血。

“吕佳婷?”我屏着呼吸,声音发颤。

女孩点头默认,然后仿佛不愿与我对视似的、迅速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过了一会儿,她用仿佛刚出生的小猫崽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向雷子哀求,“大哥哥,救我,救救我!”雷子手足无措,他瞪大眼睛向我求助。我拍了拍女孩的头以示安慰,然而,就是这一拍,把我骇住——我竟然摸到了热呼呼的东西!吕佳婷的头顶破了个小窟窿,汩汩的鲜血正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

我的心顿时软了。我蹲下身,搂着女孩,柔声问,“怎么回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仿佛我手上燃着火似的,女孩立即躲开我的触碰。她移动了一小步,身体依偎着雷子,仍握着他的手。她向雷子乞怜,“后妈她……打我!动不动就……打我!”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给雷子。雷子把纸巾按压在吕佳婷头顶的伤口上,吕佳婷蓦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更紧地靠着雷子。吕的后妈突然发飙。她勃然大怒,捶胸顿足,并用食指指着我和雷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看就不像好人,还说我们现在的所为不啻为拐骗未成年少女。说话的同时,她抓起手机,嚷嚷着要叫物业的人来“收拾”局面。

说时迟那时快,雷子突然像一头捕食的猎豹似的扑向女人。他夺下她的手机。

女人顿时惊慌失措,扯着嗓子喊:“抢劫啦!抓强盗啊!”

我立即朝雷子使了个眼色,于是雷子再次出击,他反扣住女人的双手背在身后,并找来一块抹布塞住了女人的嘴。我拉着吕佳婷的手,往屋里走。身后的雷子拉拽着女子跟在我身后,合上门。

女人在雷子的束缚下挣扎了几下,不过很快,她就因为过度惊恐而放弃了挣扎。我环顾四周,发现屋内装修十分简陋,最大的特点是每间房间的一面墙壁上都挂着一幅尺幅或大或小的书法作品。虽然我是个书法外行,但也看得出这些字写得很有功力。雷子找来一截麻绳,准备将女人的双手捆住,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更不想做过了头,就制止了雷子。于是雷子继续扣住女人的手腕,并且拖带着她双双坐到了客厅的那个老旧的破了好几个洞的黑色真皮沙发上。沙发背后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书法卷轴。卷轴写的是个“忍”字,几乎占了半面墙,落款用篆体写的,我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在这面墙其余的空白处,则贴满了许多橙色的奖状。奖状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吕健强”。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找到了纱布,棉签,消毒药水以及云南白药。我用这些给吕佳婷上药包扎。她极不情愿地配合了我。我刚刚弄妥当,她就又后退一大步,似乎在故意与我保持距离。她神情极不自然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扭过头目光专注地看着沙发背后的墙壁上的书法卷轴,声音变得非常古怪,“叔叔,你真好,你像我爸爸一样温柔。”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问,“这些书法……都是你爸爸写的?”

“我爸爸是一个非常棒的书法家,他不但毛笔字写得好,得过许多奖,而且——”女孩突然停下来,用一种警惕又有些异样的目光凝视着我。三秒钟后,一个近乎阴险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我吓了一跳,没来由地心跳加速。似乎有哪里出了问题,很不对劲,不过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又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平复下心跳。我问女孩她爸爸去哪儿了。

女孩的睫毛扇动了两下,眼底泛起一层泪光。她嗅了几次鼻子,好像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眼泪重新吸回身体里,然而,她的努力失败。泪,潸然落下。

“你爸爸是不是出差啦?”雷子话音未落,女孩哭得就更凶了。不过,她没哭出一点儿声音。而对于这种压抑的哭泣方式,令我暗自心惊。一时间,我对这女孩的厌恶感稍减,愈加可怜她了。而且,看着她,我忽然想到了李平安,因此,我的心就更加软了,以致于霎时间我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把眼前的女孩儿搂入怀中,轻拍其背,加以安慰。然而,下一刻,我这种冲动又立即烟消云散——我捕捉到了女孩那双贼溜溜、好像刻意对我藏着某种隐秘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受不了。我不再看她,且忽然感到心头沉重,仿佛有巨石压在那里。

