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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毛竹山上尸惊现

2024-07-19发布 4801字

南昌府。靖安县。毛竹山。

时值五月,天气已凸显出那份令人生恶的燠热。山中的毛竹郁郁葱葱,如常青树一般昂然挺立。林中时有雀噪蝉嘶,仿佛也在抗议这难耐的酷暑。偶然得遇一阵山风掠过,却也是温热得让人难受。唯一令人惬意的恐怕就是山中这份有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隔世幽然了。

然而,这份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不会太久了——在山林东南角的一处悬崖下,一个年约六旬的老汉背部朝天躺在地上,头西脚东,脸朝向一侧,双目圆睁,几近撕裂眼角。嘴唇微张,溢血于地。背上及臀部已经落了些竹叶在上面,看上去已气绝多时。一根上端被削尖的粗壮毛竹正从其腹部肚脐处刺入,贯脊背而出,死状极为惨烈,令人骇然……

靖安县。知县冯岁如正与县丞孙住在堂中议事。

“孙县丞啊,这天气愈发变得干燥了。通知城里更夫和巡兵提高防范,多注意防火防盗之事。”冯岁如望着门外烈阳,一脸担忧道。

“大人放心,”孙住恭敬回道,“下官下午就让甘主簿草拟告示,通城张贴。”

“嗯。对了,除了防火防盗还有一事需多加提防。”

“大人请指示。”

“这天气一热,人心稍有不顺便焦躁易怒,以致怒而生恨,轻则殴斗缠打,重则杀人报复。所以务必加强闹市区的秩序管理,除集市外的空旷之所百姓不得无端聚亼,否则以寻衅滋事论处。”

“是大人,到时候让甘主簿把这条一起写上。”

孙住应承的话音刚落,衙门外便有脚步声极速传来,越发靠近,最后一名守门衙役进来禀道:“大人,门外有个男人说有大案要报,看样子是这一带的樵民。”

冯岁如刚刚有所舒缓的愁眉骤然又是一紧,转头看了眼孙住道:“走,出去看看。”

衙门口,一个身着无袖麻褂,脚趿木屐的中年汉子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冯岁如带着人出来,也顾不上行礼问安,也不管大人怎么发问,只是禀告道:“知县大人,毛竹山有人……有人被杀了。死得好惨!大人快派人去看看吧。”

一听是杀人命案,冯岁如也不敢大意。也来不及问东问西,只叫县丞喊上仵作和几名衙役,让男子带领着朝毛竹山赶去……

赶路无非鞭马事,一路上冯岁如等人只想着毛竹山的惨案,也无暇多问。就这么火急火燎赶到毛竹山,冯岁如在山麓命众人下马。系马于竹,又派两人负责守在原地看马。其余人众皆一齐进山勘查。

在报案男子的带领下又行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坡度稍缓的宽阔处。男子指着宽阔处最里边道:“大人,这里边靠近前方峭壁处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冯岁如招呼着县丞仵作,一齐上了缓坡,朝宽阔地带深处行去。四周都是疏密不一的毛竹。有粗壮成竹,也有新发嫩笋;有数十根报团成簇的,也有单株挺立一枝独秀的。

离尸体还有十来丈,男子便指着前方道:“大人您看见没,就前面被竹子戳穿肚皮的那人。”

冯岁如顺着男子所指方向望去,果见有一男尸背部朝上躺在地上。一棵长约一丈的断竹从他身体穿过,令人触目惊心。

众人近前,皆啧啧连声。或骇然,或惊惧,或疑惑,或摇头叹息,不一而足。

一行众人中,倒是仵作周振敏沉着冷静,面不改色。也不消上级吩咐,便自个儿上前验起尸来。其余人等也不闲着——孙住往附近勘查现场的蛛丝马迹去了;随行衙役在尸体周围拉上白练以为警戒,防止闲人入内坏了现场;冯岁如则把领头男子拉到一边单独问话,进行更深入的了解。

“说说吧,”冯岁如对男子道,“你叫什么名字?来山里做什么?如何发现尸体的?”

