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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斗鸡园引欧无厌

2024-07-19发布 6019字

张公和范右堂从韩家出来,在城里找了间酒肆草草用了一餐,之后便径直赶往良乡县狱。

到了狱房外,张公示意范右堂隐蔽在不远处的一座茅房背后。

“大人要去见韩启廉?”范右堂在张公身后问道。

张公探头出去,只见狱房门口守着的都是腰挂牙牌的官兵。遂道:“恐怕不是易事。看见门口别着腰牌的兵士了吗?”

范右堂从旁探头出去,后点头道:“果如大人所料。狱房的狱卒都换成锦衣卫的力士了。”

“张简俢还真随了他爹了,做事严谨,滴水不漏,看来今天要见韩启廉是不可能了。”

“大人,”范右堂想了想,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道,“要不下官直接去硬闯得了。好歹我也是堂堂大理寺五品寺丞,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最好别去,”张公半开玩笑道,“本官可不想早早地就替你准备后事。锦衣卫是什么人你不是不清楚,我们还是见机行事为妙。”

范右堂被张公这么一说,也只得打消念头。正准备再另寻良计,张公突然朝狱房大门努嘴道:“右堂快看,有人去了。”

范右堂再次探头出去,只见狱房门口果然有一男子在和守门的锦衣卫力士说着话,不一会儿那人便被力士往外驱赶,那男子本想往前再说什么,但见力士恶狠狠的表情,且又对自己拔刀相向。想了片刻,总觉不妥,遂又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

路过茅屋时,张公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过去,四目相对,竟然是个熟面孔。

“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公纳闷地盯着眼前的蔡北耕道。

“张大人,是你?”蔡北耕看着张公,也十分纳罕,说着又看向一旁的范右堂——对方也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又问道,“这位是?”

张公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借一步详谈。”

说罢三人便转移到了一僻静之处——一条少有人行的青石小巷。

张公先向范右堂和蔡北耕分别做了介绍,之后便引到正题上:“蔡公子去狱房可是为了见韩启廉的。”

蔡北耕叹口气道:“唉,我也是听欧无厌刚说起这事,他托我去大牢找年兄的。”

“欧无厌又是谁?”张公又问。

“欧无厌是年兄的好友,”蔡北耕答道,“据说两人还是贫贱之交,关系甚笃。”

“他让你去找韩启廉是要你传什么话吗?”

“嗯,不过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告诉年兄,他想单独和他见一面。不过大人你也看到了,狱卒根本不让进。”

“那些人不是狱卒。——对了,欧无厌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说我和年兄是同科进士,马上就有官衔在身,更容易说话一些。不过看那狱卒——哦,大人刚才说那守门的不是狱卒是吗?”

“他们是锦衣卫的人。”

“原来如此,”蔡北耕心下豁然,“难怪他们说话都那么横。”

“大人,”范右堂道,“看来这欧无厌倒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他和韩启廉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嗯,没错。”张公点头,又向蔡北耕道,“蔡公子,麻烦你带我们去找欧无厌。”

“不用这么麻烦,”蔡北耕道,“我回去跟他言语一声,让他明天来见大人便是了。”

“不,”张公摆手,“本官的意思是要直接见他,且不能事先让他知道。”

“明白了。”蔡北耕点头,“不过我和他还不是很熟,并不知道他的住处。要不这样吧,明天一早他会在城西的‘斗鸡园’等我回话,你们到时候来找他便可。”

“好!”张公大喜,立马答应下来。蔡北耕见无别的什么事后也告辞退去。

次日,十月初十。辰时。良乡县衙。

衙堂上,张简俢手拿一个“拨浪鼓”,以半躺之姿坐在公案前的官椅上,双臂靠着扶手,双脚长蹬。神情复杂而莫测,旁边陪站的是千户佘若钦。堂下立着的是恭恭敬敬等候吩咐的吴允江。吴允江旁边又是一声不吭的县丞马备。

张简俢虽还未开口,但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一副派头十足的气势。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吴允江低着头,虽是冬天,但胖胖的脸上竟然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不知是因为穿得太厚还是紧张所致。

他拱拱手,战战兢兢道:“指挥大人,这件事情小县已经在加紧办理了,还请多等待几天,到时一定让您满意,让恩公满意。”

“哈哈哈……”张简俢突然笑起来,目光甚是温暖地看着手上的拨浪鼓,摇了两下,顿时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随后说道,“吴大人别紧张。我就是出来给我儿子买个玩具,正巧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进来问问而已。不过家父倒是很挂念这事,你们决定好怎么办了吗?”

