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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县主归来起堂讯

2024-07-19发布 6341字

是日午后,草草用过中饭,张公携同瞿龙洋去了弘源镇。一番打听后,顺利找到了胭脂铺一案的目击者的家,也因此得知那老太姓黄,小时没取正名,有个小名如今也都没人知道,因嫁与姜家,人都只称之为姜黄氏,倒也都习惯了。

姜家是一座简陋的青瓦房,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干净整洁,给人以舒爽亮眼的感觉。给张公二人开门的是姜老汉,问明来意后方才让到一边,请两人进院。

院子依然小巧,同样打整得干净爽利,靠门口那堵墙下放了数个花盆,有春兰有秋菊,还有三两盆芦荟。阵阵幽香沁人心脾,使人心旷神怡,倒让张公想起了与姜家小院相似的寻家院子。

姜老汉边将二人往客厅带,一边说道:“昨日老荆回来,我见她神情呆滞,一副迷离惝恍的样子,又见身后站有官差,我还以为是她惹了什么大事。后来问起来才知道是目睹了杀人现场,受了刺激。之后我照官差的提议给她熬了点安神汤,稍好些了,总算不会胡言乱语,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呢。”

说着便已到客厅,姜老汉给二人看座后,拿着空茶壶问道:“二位大人喝什么茶。老汉家有绿茶和刚炒制好的黄茶两种。”

瞿龙洋率先回道:“那我来黄茶吧。”

姜老汉看着张公:“张大人您也一样?”

“不不不,”张公连连摆手,“下官天生对黄茶排斥,给我来绿茶便可,有劳了。”

稍候片刻,便茶香氤氲。姜老汉给两位上了茶,口中还客气道:“老荆身子不适,家中又无仆人。老汉家务生疏,有简慢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的话,”张公亦客气回道,“叨扰老丈已实感抱歉,何来简慢之说。只是有一事下官倒有些好奇,老丈与黄大娘已是年逾花甲之人,何不见儿女服侍二老?”

姜老汉突然眼睛泛红:“唉!不瞒大人说,家中本有一女,只因嫁得远。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趟。更兼小婿功名未就,家道窘困,也无多余路费来往奔波。所以平常日子里就只我俩人在家。”

“原来如此,”张公道,“老汉莫愁,令嫒不图富贵,愿许身寒门学子,将来贤婿必能高中,使二老尽享清福。”

瞿龙洋呷了口茶,也附和道:“大人说的是,古言有云:‘贤妇令夫贵’。以令嫒之贤淑,其夫焉能凡庸?”

姜老汉咧嘴一笑,拱手谢道:“那老汉就借二位大人吉言,静待小婿金榜题名的那天了。大人稍候,我这就去叫老荆出来相见。”二人同道“有劳”。

姜老汉去后不久,便搀扶着那老妇从卧房出来,头上裹着毛巾,看似受了刺激后引起身体不适。姜老汉把她扶到张公二人面前,老妇已清醒多了,朝两人点了点头,遂坐于对面一张竹椅上,姜亦在旁落座。

之后,张公先慰问道:“大娘,身子可还能支持?”

黄老妇点头,声气微弱道:“没事,大人你问吧。老妇尚能支持得住。只是我这耳朵不太好使了,您声音稍微大些便可。”

“好,那我们就长话短说,争取让您早点休息。”张公提高音调开始问道,“昨日你是因为什么去那家胭脂店的?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吗?”

黄老妇回道:“昨天我不小心将梳子摔断了,便打算重新买一把,走到胭脂铺时,见门虽然没大开,却也还留有一道缝,当时以为是老板准备关店出门,便急忙进去想赶在关门前买一把。可我进去后,既没发现老板也没有店员。等我往中间那扇紧闭的屏风上看时,却被吓得魂飞魄散——里间有一个人,看上去像应该是个男人,他就趴在屏风上,屏风上沾满了汩汩血迹。就在我目瞪口呆之际,突然,只见那人的手脚瞬间断开飞走,身子也很快不见了,很是诡异……之后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尽平生力气跑出大门的,出去后自然心有余悸,惊骇不已。以至于后来大人问我话时尚还言辞错乱,恍若疯癫一般。”

张公和瞿龙洋听了这番话,好似听了传奇故事一般,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张公捋了捋思路,再次求证道:“大娘您别着急,我再确认一遍。你说里间有一个男人,趴在屏风上,突然间手脚俱断。是这样吗?”

“没错,句句属实,不敢编造。”黄老妇肯定道。

张公又问:“你没有进到里间去看吧?”

