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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严清朝堂驳首辅

2024-07-19发布 6353字

十月十二。客栈茶房内。张公、范右堂相对而坐。

范右堂给张公续了盏茶,又坐下,道:“大人昨日在公堂力辩群雄,语惊四座。如此鞭辟近里的绝妙推理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啊!下官着实佩服。”

“行了行了,”张公连连摆手道,“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不过是依据线索顺藤摸瓜而已,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

“下官倒是有个疑问,大人是怎么会突然想到柜门因震动关下将死者关于柜中的?这可是连李美姑都不曾注意到的事啊。”

张公道:“坦诚说,一开始我也绝不会想到这一点,不过直到昨天下午我在长庚街碰到一桩有趣的事情——一狗肉贩子有个捕黄鼠狼的木箱,其原理是以震动使箱门关闭达到捕捉目的。起初还没想到这点,之后在再次调查现场时我一看到那个木柜就立马联想到了那个捕捉箱及其原理。后来又检查了竹房的竹门和竹墙,发现其打开后倚靠在竹墙上的柜盖极易在关门时产生震动并由此自然落下,所以这才恍然大悟,得出了真相。”

“原来如此。”范右堂道,“这次韩启廉算是走运了,若不是大人出手调查,恐怕他就凶多吉少了。”

张公手抚茶盏,突然神色忧忡道:“唉!如今韩启廉尚在狱中,且仍由锦衣卫严密看守。虽然本官查出卫该之死的真相洗脱了他杀人的嫌疑,但性命之虞恐怕还未尽消呢。”

“大人此话怎讲,是因为反法一事?”

张公点头:“张首辅改革之心迫切,绝不会容忍半点闪失。如今韩启廉反法已成不争的事实,虽然没有因卫该一案身负死罪,但怕就怕张首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了革新大业做出‘一不做二不休’的事情来。若真是如此,恐怕韩启廉可真就毫无活命之机了。”

“难不成这事就一点斡旋的余地也没有吗?”范右堂听到会有这般结局,亦不免唏嘘不平。

张公举盏一饮,双手依旧抚着茶盏:“此事也非一点办法没有,朝中还有严尚书兴许能在皇上面前拼得几分转机。虽然圣上和太后皆支持一条鞭法,但相信他们也不愿意看到为了改革新法而枉杀人命。只要严尚书和张首辅争上一争,还是有希望的。”

“那就好,”范右堂松了口气,也喝了口茶,“严公向来严正清明,莫说是自己学生,就是一无辜百姓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是啊。但愿如此吧。案子的具结公文已经发往刑部了,我在公文里把情况跟严尚书说明了,相信他必有对应之策。我们只需等个一两天,待刑部复核公文下来后再论行止。”

“听说张简俢和佘若钦也回京城了,他肯定会把这事通报给张首辅。”

“这是自然,随他去吧。这叫各为其主,何况张首辅还是他爹呢。”

“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张公爽快道:“右堂,这又不是在公堂上,有何避讳的,有话直说无妨。”

“多谢大人,”范右堂客气地拱拱手道,“下官向来知道大人不好参与政事,更不喜过问官场权利纷争。如今太后退居还政,皇上权柄在握,志在中兴。更有比肩汉唐之气魄。其中张首辅、申时行等人更是皇上的股肱之臣。朝中几乎十之八九都对一条鞭法的改革持支持态度。不知大人心下对这一大张旗鼓的改革有何看法?”

“哈哈哈……”张公朗声笑道,“正如你所说,本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理寺管的就是人命通天的大案要案,不论案情简繁,也不管是否涉政。本官奉行的不过是世上无不法之徒,牢中无含冤之士而已。至于社稷兴亡,确实不是我能僭论的。至于说这个一条鞭法究竟可不可行,我只能说是有利有弊了。行之得当则利大于弊,行之不当则弊大于利。自古至今,凡国之盛者,半由改革所致。国之衰者,亦半由改革所致。其中异同,不在于法度之对错,而在于是否行之得当也。——右堂啊。官场之事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的。如今你看朝廷表面上是平和无事,其实暗地里早已是波涛暗涌,剑拔弩张。张首辅是申时行的座主,自然能得到他的支持。至于其他人嘛……哼哼,哪个不是各怀鬼胎?所以说我们呀,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想太多无异于自寻烦恼。”

“原来如此。”听罢张公所论,范右堂如得开悟,忙道,“下官受教了,受教了。今日听公一席话,犹胜闭门十年书啊!”