吴允江听张简俢如是说,稍稍放宽了心,回道:“现在就是姓韩的嘴太硬,不肯承认杀了卫该。不过您放心,曾看到他和卫该争吵的文房店老板还有那个死者好友马瞻都愿意为此事出堂作证。”

“很好,”张简俢依旧缓缓道,“不过你这也只能证明他有嫌疑,并不能定杀人之罪。”

“大人,”身旁的佘若钦把手往脖子上一抹,提议道,“实在不行就—宁—枉—勿—纵!”

吴允江心下一咯噔,觉得此行不可为,好在张简俢亦反对道:“佘千户,你跟着本指挥也有些年头了,还以为在家养驴呢,一有病就磨刀。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再怎么咱们也得先看看还能不能治不是吗?”

“卑职愚蠢,”佘若钦见有悖上司之意,忙点头认错不迭,“是卑职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算了!不与你计较了。”张简俢摆手,说着又转向吴允江,“家父是个讲理的人,从来不愿滥杀无辜,最好是找到确凿的证据,实在不行,就是他能良心发现主动认罪也行。别忘了,这韩启廉可是有个尚书老师。”

“是是是,小县定会谨慎办理。”吴允江听出了张简俢言外之意,忙点头唯唯。随后张又道:“对了,可有人去找过韩启廉?”

吴道:“昨天大理寺张大人和韩启廉的一个同年来过,不过都被大人安排守狱的力士给挡回去了。他们都知道您在插手此事,所以不敢跟您对着干。”

“行了,你们抓点紧吧。没别的事本使就先回去了。”说着张简俢便起身要走,吴允江一干人等恭恭敬敬将其送出衙外方止。

张简俢一走,吴允江长出了一口气,立马将马备叫到跟前,问道:“这几天要盯紧大理寺的人,别让他们抢了先机。”

马备道:“大人尽管放心。对了大人,今早有耳目报称,张梦鲤一大早就和姓范的去了城西,应该是斗鸡园的方向,要不要卑职派人跟踪?”

“斗鸡园?”吴允江重复道,“今天初十,正是城里举办斗鸡赛的日子。难不成张梦鲤也好这玩意儿?”

“应该不会,”马备分析道,“如今卫该的案子还没着落,他哪有心思去斗鸡斗狗的。听耳目所说,他俩走的时候身着便服,且神神秘秘的样子,应该是去见什么人。”

“这样,你派个机灵点的手下赶去看看。不,我还是不放心,你让曹捕头亲自跑一趟吧。”

“明白大人。”马备应承道,随即狡黠一笑,拱手告退。

城西,斗鸡园设在了城乡交际的地方。今天正是当地举办斗鸡大赛的日子,也是今年大寒前最后一场赛事。好在今日阳光明媚,虽然气候尚寒,但也不妨碍“好斗”之人的热情,往常冷清的街道巷陌此时也早已是车水马龙,人声喧阗。

不管是有钱的富家老爷,还是风流好耍的官家少爷;也不论是忙里偷闲的商贾,还是玩世不恭只管逍遥快活的浪荡子弟。但凡兜里揣有两子儿,又碰上好斗这口,必定跑来凑趣图个热闹快活。

“斗鸡园”严格来讲并非是“园”,而是分成了大小总计数十处的斗鸡场地而已。每个参与斗鸡的被称为斗主,主动找其他斗主挑战的又称斗鸡赛的擂主。围观的看客们有钱的可以押注,没钱的也可以叫好,总之图个乐呵。当然,也不乏精于此道的斗主们盘算着在这天赢个盆满钵满的。

另外斗鸡的场地也无限制,不管是大街还是巷口,只要能摆下一方斗鸡赛所需大小网栏的,都有人围着准备开赛。再看那斗鸡,黑的有,白的也有;红的有,花的也有;公的有,母的也有……总之,不论什么斗鸡,以好斗好战取之。高大者未始不灵活,小巧者亦未始不好斗。虽形态雌雄不同,但有两样是统一相似的,那就是个个羽短毛稀、爪粗体健,这是斗鸡常年“战斗”所致。

