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和范右堂到达良乡县衙时已近午时,还未进衙,便有吴知县出门迎迓,并称早已备好便饭,请其入席。
张公二人正好腹中饥饿,倒也不客套,径随吴知县往衙后食堂用膳。席间一起陪坐的还有颇受吴器重的县丞马备。
席间少不了觥筹交错,敬酒奉茶,都是些官场客套敷衍之事,在此不消细表。只待诸人饭菜餍足之后,吴允江本想请上司往茶房细谈,不料张公就地直明来意道:“咱闲话少说,本官让你准备好的尸格呢?还有仵作,通知到了吗?”
吴允江见上司不愿移步,只好命杂役撤走杯盘食器,让马备去叫仵作来见,马刚点头要走,吴见张、范没注意,忙趋前一步,在马身旁悄声耳语了几句,马亦小声回应后方才拐出门去。之后吴允江返回座位上,从怀中掏出验尸格目呈上,并道:“大人吩咐的事下官不敢怠慢,我已经让县丞去叫仵作了,很快就到。这是尸格,大人请先过目。”
张公接过尸格,看了一遍,没有表态,又传给坐在身旁的范右堂。范接过亦看了一通,后道:“这上面只说是被竹管插破脏器并失血过多而死,至于多粗的竹管,插入多深,并未写明。就连具体的死亡时辰也写得含糊不清,无时无刻,只说是初六那天早上,这该如何判断?”
张公又拿过尸格一把拍在桌上:“不知贵县请的仵作是何等人物,竟把可决人之生死的验状写得如此草率!”
吴允江顿时愣了,本来仵作管齐俢是以验尸高明而闻名乡里,如今在上司嘴里倒像是一钱不值。他见张公发火,忙解释道:“大人息怒。本县仵作管齐俢验尸精明,能力出众。理应不会犯这等错误的——对了,下官想起来了。那天也是我太着急,大晚上的把管仵作叫起来验尸,可能是天黑灯暗,验得不是很准,格目也写得潦草了些。不如等他来了大人亲自问个清楚。”
范右堂面露不悦,似乎不满这个解释,亦责斥道:“大人此前与你吩咐得明明白白,说来了就要见到仵作,难不成现在才去请他‘老人家’不成?”
“哪里哪里,”吴允江看了眼门外,口中连道,“大人莫急,这就来,这就来。”
话音刚落,果见门外走进管齐俢,且依旧是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样子。
张公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你们的仵作?”
“正是在下。”不等吴允江回话,管齐俢自己先说道,“看大人这眼神,似乎是有些以貌取人哩。”
“呵呵,”张公嗤笑一声,用讥诮的口吻道,“此言差矣,并非本官好以貌取人。只是这‘以貌取人’四字通常是用在虽其貌不扬但能力出众的人身上。从你这写得潦草粗糙的验状来看,恐怕还当不起这四个字呢。”说完还用指关节敲了敲桌上的尸格。
吴允江知道管齐俢的倔脾气,怕他顶嘴冲撞了上司,忙责备他道:“这是大理寺长官,你把眼睛擦亮点,不是什么场合都容你恃才放肆的——”
“等一等,”听到此范右堂又突然出口打断道,“我们大人一向欣赏恃才放旷之人,但管仵作似乎只在‘放旷’方面表现的淋漓尽致,至于是不是‘恃才’且两说着呢。何况吴知县就是要护短也不用这么急着给下属立功德碑吧?”
吴允江被范寺丞一阵抢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白胖的脸庞被憋得通红。最后他依旧看着管齐俢,催促道:“还不赶紧给二位大人好生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再这么不知尊卑礼数本县明天就换了你!”
这话虽听上去够严厉,但对一向恃才傲物惯了的管齐俢似乎并不起作用,他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散漫,依旧一副慵懒之态,甚至一会儿挠挠后背,一会儿抠抠臂膀——了解的人知道他是恃才傲物,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是有什么皇亲国戚为其撑腰呢。
他不紧不慢对张公道:“大人且听卑职讲完。这份尸格想必知县大人已经说过了,是卑职加班加点熬夜写出来的,那烛火忽明忽暗,连纸札都看不清楚自然下笔潦草了些,这是其一;晚上验尸,不比白日那般一目了然,凭一豆之灯查验尸首,顾头不能顾脚,顾脚不能顾头,查验上面难免有缺漏之处,这是其二;卑职本向来是为吴知县写验状,我俩合作多年,不论字迹还是行文风格,知县皆已习惯,验状上卑职哪怕仅寥寥几字,吴知县亦能析其精要,明其意义。如此一来既提高了办案效率,还节省了纸墨公帑。本是两全其美之事,只因大人新来良乡,不明卑职行事风格,故难以理解——此为其三。若大人想真正了解死者情况,那就请移尊步,到殓房一行,卑职将逐一细查说与大人知悉。”
此番话音一落,张、范明知他有狡辩脱罪之嫌,但亦无可否认其话确有几分道理。于是张公道:“既然管仵作都这么说了,若再揪着你这过错不放反倒显得本官不近人情了。看你这么自信的样子,本官就随你到义庄走一遭,到底有无真才实干,验完便晓。”