“过奖了。”张公谦逊道,“我已仕宦多年,也看清了官场太多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早已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说动圣上,通过我已提请多回的‘三司会审’提议便可。若能因此换得世无冤案,刑法清明,也不枉张某此生了。”说罢张公忍不住一声叹息。

“大人莫愁,”范右堂慰藉道,“您如今已是堂堂大理寺卿,乃三法司长官之一。相信皇上不会不重视的。”

“顺其自然吧。”张公长出一口气道。随后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好似喝酒一般,借此消愁……

闲话休论。话说这日一早,卫该一案的具结报告到了刑部,刑部侍郎胡嘉谟知是皇上过问的案子,不敢专擅,立马呈报尚书严清。

正欲上朝的严清看完具结公文后立马将其收好,欲趁早朝之机报与万历帝裁决,并打算从中斡旋此事。

待满朝文武山呼“万岁”过后,万历帝朱翊钧喊了平身。众官谢恩起身。

朱翊钧道:“老规矩,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首先发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张居正,他迈前一步道:“启禀圣上,目前臣负责的一条鞭法改革事宜正稳步推进,官民皆赞其利。虽然有个别奸商刁民,因利益受损故意诋毁新法,使推法官员常受阻碍。不过如今圣上让犬子带领锦衣卫介入配合,相信只要对这帮刁蛮竖子采取措施加以严惩,想来也不会影响大局。——只要万众一心,官民共举。如此不出多年,相信我大明朝国富民强之盛世将指日可待!”

“好!”朱翊钧大赞道,“张阁老辛苦。这件事你多费心了。这件事有你策划朕一百个放心,更何愁大业不成。”

“谢皇上盛赞。”张居正客气道,随即退回原位。

朱翊钧扫视众官,又问:“还有谁有事要奏?”

年近古稀的吏部尚书王国光挺身一步报道:“禀皇上,自今年正月实施裁减冗余官员的计划以来。已裁人员有:南北两京六部、都察院等各部官员数百员;北直隶保定等府同知、通判官以下官员五十五员;南京、福建仓大使等四十六员;浙江布政司都事等官二十员;江西、陕西、延绥、郧阳等处司、府、县、驿等官十员;兵备官兵七百七十九员;四川司府州县佐贰杂职等官共二十六员;湖广、广东等处司、府、州、县佐贰杂职等官七十四员;广西司府州县佐贰杂职等官四十九员。请示皇上,今年的裁减计划是否继续?”

朱翊钧考虑一番后道:“兵部京职还可酌量裁减。自俺答顺服我朝后,战事渐息。正是振兴社稷的大好时机。前些年战时官职设置繁多,冗余混乱。常有空耗俸禄之职,尸位素餐者亦不在少数。如今发展兴国正需资财。此次裁减务必做到狠而稳。冗余职位一律裁之,不再保留,有尸位素餐者亦一律革除,另选贤明,此为狠;多人职位亦需适当减员,责任不重之类似职位可适当合并。要既能保证各部正常运转,又能最大限度减少国库冗余开支,此为稳。”

“是,微臣遵旨。”王国光说罢亦退了下去。

王国光刚退下,年届六旬的礼部尚书徐学谟就站出来禀道:“启禀圣上,冬月初,顺义王俺答之孙把汉那吉和扯力克将来我朝商量汉蒙边境增强互市交易一事,届时需在京城布置馆舍,并由主客司与之合议具体事宜。”

“嗯,互市可以。”朱翊钧道,“但要告诉主客司,与蒙人交易,要不卑不亢,务必以和睦相交为主。如有什么其他困难之处,可以请司礼监协作完成。没什么特殊情况无需登朝来见。”

“臣遵旨。”徐学谟领了圣上口谕,站在张居正左侧的冯保亦应了声“是”以作回应。

徐学谟退下后,朱翊钧又主动问户部尚书张学颜道:“关于上月下旬你提的临清、德州二仓,改收本色为折色的事情可否已通知到位?”

“回圣上,”张学颜照例上前一步道,“此事已经通知山东巡按何起鸣,不日便会落实到各府县,请圣上放心。”

朱翊钧点头表示满意,随后又问诸大臣是否还有事奏。此时严清终于挺身而出禀道:“启禀皇上,关于良乡县卫该一案经大理寺卿张大人的调查已经查明真相。具结公文已到,特请皇上定夺。”

“这事张阁老也说过,”朱翊钧看了眼张居正道,“先呈上来给朕看看。”

严清上前,将公文双手以呈。司仪太监下堂将公文递上。

朱翊钧草草看了一遍,后道:“既然案情已经查明,死者是死于意外那就依法办理便可。以后这种事情就不必在朝堂上说了,他大理寺作不了主你刑部也不知道怎么办吗?”