雷子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女孩没吭声,继续独子抽泣。

这时,女孩的后妈突然发出一声冷哼,并用刀子般的仇恨的目光猛瞪女孩。

“你爸爸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也不管管你这凶巴巴的后妈?”雷子不耐。

吕佳婷抹掉泪水,声音沙哑,“爸爸……爸爸他……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雷子傻头傻脑地问,吕佳婷愣了愣,刚想开口,却与其后妈四目相对。她飞快地瞥了眼雷子扣住其后妈的手,以及雷子看向她爱怜的目光,然后,她竟挺起胸脯,用一种她这个年龄的人少有的笃定的腔调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是我害死了爸爸。若非生日那天,我哭着闹着非要吃那种最贵的蛋糕,爸爸……爸爸就不会急着去卖他的字换钱,也就不会出车祸了……呜……呜呜呜……”

我心下叹息,而坐在沙发上的雷子却突然一蹦三尺高,像屁股上装了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不用说,他的突然跳跃扯动了他手里扣住的女人。女人踉踉跄跄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也一并冲到了我和吕佳婷的面前。

“你……你要的那种蛋糕是不是……是不是奶……奶油的……奶油蛋糕?”雷子蓦地红了眼眶,他用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大概是抓得太用力,女孩吃痛地低呼了一声。而我一听到“奶油蛋糕”这词,便立即恍然。显然,雷子想起了他自己的故事,故而才会这样激动。

“应……应该……是的。”女孩结结巴巴地回答。。

瞬间,一种复杂的令人分辨不出是伤心还是兴奋的神情掠过雷子的脸庞。他半张着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是什么也没说。与此同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的脸,眼中好像点着了两团火。

突然,我发现女孩正在对我和雷子察言观色。她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说实话,我很反感这副模样,哪怕对方只是个孩子。

“他妈的!”雷子低吼着,松开了吕佳婷。然后,他把吕佳婷的后妈推给我,我将其按坐在沙发上。至此,雷子挥舞着双臂对着空气奋力比划了两个动作,似乎是在发泄他的愤慨与激动。“他妈的!都是这奶油蛋糕害的!奶油蛋糕……奶油蛋糕是……是罪……罪什么来着的?李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的?”雷子焦躁地在空中又挥舞了一下拳头。

“罪魁祸首。”

“啊!对对对,就是‘罪魁祸首’!吕佳婷,你别伤心,你要知道,咱俩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因为我……我……唉(雷子说到此处,张开五指,猛拍大腿,然后神情懊恼地连连摇头)我的故事现在没法儿跟你说,反正你只要知道,只要明白,天底下的可怜的人不只你一个,还有我,还有我陪着你。”说完,雷子像面对一件稀世珍宝似的极其小心地摸了摸女孩的脸,神情爱怜。

四目相对,默然无言。然而,却分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

女孩走上前,再次主动握住雷子的手,她身体前倾,手指发颤,“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雷子含泪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害死爸爸的不是我,而是奶油蛋糕,对不对?”

雷子又点头。与此同时,坐在沙发上的胖仰起头,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抗议此种说法。但是,女孩却把头贴在雷子的手背上,“哇”的一声,放声痛哭,“爸爸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不是我!”江河决堤般的泪水湿透了雷子的手背。