“大人真会说笑,”老妇一副吃惊的样子,“当时腿都吓软了,还敢进去看?!虽然隔着屏风,但因那屏风很薄,加上又是素屏的缘故,所以很是透光。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屏风上留下了清晰的影子,就这样已经被吓得半死。巴不得离那地方越远越好,哪还敢上前半步!”

“那人挣扎时可有叫喊,或是说着什么?”

“没有,老妇年纪大了,本就耳背。况且进去的时候对方已经满身是血,到了挣扎的尽头。奄奄待毙之下,纵使想说话恐怕也发不出声哩。”

张公听罢,若有所思,不置可否。这时,瞿龙洋在旁道:“大人,照这么说来,确实有人死在那间屋子里,而且很可能就是秦见臣呢。”

“秦见臣?”姜老汉似乎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

张公见姜老汉在想着什么,便问:“老丈认识这人?”

姜老汉又想了一会,最后摆手道:“老了,记性不好。他是不是城里秦员外家的独子?”

“正是,”张公道,“他爹叫秦鹿鸣,据说还是你们县里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

“哦,还真是他啊。老汉倒也不是认识,只是一从事古玩行当的朋友跟我提起过他,说他酷爱收藏瓷器。凡遇名贵稀瓷都不惜花重金收入。——他怎么会被人盯上呢?还死在胭脂铺里。真是怪哉!”

“大人,”瞿龙洋立马生出联想道,“秦见臣的死会不会跟他爱好收藏有关?”

“有可能,”张公托腮思忖道,“只是杀他的人为何要选在胭脂铺动手呢?这点倒是着实让人费解啊!”说罢又一声长叹,颇颇有些无奈。

“那依大人之见,眼下我们如何办是好?”

张公没立马回答,而是握手成拳,用虎口处轻捶了几下额头,最后放下时才出口道:“我们先回去吧。此案越来越棘手了,待回去全盘分析后再做决定。”说完,一口将杯中茶喝了个罄尽。

之后,两人便和姜老汉夫妇俩道别,回了衙门。回到县衙,已是酉时。眼见一天时光又所剩无几,张公和瞿龙洋都心急如焚,在衙堂里时不时地巴望着大门口,期待郑佥事和江知县他们能尽快带回好消息。

约莫又等了半炷香时间,终于见到江语衡先回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三人——一个是年过四十的男人,戴黄冠,着道服。翘眉高鼻,颔下留三寸短须,颇具仙风;一个是年约二十四五、额上长有一痣的青年男子,依然道家打扮,丰仪俊美,神色泰然;最后一个是二十八九的年轻妇人,姿妍色丽,虽只淡妆微抹,却也别有风韵。

见张公与瞿龙洋在堂,江语衡向上级点头示了示意,然后扭头对身后三人道:“堂上那位就是按察使张大人,”说着又看向堂侧首座端坐的瞿龙洋,接道,“这位是按察副使瞿大人。”

那中年男人确甚识趣知礼,见江知县介绍,忙拉着年轻男子趋前一步,按道家的礼数向两位大人见了礼,又自我介绍道:“贫道广弗子,少时隐修终南山,三年前出山,目前与徒儿仇徽在浮梁县‘紫阳街’算卦为生,有时也凭借薄力替百姓们解些疑难病症。”

这广弗子本身举止得体,无可挑剔。可张公到底不是脱尘圣人,只因前些年曾理过道士王金的案子,心中对“道士”二字总是有些成见。便不甚友好道:“你说跟你这徒弟在浮梁县卜卦算命,还替百姓解些疑难之症。莫怪本官口直,你那些治病药方不会也像某些不学无术的道士那样用的都是全靠吹嘘的‘仙丹神药’吧?”

广弗子听言,一不惶恐,二无不悦,转而一笑道:“大人莫急,您说的那些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不论是招摇撞骗的伪道士也好,或者是见利忘义的道家败类也罢,这些人也通统是贫道所厌恶的。至于为百姓治病,全是贫道隐居时潜心习学的岐黄之术,所开药方也都是根据《神农本草》而来,绝不敢大意,更不会用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仙药害人。”

“大人真个冤枉了师父——”这时徒弟仇徽也想替师父说上两句,却被广弗子认为不合尊卑礼数而挡下。之后张公也默默点头,心中偏见经他这么一解释自然少了许多。

瞿龙洋在旁见了,亦怕张公尴尬,便朝那年轻妇人看去,道:“你也说说吧,姓甚名谁,先报上来。”

那小妇人轻轻颔首,上前一个万福,道:“大人,民妇简妤,浮梁本地人氏。与夫鲁凡在景德镇小瓷街开了家瓷器店,只因中秋那天与偶然从店门口路过的秦家少爷说了几句话,便被知县大人带到这里,不知何故,还望大人有个说法。”

张公没有回话,先看向江语衡:“她丈夫为何没一起带来?”

