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等人从通州回来时,已是酉时。其时喜雪梅的尸体已被运到殓房。萧益和验了尸和那半壶从客房带回来的茶水,写好验状,正打算将尸首盖好往报张公时。突然看到喜雪梅腰间露出一块沉香木配饰,椭圆形,边缘有图腾状的镂空花纹,正中有个萧益和认不得的字样浮雕。萧益和对此字样虽不完全认识,但也略知一二。感到事情并不简单后他把木饰一起解下,往送张公。
大理寺。
张公和白应春等人再次聚在衙堂,个个神情凝肃。张公端坐堂上,其态悒悒。手里随意翻动着手上案卷,时而看看录簿,时而望一眼堂下僚属,如此久久不语。而在此之前,他刚刚把通州所遇之事和白应春等人说了。
最后,还是一向态度宽厚的周正芳先回话道:“大人也不必太过焦虑,喜姑娘的死本非我们所愿,但如今凶手在暗,我们在明。他若起心杀人,我们纵有通天的本领,怕也是防不胜防。大人切莫为此事自责。”
周正芳说完,白应春也惭愧道:“还是下官办事不力,吴知县案发已多日,下官却连个有用的线索都没寻着,如今被凶手牵着鼻子走,实在是下官失职,甘愿受罚。”
张公听了两人说话,这才长叹一声,放下手中案卷,缓缓道:“白大人也不必自责。这事本不怪你。本官仕宦多年,这样难查的案子还头一次碰上,看来我们的对手也绝非等闲之辈啊!”
“大人,”这时范右堂拱手道,“虽然喜姑娘遭遇了不幸,但我们也并非毫无收获。事情固然不能挽回,从中寻得有用线索才是目下重中之重。”
“有道理,”张公赞许道,“自古邪不胜正。本官还就偏不信会栽在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若这个案子都破不了,别说辜负了严公和首辅大人的信任,就是那躺在殓房里的冷冰冰的尸体也不容许我让凶手逍遥法外!”
待张公说过后,岳继忠开始说道:“大人,您之前推出凶手目的是想杀孟芸洲,只因实施过程中出了岔子盘算失误错杀了喜雪梅。那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即杀害吴知县的就是孟芸洲,而他这次经过周密策划后以同样的方式使喜雪梅毒毙。这样当大人通过种种迹象推出凶手目的是他本人的时候,也就巧妙地把自己也置身事后,这么一来不仅喜雪梅的死不会怀疑到自己,就连吴知县的事也能就此落个清白无辜。更重要的是,排除他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嫌疑人可查——而这个人也就是林含远。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计划真可算得上是天衣无缝了。”
“等等,”张公突然兴致勃然,“你说的这个本官重新再理一遍。首先,正如我们之前所推理的那样,孟芸洲作为吴知县心腹,有进首辅府的机会,所以对于他来说想制造禽畜房事件并不算难。之后他写了那封匿名恐吓信,提前预告自己还要杀死首辅大人的心腹。之后果真吴允江被毒毙——而杀死吴允江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至于动机为何且先搁过不论。再之后官府开始怀疑到他头上,而为了在毒死吴允江后能有一个替罪羊,他安排了一个嫌疑人出现在案件中,这个人就是林含远。由于林含远的确和吴允江因催缴赋税一事有过过节,所以我们如了孟芸洲的愿,将第一嫌疑人放在了林含远身上。之后为了彻底使自己脱罪,他再一次上演了毒死喜雪梅的戏码。他知道本官会根据前案推理出凶手失手杀错人的结果。所以他在整个案件中,不仅无罪,反而成为了失去挚友和挚爱的受害者。”
“大人,”范右堂提出异议道,“岳寺副所说听上去倒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但事实并不能完美解释所有疑点。”
“噢,”张公看向他,众人也朝他看去,“那右堂你说说,都有哪些疑点不能解释?”
范右堂道:“第一点就是信的问题不能解释。张首辅拾到的信上说如果不停止新法,写信者——即凶手才会有进一步动作。由此可以看出禽畜房事件只是凶手为停止新法而发出的第一个警告而已。若是照岳寺副的说法这里便解释不通了,万一首辅大人在第一时间就拾到信并做出妥协的回应呢?这么一来孟芸洲的目的岂不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范大人此言差矣,”岳继忠道,“孟芸洲有这般心计,想要让张首辅第二天才拾到信,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罢了。”
“范大人不必争论这个问题了,”见范右堂还要争辩,张公却主动站到岳继忠的一边,“这个问题其实本官已经有答案了。按说你们也应该想到才对。前天我去首辅府上,得了一个消息,在禽畜房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京城晚上是大风天,张首辅的官袍也因此从楼上被吹到了院里。如此大的风,加上早上多有霜露,若恐吓信真是前一天放在大门口的,那么第二天一定会被吹到其他地方才对,不可能再从正门口使得。退一步讲,就算凶手用别的办法将信固定在门口,到了第二天,信纸虽不会被吹走,但也会因霜寒天气变得潮润而显陈旧。可事实是本官看到的那封信信封和信纸皆干燥而崭新。所以可以断定,凶手的落款虽写的是冬月初四,但实际上是初五那天才放在张府门外的,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头一天没有人发现信的疑点。”
范右堂见大人也承认岳继忠言论正确,便问:“这么说大人也相信孟芸洲就是整个案子的罪魁祸首了?”