严清见皇上不悦,忙解释道:“皇上息怒。并非大理寺作不了主,只是这件案子锦衣卫亦在插手,虽然知道韩启廉清白无辜,但锦衣卫依旧将人扣在大狱不肯释放。”

朱翊钧再次把目光扫向张居正:“张阁老,这是怎么回事?我让你调遣锦衣卫是为了配合你进行改革之事,怎么管起地方案件来了?”

张居正拱手道:“启禀圣上,老臣派犬子去良乡县正是为了新法之事。韩启廉虽然没有杀人,但他曾在大街上公然反法,影响恶劣。若不加以严惩,恐日后在改革之事上愈行愈艰,难以慑服那些贪官污吏、刁民豪绅。”

“禀圣上,”严清立马接过话道,“张首辅过于危言耸听了。韩启廉虽然确有此番言论,但并非恶意反法,只是提出了一些不同见解罢了。况且当时和别人争论此事时是在一家文房店里,并非走街串巷广而告之,何来影响恶劣之说?”

“圣上,”严清刚说完,张居正亦急忙唇齿相驳道,“古语有云:滴水日久,可以穿石;星火虽微,可以燎原。不可因其暂时势微而放任不管,否则总有一日悔之不及。改革之事乃百年甚至千年大计,切不能畏首畏尾因小失大。”

“行了,你们不要吵了。”朱翊钧不耐烦道,“你们一个一个说。严爱卿,你说说,你觉得朕该如何判决才合理。”

严清义正辞严道:“回圣上。韩启廉初以涉嫌杀人而入狱,此无可厚非。而经查实却属冤狱,理应释之。至于张首辅所说影响新法推行之言辞恐是杞人忧天。国之所以变法图强,为的是黎民百姓,若百姓因变法而枉死,其革新之意何在?”

“严爱卿说的也有理,”朱翊钧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不妨说来听听。”

此时,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先发言道:“禀圣上。臣意以为,一条鞭法的改革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壮举。推行改革犹如是一场与侵略者的鏖战。成败皆在此一举。既然是战场,势必有所牺牲。正如张首辅所言,如今全国各地清丈田地工作即将完成,各地赋役也已统计完毕,正是大力推行新法的好时机。如因个别人的诋毁反对而使改革陷入僵局,其造成的损失将不可估量。届时不仅不能以法兴国,反使圣上威严尽失,官吏皆不可束也。因此,臣请圣上,将韩启廉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如此一行,新法推行势必事半功倍。——对了皇上,”说到此他看了眼旁边的严清,“据臣所知,韩启廉乃严尚书的门生,二人关系甚笃。这次下狱前刚在京城办了谢师宴——如此看来,严尚书一心为韩启廉开脱,恐也非真正的为民之计哩。”

“申时行!”严清睚眦而怒道,“你不要在皇上面前搬弄口舌。韩启廉确实是我的学生不假,但我也只是公事公论而已,岂有挟私之意!哦,我明白了——”说到此突然嘴角一扬,笑着反唇相讥道,“你这尾巴翘这么高附和张首辅,难不成也是因为他是你座师的原因?”

“你……你……胡说。”申时行没料到对方会以牙还牙,一时支吾道,“我是为圣上江山计。岂能如你一般千方百计包庇自己学生。这满朝文武,如我想法一样的绝不在少数。”

朱翊钧听到此便刻意问及群臣。文武百官中,起初沉默思量,很快,便听司礼太监冯保率先发声道:“皇上——这改革之事应忌优柔寡断。凡事有舍方有得,以小舍而换取他日国泰民安的大得,未尝不可。望皇上三思。”

冯保一开口,工部尚书曾省吾亦立马支持道:“禀圣上,纵观前时汉唐之盛,无一不因改革而来。其之所以衰败,看似因外强之敌所致。实则为内政腐败,惰于革新之故。故臣亦以为改革不可投鼠忌器,惩一人而利万万民,是无妨也。正如冯公公所言,若能以小舍换取国祚长治久安之大得,此又何乐而不为呢?”

曾省吾话音一落,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皆纷纷附议。这下可把严清气炸了,再也压不住性子,当朝大骂道:“狗屁小舍换大得。冤杀好人就是罪孽,找这多借口做甚?!”

“简直荒唐。”朱翊钧见严清又犯牛脾气,自然不快道,“此乃朝堂之上,岂能辱骂朝臣。真是和海刚峰的脾气一模一样,不可救了!”

