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冯岁如向张公告辞,准备回去。张公叫住他问道:“冯贤弟打算如何审查此案?”
冯岁如道:“我想趁天色还早,去城里转转,打听一下彧然茶坊。”
“这样,”张公提议道,“我最近也无要紧案子在身,我去毛竹山走一遭,看看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敢劳驾尊兄了,”冯岁如婉辞道,“虽承蒙厚爱与大人兄弟相称,但毕竟尊卑有序,您是上级,我乃下属。若我本分之事处处麻烦大人,唯恐授人以柄,引起非议。”
“贤弟多虑了,”张公道,“衙门上下谁不知道,上次我在荒野查案突遇偷袭,是你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此乃救命之恩。事后又得知你与我原是同乡,况且我俩年纪相当。就是兄弟相称又有何妨?”
“尊兄抬举了,只是官场上人人力争上游,恨不得一日三升。若我因出于职责所在帮了大人一回,就得以和堂堂按察大人称兄道弟,旁人会说闲话的。”
“行了贤弟,既然你有你的顾虑我也不说什么了。那咱还是照以前约定的来,日后凡在当值期间你们便以官场礼制相称,若两人都恰逢闲暇,私底下游玩赏乐,便回归平凡,统以朋友相称,这样总行了吧?”
冯岁如笑着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成全。”张公听了只是笑笑,拿这个“老顽固”好友一点办法也没有。
之后,冯岁如又告辞要走,张公道:“这样,你去城里寻访彧然诗社。我去毛竹山走一遭——”
“大人——”
“你先别急,听本官把话讲完。”张公见冯岁如又要推辞,赶紧用带有命令口吻的官腔打断道。
冯岁如一听张公这话,立马道:“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张公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道:“如你所说,这件案子若真个是他杀,其性质极其恶劣。本官要亲查此案,已经不是帮不帮忙的问题了,而是职责所在。”
冯岁如听罢,忙道:“既然大人执意要查此案,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好,你去城里打听彧然诗社。我直接去毛竹山现场。如果今晚你赶不回靖安,就先去按察司住一宿吧。”
“明白。”冯岁如答应后离去。张公也进屋跟夫人打了个招呼,随后快马加鞭赶去了靖安县。
话分两头,择一而叙。说张公到了靖安,已是酉时三刻,此时夕阳渐落,天色开始暗下来。
张公本想让孙县丞领着上毛竹山。不料孙住以山路崎岖,天黑难行劝止。张公看看天色,也觉不及往返。便听从其意,暂时安顿,待明日一早再上山。
虽则计划有变,张公却也不肯闲着,趁天还未暗透,让孙县丞领自己去了趟殓房,准备先看看尸体情形,以为明日勘查现场做准备。
到了殓房,周振敏把张公引到尸体前,揭开了蒙尸体的白布。
张公仕宦多年,早已见惯各类尸体。但当看到尸布下的死者惨状时仍感到几分毛骨悚然。他定了定心神,又仔细挨近尸体看了看腹部的贯穿伤。随后问道:“听冯知县说他被穿在了半截削尖的竹干上,身上还发现有别的伤口吗?”
周振敏道:“目前没发现别的致命伤,应该能断定就是身体被戳穿导致肠道破裂及失血过多而死。”
张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走到尸体右手处,提起袖管看了看死者的指甲。周振敏似乎看出张公意图,主动说道:“大人放心,死者的四肢和七窍卑职都检查过了。没有因挣扎抓扯而产生的皮屑和泥沙。”
张公放下袖管,又问:“死亡时辰能推断出来吗?”
“根据尸僵和血凝情况来看,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前天午时到亥时之间。”
“昨天午后发现尸体的?”
“是的。不过照现在的天气来看,还得尽快让人来领尸,不然很快会发臭的。”
“大人,”这时孙住往前一步,问道,“知县大人今天去找您去了吧?他有查出死者身份吗?”
张公缓步从尸体旁离开,周振敏则又将白布盖上。走到孙住身旁时,张公回道:“放心吧,关于死者身份我们已经有线索了。如果死者就是你们在现场找到的那本诗集的作者,那么他应该就住在这靖安县。姓韩名桑,从梅岭迁来。”
“这么说大人已经找到明翰轩主人的老家了?”孙住又问。
“没错,不过也不能百分百确认死者身份。毕竟我们还不知道躺在这儿的尸体是否就是韩桑呢。诗集虽是韩桑所作,但并不代表它不会出现在别人手里。所以,也不排除是凶手杀人时不小心弄丢了韩桑的诗集。”
“大人,照您这么说卑职倒还有一个推论,”周振敏凑上前来道,“或许凶手就是韩桑也说不定呢。毕竟会写几首诗不代表不会杀人。唐时不就有个姓宋的文人因诗生妒谋害了别人性命吗?”