江语衡道:“下官去时鲁凡正好外出送货去了,店里只简妤一人。”

“是的,”简妤接过话道,“拙夫去南昌府送货了,得明天才回得来呢。大人有甚指示说与民妇便可。”

张公点首,顺着问道:“你们中秋那天也还开着店门没有休息?”

“是的。”简妤从容回道,“大人恐怕不知,顺义王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一向喜欢搜罗绝品奇珍,其中又尤喜景德镇之瓷器,听闻今年九月又与心腹阿力哥来浮梁搜罗名瓷。所以我们这些以瓷为生的自然要把握机会,争取烧出好瓷,鬻与阿力哥,也好讨个好价钱。”

“原来如此,”张公豁然,随即又问,“你们认识秦家少爷秦见臣?”

“认得的,”简妤依旧从容答道,“他是秦员外的独子,家里有的是钱,且又仗义疏财,是个好儿郎。碰巧秦公子也喜藏珍瓷,所以和我夫妻二人也有交集,日子久了也算是大熟人了。那天辰时左右我独自在店。见秦公子身着华服,从门口路过,便招呼了一声。碰巧他又有些关于瓷器的问题想问我,我便请他进店详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想起还有要事,便急急走开了。当时我以为他是怕孤男寡女在店里言谈被人闲话,也没强留。自那天之后他便没再来过店里了,听说他失踪了,不知是真是假?”

“可不止失踪这么简单呢?”张公道,“我们在同心街的一家胭脂铺里发现了他的一根手指,且现场血腥惨烈,秦见臣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啊!”简妤一脸惊骇的表情,“前几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凶多吉少了?”

“这就是本官带你来问话的原因,”江语衡道,“虽然还没找到尸首,但根据现场来看,基本可以断定秦见臣已经死了。”

其时,一旁的广弗子和仇徽在张公和简妤两人身上来回看着,似乎也在思忖自己来此的原因。

听了江语衡之言,简妤急对张公道——此时的语气已夹杂着几分担忧:“大人莫非怀疑秦公子之死和民妇有关?”

“你也毋须紧张,”张公道,“清者不浊,浊者不清。江知县带你来只是例行公事,本官负责此案,自然会传讯所有和秦见臣有过接触的人,你只需照实回本官的话即可。”

简妤稍稍安下些心,道:“民妇刚才所言句句属实,秦公子自离开我店后便再没在我面前出现过,我一女辈既不可能也无能力加害于他。——对了大人,秦公子离开前曾说有一重要事,会不会正是此事造成他遭遇不测的?”

“当时他确实有事,”张公道,“不过是去赴朋友之约罢了。而且这件事本官已经证实了,他的朋友在红塔下等他至午时都不见人,并忿忿离去。”

“那又会是谁呢?”简妤一脸惑然。

张公没再回她,而是转向广弗子:“广道人,你中秋那天也见过秦见臣吧?在何时何地,说来听听。”

广弗子似乎料到张公会有此一问,故从容回道:“大人,贫道确实见过秦公子,但不在中秋,而在节前的八月十三。那天贫道与徒弟正在紫阳街设摊卜卦,约莫申时,见秦公子从摊旁路过,当时见他面带晦气,料必有灾降临,便将他叫住,晓以其中利害。怎奈这秦公子根本不信贫道之说,非但不信,反而说贫道危言耸听,荧惑人心骗取钱财。当时我徒弟见他举止无礼,坏我名声,亦劝我放任他去,免被他折了名声。贫道原想不管,却又不忍看他遭难,在他临走时依然嘱咐了他一句,叫他近日不能近火。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如今被杀,怕是当成了耳边风罢。”

“小道也料那人难逃此劫,”仇徽接着师父的话道,“那人虽丰仪俊朗,却不听人劝,不以为恩,反认成仇,这样固执的人,恐怕太上老君下凡也救他不得。”

“休得胡言!”广弗子闻徒弟之言,嗔责道,“死者为大,不可以此取笑!”

仇徽立马低头道了声“是”,便立马不说话了。瞿龙洋这时问道:“你既能算出秦见臣要出事,如何不算出何人将要害他?”

“此言差矣!”广弗子道,“卜卦这行当里有句老话:宁算十人命,莫算一人心。又有言云:知人生死易,度人善恶难。什么都能算,就这人心是决计算不明了的,无论圣人还是凡夫,都不可能将身边人尽皆看得透彻的。”

“此言说得甚是,”张公大为赞成道,“本官常理凶案冤案,有时真凶就在自己身边,却也不能识破。若非是有如山铁证,恐怕在我身边潜伏一辈子也不能发现,这就是人心叵测啊!”