“大人,不能这么轻易——”范右堂正想说什么,却又被张公拦下,只得闭嘴。随后由管齐俢和吴知县引路,同张公一起往义庄行去。
义庄本是衙门暂厝尸首之地的总称,由各个房间及高墙大院组成,其中专门停放尸首并进行检验的房间便被细称为殓房——有时亦直接以“殓房”作为义庄之别称。
为方便处理案件,各县所设义庄向来离衙门不远。又因义庄乃阴怨之气聚集之地,故义庄所设方位常为日落之西。时人重风水,日落西山有象征人行将就木的意思,所以西方是最靠近阴司的方位。义庄设在西面,取的正是“亡魂近阴司,便于瞑目九泉”之意。
张公等四人出衙往西行了二三里地,便到了义庄所在。此县乃京畿重县,因少有命案,义庄亦近乎成了摆设,不似其他僻远之县厝有许多尸首,故看守义庄的职责也只是由仵作本人兼任。
管齐俢走在最前头,开了庄门,领着张公等人到了殓房。此时卫该的尸体还放在检验台上。尸体被白布盖着,由于时为初冬之季的缘故,气候渐寒,倒还不至于散发尸臭。
管齐俢走上前,二话不说便将白布揭开。只见卫该尸体僵直,背有尸斑。左胸上一个圆形伤口,四周凝固的血块已经结成黑痂。停尸台旁边还摆有一个带三层置物板的工具台,下面两层是各种验尸器具及药物,最上层的置物板上则多了一张形似切菜的案板,案板上放了一根带刻度的细尺,尺旁还放着一根竹管,竹管尖锐部分带有同样凝固发黑的血迹。
管齐俢对三位大人指了指死者的胸口,接着又指指案板上的竹管,道:“三位大人,死者就是被这根竹管刺破脏器而死的,听曹捕头说死者生前有大量出血的情况,所以死因就是脏器破裂加失血过多。”
“除此致命伤外还有没有其他打斗伤?”张公问道。
“有,”管齐俢说着绕到尸体头部后面,并用手抬起死者后脑勺,接道,“大人你看,死者头部鼓有硬包,虽然没有出血,但因死后该硬包无法通过人体自愈能力自动消散,所以一直存在。初步断定是死者与他人殴斗时遭到拳或掌的重力击打造成的。”
“很明显大人,”吴允江在旁揣测道,“这一定是死者与凶手搏斗时受的伤,之后打不过凶手,导致被害。”
张公没理会吴允江,而是继续问管道,“具体的死亡时辰清楚吗?”
管齐俢从工具台的下层置物板拿起一个小木锤,走到尸体大腿处,用木锤敲了敲右腿两侧,道:“大人你看,尸体由于失血过多,大腿血脉最先枯竭,腿侧皮肤变得紧绷发皴——”接着又走到上身,敲了敲胸口,接道,“胸口因为是最后失血的部位,所以到现在,皮肤只是正常僵化状态。根据上下身的尸僵程度并结合背部的尸斑来看,死亡时辰就在初六卯时至巳时之间。”
张公听罢,只是点头,心中若有所思。范右堂却指着尸体胸口下方一处鼓起的硬包问道:“这里还有一处硬包,也是由外力击打造成?”
管齐俢抿嘴一笑,道:“这是皮肤下凝结的瘀血。因为死者气绝后,体内血脉流经此处时无法再往上行,加之冬季体温速降,所以就凝结于此处成了鼓包的血块,与外力击打无关。”
范右堂“哦”了一声,似有所悟。这时张公把注意力放到了案板上的竹筒上:“这是造成致命伤的竹筒?”
“正是大人,”管齐俢把木锤放回原处,回道,“我已经量过,竹管深入伤口一寸又三分。刚好到人体脏器位置。看来凶手对死者怨愤很深,一心想置其死地。”
张公听罢,盯着那根竹管看了良久,又想起一桩往事,不禁心生感慨道:“本官曾在江西按察使任上时,也曾遇到利用竹子完成谋杀的案件,其手段更是残忍到令人发指。这竹子本是清高人士的明志之物,如何却屡屡成了害人的‘帮凶’呢?”
范右堂道:“大人不必为此唏嘘。下官以为:盖以刀杀人者,错不在刀;以财助人者,功亦不在财。凡事皆因人而起,亦因人而终。所籍诸物不过由人摆弄,焉有论物之功过之理?”
张公看着范,颇为赞成地点点头:“右堂此言甚是啊!看来本官真是老了,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大人,”这时吴允江在旁道,“既然管仵作已经把卫该的死验得清清楚楚。俗话说‘打铁要趁热’,大人还是早早行动为好,免得错失良机让凶手逃之夭夭,届时追之晚矣。”
张公听出他话里有话,故意试探道:“吴知县这么说,看来早有高见了,不妨说来听听?”
吴允江忙摆手道:“大人说笑了,高见谈不上。下官只是觉得管仵作说得对,这凶手下手如此残忍,一些儿活命的机会都不给死者留,应该是有什么怨愤在心,以致报复。所以大人不妨从死者生前曾得罪过的人查起,或许会有收获。”
张公知道他在暗指韩启廉,故意装作不知,只是假意赞成道:“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刑狱之事不能大意,本官会跟范寺丞商量怎么做的,你就好好守在衙门,随时听候差遣便可。”
吴允江见张公未有采纳之意,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唯唯应承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切凛遵大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