“这个可能性恐怕不大,”张公道,“据韩桑同乡透露,他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而本官听说穿插死者的竹干有一丈之高,恐怕不是一个年迈之人所能做到的。”
“那如果辅以工具或从悬崖推下呢?”周振敏再次提出假设。
“周仵作不是一直认定死者是自杀吗?如何又变卦了?”孙住故意捡对方的漏洞说道,似乎对昨日之事还有些耿耿于怀。
周振敏支吾着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张公无意中给他解了围,他向周道:“你先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本官问你,死者生前有没有被灌过迷药或被人打晕过?”
周振敏庆幸抓住了“救命稻草”,得意地瞥了孙住一眼后回张公道:“大人,卑职已经检查过尸体口腔及肠胃残留物,可以断定,死者生前身体正常,没有任何用药及昏迷情况。”
张公点头,心中思忖起来。少顷,便转向孙住道:“走吧孙县丞,明天你带上绳尺,和我一起去毛竹山看看。”说罢便抬步离开殓房,孙住慌忙应承着跟上。二人自回衙门安歇,不提。
次日一早。张公按计划安排主簿甘梁守在衙门,周仵作继续在殓房等候领尸人,自己则和孙县丞去了毛竹山。
途中又是一阵辛苦登攀自不必说。到了缓坡地带,孙住边抹汗边指着树上挂着的绕行指示牌道:“大人,再往上是一个空阔地带,空阔地的最里边一面是崖壁,临崖壁处不远便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了。”
“好,我们快走!”张公催促道,虽然自己也早已汗流浃背,但劲头却丝毫不减。眼见要到目的地,精力越发充沛。
孙住点头,又领着张公朝空阔地行去。此时路渐平坦,行走起来轻松了许多。不消片刻,两人便到了尸体发现地。
张公先绕着那根尚残凝不少血迹的竹干转了两圈,然后从孙住手里拿过绳尺量了量。最后又将绳尺递给孙住,说道:“此竹长八尺八寸,径长四寸。要把一个百余斤的人从上端穿下来,直达地面。光靠削尖的竹端不可能做到,一定利用了工具或其他力量的辅助。”
“难不成凶手是两个人?”孙住狐疑道。
“何以见得?”张公回头看着他,反问。
孙住大跨步走到竹子一边,比划着两边距离道:“大人您看,死者身长四尺八左右。腹部肚脐处被贯穿,伤口在位于身体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我们假设凶手只有一人,他拿来了梯子,要把死者穿在竹干上。其难度等同于不可能。首先,一个人操作,顾头顾不了脚,即便力量足够大,也不可能穿刺得这么准。其次,周仵作说死者临死前身体状况正常,因此他不可能任人宰割而不挣扎。所以,卑职以为,此案若非自杀,要将死者穿过这根竹干,凶手恐怕不止一人,有可能是两个,甚至更多。”
听了孙县丞的分析,张公并未表态,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山中竹林可是划分到户的?”
孙住突然一愣,似乎没料到张公会问这么个问题,想了想道:“回大人,这毛竹山乃公山,竹林乃公用,并未指定门户照管,如果谁要用竹子只需要到里长那里登记一下便可。昨天我们也问过当地里长,他说最近没有人去说过要砍竹子的事。”
“这么说来,这凶手是刻意挑了这么一根竹子,砍断并削尖,目的只是为了杀人。”
“大人这么说看来也认定本案是他杀而非自杀了?”
张公笑了笑,后退两步,看着对面的崖壁道:“自杀他杀,由现场来看,应是一目了然的,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疑点。”
“可周仵作此前还坚持认为死者死于自杀的可能远大于他杀呢。”
“这也不能怪他,他是仵作,责在验尸,而非勘查现场。他说是自杀不过是因为没在尸体上找到能证明他杀的迹象罢了。而我们查案,除了看验尸结果,现场的细密勘查亦不可少。二者缺一不可。而此时此刻,整个现场告诉本官死者不可能死于自杀或意外。所以我们可以断定死者是被谋害致死的。”
“卑职受教了,”孙住恭敬道,“虽然卑职也认为是他杀,但苦于无从证明。不知大人是如何肯定属于他杀的?”