“不。”张公看着他,摇头。并不急着解释,而是鼓励他道,“你先继续往下说,第二点不能解释的是什么?”
“喜雪梅的证词,”范右堂道,“孟芸洲去吴家是喜雪梅陪同去的,她说过,没有看到孟芸洲下毒,也没有给吴允江吃过任何东西。由此可见,孟芸洲是没有下毒机会的。”
岳继忠道:“如果喜雪梅为了包庇孟而说谎呢?”
“别急,”范右堂一笑,颇是自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可以证明凶手不是孟芸洲。凶手如果要杀喜雪梅,那他首要的计划就是确定死者当晚所在的房间。而我们知道的情况是,凶手为了将死者在客栈的房间号掌握在自己手里,刻意将客栈当时所有的多余客房通统预订了去,刚好只留下两间,于是孟芸洲和喜雪梅的位置便掌握在凶手手里。按照岳寺副的说法,如果凶手就是孟芸洲自己,那他是做不到这点的。因为这两间房是他的表哥陈凤栖帮忙预订的,孟芸洲根本不知道陈凤栖会定在哪家客栈,他又怎么可能提前跑来预订其他房间呢?!虽然照常理讲,陈凤栖订客栈一定会选择最近的一家,但陈凤栖说过,自己酒楼新开张,头一次请表弟来,所以孟芸洲甚至不可能知道酒楼附近会有什么客栈。这一点足以证明孟芸洲是清白的。”
听罢范右堂的分析,白应春道:“既然范大人有理有据,分析透彻,看来本案的凶手还得再转回林含远身上了。或许真是他想对付孟芸洲却失误害错了人也说不定。”
周正芳道:“昨日审问林含远时他不还一直咬牙埋怨孟芸洲尽给吴知县出馊主意对付他么?”
张公正思忖着,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急行的脚步声,等到众人回首看去时,萧益和已经敛衽而入。
张公道:“萧仵作有何收获,快快道来。”
萧益和上前递上尸格,道:“喜雪梅的尸体已经验迄。确和吴知县死于同一种土菌之毒。那茶壶里的水也验过了,正是凶手投毒的地方。对了,”说着又递上那块木饰,“这是从喜雪梅腰间解下的配饰。这上面刻的字样不是汉文,如果卑职没认错的话应该是蒙古文。”
张公拿过木饰翻来覆去看了遍,不以为然道:“这个本官早就知道了。喜雪梅本来就是蒙族女子,本名喜塔尔,只是常年在中原生活而已。”
“大人听我说完,”萧益和依旧严肃道,“卑职曾有一好友被征入蒙古做小役。据他说,这种图案的沉香木,雕工细腻,木质上乘,其价很是珍贵,并非普通百姓所有。因此,卑职怀疑,这次死的喜雪梅真实身份并非寻常女子这么简单。”
张公见萧益和如此说,方才仔细打量起木饰来,并慢慢抚摸,果真雕工细腻,手感极佳,质地也属沉香木中的上乘。看到此,张公亦不免闪过一丝忧色:“莫非喜雪梅是蒙族王室人物?”
“有这个可能,”萧益和道,“如今顺义王正派人与我大明廷商议互市贸易等事,意在增强两地和睦往来。如果让蒙使知道凶手错害了喜塔尔,一定会究责到底的。到时候怪罪大人办案不力事小,影响汉蒙两地安宁事大啊!”
“别急别急,这也只是你的猜测。来中原生活的蒙人成千上万,不定有这般巧事呢。再者喜雪梅看上去并非缺钱之人,这木饰或许是她从某个珍宝店买来的也说不定呢。”张公口上这么说着安慰众人,但心里仍不免有几分担心。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晚,就因这事,张公久久不能入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更深夜阑,倦意沉沉不可支持,方才睡去。
次日——冬月十六。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了,真个是好事难出门,坏事传千里。刚过巳时,张公准备再次传讯孟芸洲备问喜雪梅被害一事详情。然而还没等发下命令,朝中便派人来大理寺,让他即刻进宫,说是皇上有要事相询。
张公不敢怠慢,只与白应春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随来人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