哭泣持续了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我和雷子离开。在离开之前,雷子为了他的这位小朋友做了两件实事:首当其冲的是,他对着其后妈的后颈处猛地一击,将其打晕,然后把她关进了一个到处都堆着厚厚的格子纸的房间。——我发现,其中不少的格子纸上都用写满了字,这些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字或楷体或行书,无一例外都写得极标准极好看。女孩涨红着脸告诉我们,说这是她爸爸的房间。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把桌上一张写满字的格子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神情十分慌乱。此,我毫不在意,只觉得既然吕佳婷的父亲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么他的钢笔字写得好自然不足为奇——雷子用钥匙把房门锁住,又把钥匙交给了吕佳婷;其次,他自作聪明地把钱大主任的名字,也就是钱为民三个字当作法宝似的告诉了他的这位小朋友。用他的原话说,就是钱为民这三个字本身就无所不能了最后,他抓住女孩的手,再三保证说他有空一定会来探望她。值得一提的是,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女孩的手背上残留着不少黑色签字笔的划痕,仿佛是握笔写字的时候不小心被笔划上去的。

和我并肩走出小区大门后许久,雷子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恋恋不舍地张望。

——

街边公园里,人群熙攘。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突然在我胸口炸裂开。我接连做了七次深呼吸,仍感觉心如刀割。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不得不故意看向人群。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或许,老人在恐惧死亡;孩子在烦扰做不完的作业;男人为了生计为了不得不与人争夺的利益而绞尽脑汁、苦思良策;女人呢,未婚的想找个可以帮助自己摆脱现有贫困的霸道总裁,朝夕间就可麻雀变凤凰,身价百倍,已婚的则为了孩子的成绩、为了家庭的开支而锱铢必较,每每盘算。

一片被太阳晒得干枯的落叶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踩碎。

“李哥,刚刚你为什么没找个机会问吕佳婷?也就是问关于你妹妹的事?”雷子突然问。

我说,刚刚那种情况,实在是不方便盘问。

雷子默然,他望着周围的人群发了会儿呆,然后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机。突然,他望着手机,扯着嗓门大叫,“啊呀!”

我盯着他,没吭声。

“李哥,我道上的那个朋友给我回信息了,他调查肖正义背景的结果,就只一句——‘不干净’。没错,就这三个字!但是,我想,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至少能证明,那个肖正义不是什么好鸟!哈哈,李哥,怎么样?我这个朋友还是蛮给力的吧,是吧?”我身旁的这个毛头小子洋洋自得,眉飞色舞。我望着他,突然想到自己年轻时轻狂的模样,想着想着又想到帮助我走过那段岁月的亦师亦友的赵凯亮。心,顿时往下沉。刺痛苏醒,并再度在身体里蔓延。

“李哥……李哥……你在听我说话吗?”雷子的声音斩断了我的思绪。我有些木然地朝他点点头。

“李哥,肖正义这人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当官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我之前的案子有些联系。”

“那他当什么官?”

“副检察长。”

“噢。那这副检察长的官,大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说,是一个大官儿?比钱主任的官还大?”

我又笑了。然而雷子却仿佛很生气,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李哥,你说,钱主任在副检察长这样的大官眼里,是不是就是……这个?”他拇指捏着小指,向我比划着。

雷子的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陡然间心惊肉跳!仿佛有一缕看不见的蜘蛛丝将如今蛰伏在我身边的东西联成了一片!我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极不舒服的感觉攫住了我。我没再搭理雷子,与他匆匆分手。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与依依约定见面的小广场。已经到了见面的时间,不过我在小广场转了两圈,却压根没发现依依的身影。我在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前停下,背靠着身后的一株小树,胡思乱想。我一会儿担忧依依,担心她出什么意外;一会儿又对肖正义这样的大官心生畏惧,惶惶不安。就在这时,一个有些耳熟、阴森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转过身,看到了肖楠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压低声不安地问。

“杀人犯,不要抢我的台词!”肖楠啐我一口,快步走到我面前。他双手环胸,脸上闪烁着鄙夷与算计的神情。

自老狼酒吧一别,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乍一看,他就是那种鹤立鸡群的翩翩公子。但若仔细观察的话,却能从他的脸上感受到一种仿佛来自黑暗深渊里幽灵所散发出的危险的气息。