张公道:“要想知其是自杀还是他杀。无非两个方法,一是找出他杀之证据,而是排除自杀之可能。若以前者来论,从死者死法来看很难立马找到其作案手法——想必你采用的即是此法,故难以为证——所以,我们可以选择排除自杀的方法来证明。如果是自杀,单靠死者本人是不足以将自己穿进这根竹干的。”
孙住指了指对面的崖壁:“大人,此崖离地面十余丈,若人从上面一跃而下,也有足够的力度使人穿在竹干上去,并慢慢滑到地面。大人如何排除这种自杀的可能性?”
“从这截竹干便能看出来。如果死者是自杀,在十多丈的悬崖上跳下来,且不说死者年老眼花能否看清楚竹干的位置,就算能看清也不可能如此精准落到上面。所以死者如果是自杀是不可能刻意想往竹干上跳的,而且也没这个必要,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想不死都难。所以,如果是跳崖自杀,能造成如此死状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在坠落时偶然落在了竹干上。但如此一来这半截竹干就无法解释了。刚才你也说过,当地里长没有收到谁要到山里砍竹的需求,说明砍断此竹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另一方面,你说这山上竹林皆为百姓共用,并不收取分文,故百姓若要进山砍竹没有瞒而不报的必要。再结合死者尸体呈现出的惊恐万分的面部表情,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死于他杀!”
“大人见解果然周密,”孙住赞佩道,“既然知道是他杀,那我们只要确定死者身份,然后查其仇敌便可迎刃而解了。”
“可以这么说,”张公一边思忖一边回道,“只是凶手究竟是何作案手法倒还是一大疑点。此疑不解即便有了嫌疑人也无法证明其有罪。”
“会不会正如卑职方才所言,凶手是多人协同作案?”
张公看了眼竹干四周,分析道:“要想将死者穿在竹干上,则必须在一定高度猛力坠下,否则力道不够则不足以形成贯穿伤。但这根夺命竹干周围十步之内没有其他竹子或树木,也就没有其可以利用的足够高度——”说到此又朝崖上望去,随即问道,“孙县丞,悬崖上你们去看过了吗?”
孙住回道:“暂时还没有,昨日忙着张贴认尸告示,便没来得及。况且大人不来,卑职岂敢轻举妄动。”
张公收回目光,边走边道:“走,去崖上看看。”
两人又是一番辛苦登攀,无需赘叙。到了崖上,虽高处最宜揽胜探奇,四外风光,尽收眼底。就连孙住也颇觉心旷神怡。只是对一心想着查案的张公来说,此番风景却落得有等似无,无暇顾赏。
崖上和下面的竹林不同,到处是野草蛮藤、林木参差。虽则山路崎岖,但满天飞舞的蝴蝶却不失为一道难得的好风景。
孙住不知从哪儿撅了一根树枝,用来拨草开路。张公则仔细检查着杂草灌从,以冀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突然,孙住在前面停下脚步,急切道:“大人您看!”
张公忙趱前一步道:“怎么了?”
不等孙住回答,张公也看到了眼前景象——前方周围的艾蒿等杂草有被践踏的痕迹,形成一条小径,痕迹至处是一块大土石。张公循着痕迹走去,发现石头上也曾有人踩过。遂问身后孙住道:“这里离尸体发现处所对的崖壁还有多远?”
孙住道:“不远了,不过百八十步,若无树木遮蔽,已经可以看到悬崖。”
随后张公重新觅得一条小径,同孙住朝悬崖边走去。不消多时,两人已来到崖边,往下看时,正好能看到崖下那根贯穿死者身体的竹干。
孙住似有恐高,刚伸脖子往下瞅了一眼就连忙缩进来,对张公道:“大人,以刚才看到的痕迹来看,凶手从崖上推下死者的可能性很大呀!”
“是啊。”张公应道,同时又有些不解,“如果凶手只是想让被害人死,从崖上推下去就可以达到目的,为何还要淘神费力去弄根竹子呢?就算是有某种目的一定要做得这么残忍那又是如何做到让死者坠崖后刚好落在竹干上的呢?”
“那依大人之见,该从何处入手查起为好?”孙住探问道。
张公把手一背,转身道:“走吧,先回去,把死者身份确定下来后再议。”随后两人原路下山,返回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