古来言斗鸡之事者不再少数,戏谑诗有之,颂扬诗亦有之。其中又以唐时最盛。如张仲素之《春游曲》有云:“当年重意气,先占斗鸡场。”还有张籍的《少年行》有云:“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当然,除此之外,诗人韩愈、王勃等都曾有诗言斗鸡之事,在此只一笔带过,无消细表。

既当下斗鸡之事不提,且说那蔡北耕,昨日和张公说好了引欧无厌出面。这日他早早来到斗鸡园,各处斗鸡网栏正次第搭建开来,正是鸡鸣未起,人声先沸。

在斗鸡园一角候了多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自己左肩一下,正出神看着身旁场地里准备开斗的蔡北耕被这一拍惊得猛地一转身。回头一看,正是等候多时的欧无厌。

“你鬼鬼祟祟站我后面,想吓死人呢?”蔡北耕没好气埋怨道。

欧无厌身高六尺,体型匀称。有着浓眉大眼月牙唇,十分耐看。最为可惜的是原本可以貌比潘安的脸上却端端长了一个酒糟鼻,虽说不丑,却也有碍瞻观。比起那张俊俏的面庞来,这副鼻子倒显得格格不入,似乎长错了地方。

他对蔡北耕的埋怨丝毫没放心上,反倒觉得对方有些开不起玩笑,于是也阴着脸道:“不就拍了你一下嘛,至于这么翻着脸说话吗!再说了,我见你是启廉的同年,才把你当朋友的。”

“行,”蔡北耕把衣袖一甩,不依不饶道,“本来我也没当你是朋友,那就这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见对方要走,欧无厌立马没有脾气,忙说好话道:“别呀!刚才兄弟跟你开个玩笑。我这人一向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我比你大些,做哥的不与你计较。对了,你还是说说,启廉那边怎么说的,有回什么话没有?”

蔡北耕道:“我也纳闷了,你明明知道启廉被关进大牢了,还想和他单独见面,到底咋想的?”

欧无厌道:“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他见面,而是——咳!反正跟你说不清楚,只要让他知道我有急事要单独找他他就明白了。”

突然“啪”的一声,欧无厌的肩上落下一只大手,并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找他是想说卫该被杀的事吧?”

两人顺着冷冷的声调望去,却见背后站着的是范右堂。未及欧无厌开口,范右堂便又道:“麻烦欧公子跟我走一趟,我家大人有事找你。”

欧无厌见对方高自己足有半个脑袋,又且力劲过人,自料挣脱不得。况且对方口称“大人”,也知道等着自己的人并非等闲之辈。因有这两重原因,欧无厌想了想也只得乖乖跟去。而完成任务的蔡北耕因不便跟去,则自去斗鸡场中凑热闹去了。

范右堂带着欧无厌到了附近一家茶馆,张公早已在包房等候。等两人一进包房,立马又有一人跟进茶馆,此人正是领命赶来打探张公行迹的曹天鹤。他在张公所在包房外的一张散桌上落座,要了壶玉壶春,假装茶客侧耳偷听。只因今日是举办斗鸡大赛的日子,往常本应闲在茶馆喝茶的茶客也跑去斗鸡园里凑热闹去了。此时茶馆大堂空荡荡的,倒正好帮了行窃听之事的曹天鹤。虽则张公等人在里声音不甚大,却也丝毫不碍他在外探听消息。

包房内,张公静静地看着站在茶桌对面的欧无厌,右手扶盏而不饮,眼神冷厉,直到把对方盯得发毛。终于忍不住主动说道:“大人,您别用这眼神折磨小人了,您有什么事就问吧,一定知无不言。”

张公这时突然嘴角一扬,笑着朝旁边陪坐的范右堂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转向欧无厌,并把手里的茶推向他,抚慰道:“别紧张,坐下喝口茶。本官又不是怪物,怕啥?”

欧无厌战战兢兢坐下,双手打着颤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随即放下道:“我知道大人找我是想问韩兄弟的事。”

张公又高深莫测地一笑,启唇道:“可不仅仅是韩启廉的事。——这样吧,你先说说,你急着要见韩启廉,所为何事?”