想到他上次在酒吧门口对邹倩倩的极力嘲讽以及对我的暴揍,我不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而一看到我这样的举动,这个男人立即得意非凡、且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怎么,你在害怕?还是说,你想起了我上次拳头的滋味?哈哈,哈哈哈……”

我咬牙切齿地继续往后退。

“站住!杀人犯!”他蓦地朝我低吼,我顿时停住,并且攥着拳头仿佛故意为自己壮胆似的把手指捏得咯咯直响。

然而,男人说话的方式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方才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高浓度的危险气息突然消失,他腆着脸朝我眯起了眼睛,还怪怪地笑:

“李富贵,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陪柳依依见我的父亲,是吗?”

我惊疑地点头。

“柳依依见我父亲的目的只有一个,而对此,相信你也是非常清楚的,是吧?”

我又点头,同时,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楚眼前这男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我倒要请教你一个问题。这就是,你认为,作为一个刚刚被鉴定为精神病的患者,此人有没有陪伴别人且为人壮胆的资格呢?”

我的脸庞一下子热得发烫。我的头瞬间变得异常沉重,我压根抬不起头。

“对嘛!你这样平心静气地听我讲话,我才能跟你好好谈。很好,很好,我就需要你这样配合,哈哈,配合得不错,不错。请继续保持。”说着,他神情颇为愉快地冲我弹了弹手指,然后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轮耀眼又刺目的红日,扭过头,对我眨眼,“这儿太热了,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聊。”

然而,我却站在原地不动。

“富贵兄(他突然这样称呼我,让我更觉不安),你是在担心失约佳人,是吗?”

我不吭声,微微喘着粗气,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哎呀呀,关于这一点,我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呢?OK,我现在再重复一遍,那就是,你在柳依依身边非但不能给她起到所设想的所谓的壮胆的作用,反而会拖她的后腿!坦白地告诉你,我父亲对你的印象很不好,因此……你总不想因为你而妨碍柳小姐,妨碍她办正经事吧。”

我完全被他的说法打动。可是,面对这个对我的前倨后恭的男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诫我:“别睬这人!他不是好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终于抬起了头,我讷讷地道,“肖先生,要知道,我……我之前和你有过误会,而且对你多有得罪……”

“啊呀,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微微一笑,打断我,“应该说,不打不相识嘛。再说,那天在酒吧门口,我也是太……鲁莽了些。其实,关于你这个人,我已经做了相当的了解。富贵兄,说到底,倩倩只是你的辩护律师,你们俩的关系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嘛。”一边说,他还一边伸出手,非常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完全被他搞糊涂了,我根本琢磨不透他的意图。然而,就在我忍耐不住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他所图为何的时候,我突然被他拖上了他的保时捷跑车。

四十分钟后,我晕晕乎乎地走下跑车,蹲在路边狂吐。而导致我呕吐的原因只是——肖楠飙车飙到了一百八!而且一路至少闯了十五个红灯。此时,他的车停在一家看上去颇为豪华、名为“不思蜀”的洗浴中心门前。一直耐心地等我吐完,他才走过来,模样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给我漱口。还开心又得意地说,凡是第一次坐他车的人,基本上都会像我这样吐,不过邹倩倩却是个例外。

“邹律师?”我重复道,有些恍然地望着他,然而他却故意没有看我,飞快地拉着我走进洗浴中心。

整个下午我都是在久违的“惬意”中度过。我和肖大公子吃了自助餐,享受了按摩,而在这过程中,肖大公子绝口不提找我的目的,只是一个劲地与我闲扯,扯吃喝玩乐,扯他向来被人众星捧月的成长经历。“富贵兄,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还对我小学门口的煎饼摊念念不忘,不过,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家煎饼的味道如何了得,而是那个卖煎饼的老头对我的态度……嘿嘿嘿,你可能想象不到,整个小学六年,我都是白吃他家的煎饼!因为那个老头在听说我爸爸的职位后,就不敢收我一分钱!哈,哈哈哈……这也应该算我生平颇为得意的事情了,哈哈哈……”他拍手大笑,一边笑,一边从按摩床上半支起身体,在矮桌上用牙签戳了一小块无籽西瓜丢到嘴里,快活地嚼着。一滴西瓜汁溅到他的胸口,顿时,就好像在他胸前的乳白色衣服上绽放出一朵小红花。他摸了摸这小花,声音突然变得暧昧起来,“你瞧,富贵兄,看到这个,你想到了什么?”