严清重重“哼”了一声,心中虽愤愤不平。但见皇上动怒,又怕事情越闹越僵反倒坏事,遂把头别向一边,立在原地,没再说话。

“皇上,”这时一个久所不闻的声音传来,严清闻声看去,却是功勋赫赫的兵部尚书梁梦龙,他举议道,“臣以为,一条鞭法虽然可行,但也不急于一时。应徐徐而图,在推行的过程中加以完善,方为上策。至于所谓的新法其实已然不‘新’。一条鞭法在嘉靖年间便被提出。首次试行时范围不广,且收效甚微。这都是因为当时并未找准时机而急功近利之故。有些地方适合大刀阔斧改革,有些地方则需缓步推进。江山之大,不可一概而论。至于杀一人而图新法,臣以为不可取。虽曾尚书认为杀一人而换改革之功可行,但此改革不杀人亦可成功,又如何要枉死无辜呢?望陛下明裁。”

“臣亦附议。”沉默已久、且一向对张居正心怀不满的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张四维在梁梦龙发声后终于表态道,“据臣所知,韩启廉乃新科进士,并且还授有官职。无论怎么说,也是受朝廷认可的官员,因此万万不能轻杀。否则日后圣上留下擅杀官员的话柄,那时人人自危,谁还愿真心为皇上效命呢?”

“皇上,”张居正道,“那韩启廉虽是进士但还未正式掌印上任,还算不得真正的朝廷命官。”

“也罢也罢,”朱翊钧摆手,“你们有人主杀,有人主赦。张阁老,改革之事乃重中之重,朕自然十分支持。但你说韩启廉有反法言论,诋毁新法。可有实在的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就要杀人,朕恐怕也很难办。”

“有,”申时行立马看着张居正道,“首辅大人不是有那封信吗?快给皇上看看。”

严清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张居正却犹犹豫豫的样子,似乎不愿拿出。无奈朱翊钧听说有证据,便催促道:“张阁老,既然有信不妨拿出来让朕看看,倘若这韩启廉果真扭曲事实诋毁新法,朕定斩不饶。”

张居正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密信,呈与万历帝。呈完信退下走到申时行旁时还瞪了他一眼,似乎怪其多嘴,对方只是一脸茫然,尴尬而不解。

朱翊钧抽信看了看,遂装作若无其事道:“都散朝吧,朕得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定夺。”

众臣陆续退去,张居正和严清见皇上不肯明说,也不敢追问,亦只得退去,静候答复。

当日晚,朱翊钧特意到慈宁宫找了母亲李太后。在一张小茶桌前,朱翊钧将韩启廉的信呈上,请求建议。当李太后看了信上铿锵有力的措辞及引经据典的言论时,便问道:“翊钧,这事你怎么看?”

朱翊钧道:“孩儿正是看完信后一时不知如何定夺才来求助母后的。”

“那大臣们都什么态度?”

“张阁老主杀,说是舍小易大。冯公公和申学士,还有工部、吏部、礼部三位尚书亦附议主杀。满朝文武,仅刑部严尚书,兵部梁尚书还有学士张四维认为此事过于小题大做,应当赦之。”

“翊钧啊,”李太后把手放在信上,语重心长道,“其实这事张首辅昨天就来找过母后,只是没提到这封信。张首辅主杀,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并非残酷好杀。严尚书力争赦免,虽然说是为百姓着想不应滥杀无辜。但在外人眼里,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私心的。毕竟韩启廉是他的得意门生。尽管知道会被人怀疑挟私包庇,但还是挺身而出,不管是于忠于义,或是于公于私都无可厚非。母后问你,在你心目中,你是希望韩启廉死呢还是活呢?”

“母后,”朱翊钧考虑片刻后道,“孩儿明白,治国之君,需有顾全大局的气魄,不应畏首畏尾,优柔寡断。但既欲做个圣明之君,就应对亿万子民一视同仁。正如严尚书今日说过的一句话一样——国之所以变法图强,为的是黎民百姓,若百姓因变法而枉死,其革新之意义又在哪里?虽然张阁老说的没错,但严尚书这话也不无道理。正因两者言论皆无谬错,才使孩儿一时难办。”

“不难办,不难办。”李太后蔼然笑道,“既然你已经悟透了两位大臣的语意精髓,母后相信你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你只要记住,既不要让一心为国的老臣寒心,亦不要违背自己良心。这事你自己权衡去吧,母后相信你能办好。”

朱翊钧颔首想了想,最后毅然决然地点点头,目光自信而坚定道:“孩儿知道怎么做了。时辰不早了,母后早点休息,孩儿先回去了。”说罢便拿起桌上的信与太后告别出去,一晚无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