欧无厌看了眼旁边的范右堂,嗫嚅道:“刚才这位大人都说了,也没必要瞒二位了。初五那晚去卫该家的正是小人。是韩兄弟托我去的,我原本不想去,可他再三央浼,我实在拒绝不下,这才答应他的。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死,我没有杀人!”欧无厌说着说着竟激动起来,一激动反倒没了之前的拘谨。

范右堂见他声音响亮,忙提醒道:“别激动,说话别嚷嚷。”

“他让你去干嘛?”张公问。

“去偷一封信。”

“然后没找到,你又只好等卫该回来再动手?”张公按自己之前的推断继续问道。

“没错?大人怎么知道?”

“你扔给狗吃的酒糟馒头告诉了本官你何时进的韩家。地上的一绺蛛网以及房梁上残破的蜘蛛网又告诉了我你在等待途中藏身于何处。”

此时的欧无厌瞠目结舌地看着张公,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坐在自己眼前的不是张梦鲤,而是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就连在外偷听的曹天鹤也不禁啧啧其声,暗自称叹。

张公见欧无厌一副吃惊的模样愣在那里,便知自己所料不错,遂继续问道:“你可有拿到那封信?”

欧无厌似乎没听清,范右堂用手磕了磕桌子,对其喊道:“大人问你话呢?”

“哦……哦……大人息怒,”欧无厌这才反应过来,并回张公道,“那封信我是拿着了,不过我没看里面写的啥。”

“你以前做过贼?”张公又问。

欧无厌有些胆怯道:“以前穷得没着的时候做过。不过我已经改邪归正不做这事了。韩兄弟说那信本来就是姓卫的给他抢走的,所以我再抢回来也不算偷。”

“可你在藏身的屋子里顺走了五两银子,这事怎么解释?”

“这……”欧无厌一时词穷,脸色也渐渐羞红起来。

“行了,”张公道,“今天本官先不追究银两的事。你只需配合本官把卫该的事说清楚便可,盗窃之事都好商量。”

“大人,请您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欧无厌立马叫起冤枉来,“我只是帮朋友忙而已。一定是我不走运,正巧在他仇人要找他寻仇的当口去偷信,结果我倒成了大人眼里的杀人凶手。”

“本官可没说过你是杀人凶手,”张公纠正道,“我问你,韩启廉对当朝正大力推行的新法持反对态度这事你知道吗?”

“我们是十多年的好兄弟,这事小人自然知道。”

“那他之前和卫该闹不快的事你也应该有听他说起吧?”

“当然,他一回来就告诉我了。”说这话时欧无厌显得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些得意。看得出来也是个对朋友重情重义之人。

张公又道:“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这封信很可能就是写的你朋友对新法的反对言论,因为怕卫该持信告发,所以才急着求你这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帮忙把信偷回来。”

“不瞒大人,小人是个乡村野夫,不懂这些。反正朋友让我做什么,我只要答应了就尽全力完成便是,至于其他的没想这么多。想多了,费脑!”

“这么说你已经把信交给韩启廉了?”

“没有,”欧无厌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是初六晚上才去找韩兄弟打算把信给他的,结果去时韩兄弟和妹妹下午就去京城了,说是要去准备什么谢师宴。因为我怕自己弄丢了,所以就悄悄翻进院子从窗缝里把信塞到韩兄弟的卧室了。”

“就是那间兼做书房的屋子?”

“是的。”

“糟了!”张公一拳捶在桌上,暗叫不好。

范右堂亦担忧道:“难怪锦衣卫敢明目张胆抓人,若那封信果真就是反法证据,那一定已经落入吴允江他们手里了。现如今就算没有韩启廉杀人证据,他们也能以反对新法改革的罪名捉拿韩启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欧无厌纳闷道,“难不成那封信被人捡走了。”

张公一脸愁容道:“确切地说是被偷走了,而且就在你放信的那晚上。”

“什么!”欧无厌大惊,突然想到什么,急急道,“那天晚上我放了信出来遇到个和我一样喜好斗鸡的朋友,于是我们去小饭馆吃了一杯,回来时我正好看到韩兄弟门口有一人鬼鬼祟祟朝暗处躲,当时我打了个灯笼,和他还打了个照面。看不太清楚,但此人个矮身瘦,走路有点跛,但走得很快。当时我喝了酒,也没多想,以为只是个路过韩兄弟家外的夜行路人。难不成大人说的就是他?”

“个矮身瘦……”张公念叨了一句。

“走路跛而不慢……”范右堂接了一句。

最后两人异口同声道:“马备!”

听到这里,屋外的曹天鹤再也无心听下去,急忙结了茶钱,匆匆赶回去禀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