“不过大人,有一点也说不过去哩。”瞿龙洋又道。

“哪里说不过去?”张公问。

瞿龙洋道:“刚才广道人说秦见臣不可近火,否则有难,可他是死在胭脂店,且又非火烧,岂不是算得不准。”

“哈哈,”不等张公说话,广弗子就笑道,“大人毋须讨论这个,算命与理案相似,都靠推论得来,只是一个是依据五行八卦,一个是靠证据罢了。既是推论,或有差池偏颇也不难理解吧。”

张公见其句句是理,也不反驳什么。这时又轮到久不言语的简妤道:“大人,时辰不早了,若没什么事民妇就先回了吧。我孤身一女子,天黑了可就不好行路了。”

张公抬头瞄了眼外面的天色,果然暮色沉沉,遂道:“既如此,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你。”说着又看了眼广弗子,“广道人,你师徒俩也都一起回去吧,若日后本官还有请教之处再往彼处相问。”

言罢,三人点头,又分别行礼告退。之后,张公才把一开始没来得及问的话问了出来:“江知县,为何只见你一人回来,南县丞呢?”

江语衡立马道:“回大人,南县丞盯一个人去了。今晚恐怕就在客栈就寝了。”

“什么人这么重要非得赶夜盯着?”张公又问。

江语衡依然毫不迟疑道:“此人名叫满少康,确实非同小可。他和秦见臣虽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但和他父亲倒是有些恩怨仇隙呢。”

“哦?什么仇隙说来听听。”

“大人还记得昨日下官提过的‘南秦北曹’这个说法吧?”

“昨日之事,当然记得。”

“这人就和秦员外和曹员外有关。他二人为了扩大生意,在浮梁县南郊占了三十亩地,开了一家印染厂。秦家为占大头,主动出资买地二十亩,曹家十亩。偏巧秦员外买的地中有十八亩地是满少康家的。满家上上下下二十余口,全指着这十八亩地过活。秦员外靠着关系过硬,硬是征用了这些地。据说赔偿问题一直没解决好,以致满少康对秦怀恨至今。当时满少康的要求是要秦员外拿一百两银子作为征地补偿,并另拿二十亩地交换。但秦员外不同意,只给出两个选择,要么给钱,要么换十八亩地。满少康对此自然是不同意,一来自己的十八亩地向来高产,土地肥堉。二来秦家拿来交换的地不仅贫瘠干旱,更是地处偏远,耕耘极是不便。为此,两家争吵日久,持久不决。后来秦员外不得已动用关系,找了一饶州府衙的官吏做中人从中调和。其实说是调和,实则也是向着秦家的。最后一个做了让步,拿出五十两白银补偿,外加十八亩田地;一个权避官锋,只得接受画押,任他征用。虽则事情看似和平解决了,其实满少康心中积恨难消。此次秦见臣出事,他自然有重大嫌疑。当我们寻到他住处时,他并不在家。为防失策,我们便一个留下监视,一个带着最先找到的广道人和简妤回来禀复。”

听了江语衡的说话,张公沉吟许久。瞿龙洋便先说道:“既如此,当初大人在义庄问起秦员外有无与谁结怨时,他为何却半天想不出这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这个恐怕不难解释,”张公终于说道,“秦鹿鸣强征他人田地,又不积极补偿,还假以权势相压,威逼至此,与强人何异?如此不堪行径自然不敢在本官面前提起此人。”

“大人所言极是。”江语衡道,“若早知此情,想必也不会棘手这许多。”

张公没有说话,江、瞿也相继沉默。此时公堂里已经昏暗得看不清彼此的脸。最后张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回房歇息,容待明日再议。

旦日一早。张公及诸僚属刚起身到堂。便有一捕头急匆匆进报:“大人!不好了!”

“慌什么!有事慢慢说。”江语衡见状,喝斥了一句。

张公看着他,道:“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那捕快这才悄悄放缓语速道:“大人,南县丞和郑佥事在南郊相遇了,他们要将嫌犯满少康缉拿到堂审问,遭到对方抵抗,还用刀挟持了一围观牧童。对方要求一定要见您,您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张公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得如此迅速而又出人意料。丝毫不敢怠慢,立马吩咐道,“瞿大人,你和江知县去一趟秦府,把秦鹿鸣叫到公堂等我。我去南郊看个究竟。”

安排已毕,各自行动。瞿龙洋和江语衡带了三五衙差去了秦府。张公则由捕快领路快马加鞭直奔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