我摇头。

“嘿嘿嘿,这你都想不到?亏你还是出来混过的!噢……我知道啦,你是在跟我装模作样,故意装傻,是不是?”

我连忙否认。

“真的假的?你真的不知道?好啦好啦,你既然这么不开窍,那我就来点播你一下吧。瞧,这滴红色的玩意儿像什么呢?——血!对不对?而这血……这血又是来自哪里呢?嘿嘿,嘿嘿嘿……”说到这儿,他歪着头,色迷迷地坏笑。至此,我终于恍然,并为其所暗示的不堪含义感到恶心。

“喂,总台吗?我?问我是哪个包厢的?小妞儿,你居然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胆子不小嘛!什么?你还敢问我姓甚名谁?X你妈!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配么?你从哪儿借来的胆子?不长眼的小妞儿,我日你全家!”肖大公子勃然大怒,脸色发白地用手指继续按着矮桌上与总台通话的那个褐色按钮,喘着粗气,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顿了顿,他低吼了起来,“你给我听着,小妞儿,让你们的张经理来找我!什么时候?现在,立刻,马上!”吼完,这位公子握拳狠捶了一下通话的按钮,然后张开十指,气急败坏地拍打床褥。“他妈的,竟敢这么对我说话,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不到三分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穿着洗浴中心制服的男人屁颠颠地跑进了我们的包厢。男人不停地点头鞠躬,赔礼道歉。不过,他最终还是遵照肖大公子的命令叫来了刚刚接肖楠电话的总台服务小姐。这是一个极为年轻,且长得颇为难看的少女。看模样,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她身材苗条,但黝黑的脸上长满了痘痘。如张经理一样,她也穿着制服,不过,是女性穿的那种黑色职业套裙。

“你是刚来的?”肖大公子斜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这少女。

少女蓦地哆嗦着点了下头。

“你老家是哪里的?”

少女小声咕哝了一句,话说得很快,没有听清的肖楠顿时拉长了脸。张经理立即赔笑,“唉,蔡小花是云南山区的,好像还是少数民族。”

肖大公子翻了个白眼儿,冷哼一下,没吭声。张经理眼珠儿一转儿伸手去抡少女的后脑勺,“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嗯?对待客人要有礼貌,礼貌!这话你听进去了吗,嗯?他妈的,真是个猪脑子!快,现在赶快给我们最尊贵的VIP客户赔不是!”

“经理,我没有不讲礼貌啊……是他,是他不讲道理——”少女说不下去,因为她蓦地被脸上变色的张经理捂住了嘴。“蔡小花,你不想干了是不是?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我之前还教你什么来着的,客户是什么?嗯?对,就是这条,要知道,客户就是上帝!因此,现在不许你跟我做任何的狡辩!快,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给咱们最最最尊贵的VIP客户赔礼道歉!否则,我就扣光你这个月的工资!”

少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正躺在床上、翘起腿的男人。而这一目光,无疑取悦了始作俑者。肖大公子哼起小曲。

察言观色的张经理松开了捂住少女嘴的手,他眼巴巴地望了望肖楠,然后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少女。

少女跌跌撞撞地往肖楠所躺的床尾踉跄了一大步。“最……最最尊贵的VIP客户,对……对不起。”少女红着眼眶,声音类乎呜咽。

“不够诚意。”肖楠对着张经理抱怨,然后继续哼小曲,玩手机。完全把眼前的两个大活人当空气。

“蔡小花,你听见了么?我们最最最尊贵的VIP客人说你的道歉不够诚意,所以,所以,你该怎么做,还用我来教你么?”

“实在……对不起,最最最尊贵的VIP客——”少女捂着嘴,声音断断续续又含糊不清。

“搞什么搞?张经理,难道我是无名之辈?难道我的名字辱没了你们这家店?”肖楠这次看也没看张经理,不过他的脾气依然大得惊人。

“啊,对对对,您说的是,说的是!蔡小花!(转过脸,这位张经理就立刻改变了腔调),你聋了吗?难道还没弄懂肖大公子的旨意?嗯?只要你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灵劲的话,你就应该清楚接下来你该说些什么。你给我注意了,你现在的举动可关乎着我们整个店的生死存亡……啊,肖大公子,您看,不如我……我找个新来的漂亮的技师给您免费按摩一下?”

“别,今天爷就和这乡巴佬杠上了!说实在的,爷今天可是真的生气了。”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会办事,您可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蔡小花,你还傻愣着干嘛?快,快,快道歉!”

“对……对不起——”少女满脸涨得通红,随即失声痛哭。哭了会儿,揉着眼睛,忿忿不平,“你们不讲道理,你们欺负人,你们是坏人,都是坏人!”

“蔡小花,不许哭,不许闹,否则……我就炒你鱿鱼!”

“炒就炒,我不干了,不干了!”少女嚷嚷着,想冲出房间,然而,却被张经理拦住。

愉快的神情从肖楠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黑色阴影。

张经理跺着脚冲少女吼,“我警告你,你必须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必须为我们整个洗浴中心负责!关于这两点,你听懂了没有?听懂了没有?”

“反正我不干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少女含泪,抬头挺胸。直到这时,我才忽然发觉她有一双黑白分明且带着倔犟神情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气,继续旁观。

“他妈的,蔡小花,你想造反,是不是?别忘了,你的身份证还押在店里,更别忘了,你老家还有一个每月等你寄钱回去的弟弟!”张经理拉着少女的胳膊用力地摇晃。少女原本别在耳后的齐肩的头发散乱了,一些头发遮盖住她半边脸。不卑不亢的神情从少女另外半边脸上消失,她全然的惊慌失措了。

“张经理,你们店新推出的VIP套餐是什么?”肖楠突如其来地问。

“充三万送一万,绝对的优惠。”

“三万?嘿嘿,太毛毛雨啦。这样,我今天充三十万。”

“啊,肖大公子,您真是阔气!真是我们的财神爷!您也是我见到过的最……最有肚量和气量的人物……”

“好啦,马匹就拉倒吧。张经理,你应该明白,我今天之所以要充三十万的目的。嘿嘿嘿,我图的是什么……现在,你就看着办吧。”

“哎呀呀,肖大公子,您看,要不我给您一些优惠,您冲三十万,我送您十七万,您看如何?”

肖楠立即拉下脸,“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唉,唉,鄙人明白,鄙人明白。但奈何这狗屎扶不上墙,这……这个猪脑子的笨蛋(蔡小花)实在是……”

肖楠用力咳了一声,张经理立即咬掉舌头,不敢吭声。

“这样吧,张经理,你去把你们店里的海藻泥给我拿过来。”肖楠用眼角的余光剜了眼少女,阴恻恻地坏笑。

“您要用海藻泥敷背?那敢情好,我立即给您找个技师……”

“不,我今天不需要别的技师。”肖大公子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少女。

“那……那这海藻泥怎么弄呢?没人服侍您,可是我最大的失职啊。”

“哪那么多废话!快去拿!”

“是是是。蔡小花,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去拿?!”张经理这话刚一说完,我心底就在暗自叫好,觉得这少女总算是能借机摆脱这纨绔大少的侮辱了,然而,下一秒,肖楠就叫停了已走到门边的少女。

少女一脸惊恐地望着肖楠,双手紧紧攥拳缩在胸前。

“乡巴佬,你给我听着,你只要乖乖听话,今天的事,我就翻篇了。我说这话,你听得懂吗?”肖楠挪动身体,坐到床尾,咄咄逼人地说。

“肖大公子,她……她还小,才刚满十七岁……”张经理怯怯地插话。

“啰嗦什么?去去去,去拿海藻泥!快去!”最后两个字突然提高了声音,而张经理也彻底放弃了劝说的念头,耷拉着脑袋走出包厢。

“来,乡巴佬……噢,不,蔡小花,我们来一块儿说说话。”肖大公子忽然换了一种平易近人的腔调,而这种突然的转变也是不久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我忽然开始为眼前这个少女担心。

“肖……肖大公子,今天的事……是……是我错了,对……对不起。”

“哎,我们先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样,我们来聊聊你家里的情况吧,除了你弟弟,你还有哪些亲人呢?”

少女默然半晌,才开口,“我妈妈死的早,爸爸在缅甸打工。”

“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现在还健在吗?”

“健在?”少女重复着。

“‘健在’的意思就是还活着。”我性急地做了补充。为此,得到肖楠颇为不满的一个白眼。

“死啦,他们都死啦。”

“所以,你弟弟一个人在老家,也……挺不容易的,不是吗?”虽然肖楠说话的声音异常温柔,但与此同时,一股隐藏的、仿佛蓄谋着某种极端恶意的神情却在他的眉梢眼底悄然流露。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底,然而,我却无计可施。

少女叹了口气,低下头,玩弄起自己的手指。“是呀,弟弟好可怜的,不过,他很能干,现在已经会自己烧饭了,啊,我还吃过他做的菜,味道不坏!”

“嗯,弟弟上学,还需要钱吧?”

“要交学杂费和寄宿费。”

“一个月交多少?”

“八百。”

“就这么点儿?”

少女惊异地望了望肖楠,很快又低下头。

“嗯,那你现在……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能确保每个月能给弟弟寄钱吗?”

“我刚来实习,合同还没签,一个月只有两千块,寄钱得省吃俭用……唉,勉强凑合吧。”

“这样,蔡小花,我待会儿让张经理跟你签正式的合同,还让他给你涨工资,涨一千块,怎么样?”

“真的?你……你真能办到?”少女惊喜地瞪大眼睛,好像看偶像似的看着肖楠,她的眼角犹自挂着残泪。

“当然!当然!你别忘了,我是谁?来,你乖乖地说说看,我是谁?”

“你是最最最尊贵的VIP客户。”少女欢天喜地地说。

“还有呢?”

“你是肖大公子。”少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答对了!”肖楠得意洋洋地笑了,他挥挥手,叫少女走到近前,后者照办。

张经理抓着一个圆罐子走进来,他望着少女一声长叹,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肖楠轰走。

接下来,肖大公子的吩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居然叫少女脱光衣服。少女先是不肯,但肖大公子反复提及少女弟弟的无依无靠,接着又重提那即将加的一千块工资,于是,少女妥协了。当她羞答答地双手垂落又一丝不挂地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抖动得好像刚出生的瑟瑟颤抖的雏鸟。我尴尬地别过脸,尽量不看少女。

肖楠哈哈大笑,又让少女用海藻泥涂抹全身,当他下达这个看似顽童的恶作剧实则却充满了卑鄙用意的命令后,少女双手发颤地捧着圆罐,近乎绝望地看着我。而这眼神,深深地刺激了我。

就在这时,肖大公子扭开圆罐子,伸手抓了把黑乎乎的海藻泥抹在了少女微微凸起的胸脯上。少女惊恐地尖叫,肖楠却拍手大笑,并且催促着我用手机给照下这一幕。至此,终于抵达我所能能忍耐的极限。我脱口而出,“够了。真的够了。”

少女双手掩胸,退到门后的角落,蹲下身,一边哆嗦一边哭。

肖楠用抽纸擦掉手上的泥污,阴阳怪气地冲我道,“富贵兄,你这人可真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