男子回道:“大人,草民叫何大宝,就是这附近何家庄的村民。今日看着天热,来山里拾些干竹叶回家做鸡窝。偶然走到这地方发现了尸体,于是扔下背篓就去报案了。”

冯岁如四外瞧了瞧,有些疑惑:“那你篓子呢?”

自称叫何大宝的男子一脸憨厚道:“大人来得急兴许没注意看,当时想着报案走的急,就把篓子扔半山腰的一片葎草丛里了。”

就在冯岁如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周振敏走了过来,道:“大人,麻烦您跟卑职来一趟。”说罢便引冯岁如到了尸体前。而报案的何大宝兴许是怕看到尸体惨状,未曾同去。

到了尸体旁,周振敏围着死者绕了一圈,回到冯岁如身旁,说道:“大人,卑职刚刚把死者周身大致检查了一遍,除了贯穿伤外没发现别的击打伤。四肢也无骨折,亦没有被绳索绑缚过的痕迹。初步可以判断,此人是被竹干贯腹穿过,刺破肠道或某种脏腑致亡。不过有一点,流到地上的血并不多,可能是因为伤口穿在竹干上,血流的慢,都淤积在了体内。当然,也有可能是流出后浸到了地下。”

听罢仵作之言,冯岁如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贯穿死者身体的竹干,自顾自纳闷道:“此竹约有一丈之高,死者看上去两鬓斑白,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如何能从顶端穿至地面来呢?费解!费解!”

“大人,会不会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说着周振敏还朝不远处的悬崖峭壁努了努嘴。

“坠崖?”冯岁如边思忖边道,“故意往这半截竹干上跳?”想到这里又不禁摇摇头,“不太可能是这样。”

周振敏坚持道:“若死者是一心寻死呢?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也并非绝无可能啊!而且不排除死者只是想跳崖,不过凑巧落在了竹干上而已。”

“自杀?”冯岁如沉默了。他不敢苟同这一推论,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思量良久后才道,“周仵作,暂且不论死者是自杀他杀,先想办法把尸体取出来送回殓房,等你做完更为细致的验尸工作后再议。”

“要取尸体何其容易。只要把竹子底部砍断,便可取出尸体了。”周振敏建议道。

“万万不可,”出言反对的是从附近勘查线索回来的县丞孙住,他摇着手里的一册书籍道,“眼下还不清楚死者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且身体又如何会穿在竹干上。依下官看来,尸体最好是从上方吊起抬出来为妙,切勿破坏竹干,以免影响后续调查。”

周振敏似乎天生好强,本又想驳上两句,无奈冯岁如先赞成道:“孙县丞考虑实为周致之见,就按你说的办,找几架梯子把尸体顺着竹干抬出来。”

那候立一旁待命的衙役闻知县发话了,一个个迅速响应,纷纷出发去往村厍寻找梯子绳索去了,只余下一二人继续在原地待命。

这时,何大宝站在数丈开外喊道:“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没别的事草民先走一步了,家里还有禽畜等着草民回家喂呢。”

冯岁如考虑了一下,叫过一个衙役嘱咐了两句,随后便让他领着何大宝一起下山。

等二人去后,冯岁如又把目光转向孙住手里的那册书,问道:“这是你在附近找到的?”

孙住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忙把书籍呈上,恭敬道:“大人请过目,这是下官在离尸体发现处不足二十丈的一个斜坡下拾得的。看内容应该是一本手抄诗集。”冯岁如急忙接过书翻看着,周振敏也饶有兴致地在一旁伸长脖子观看着。

最后,冯岁如合上书,道:“这书封署名‘明翰轩主人’,想必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号。但不知是死者丢下的还是凶手落下的,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无关人员落在山中的。”

周振敏在旁揣测道:“这附近也没听说谁自号明翰轩主人的。会不会是外地人落下的。”

“这也未必,”孙住道,“文人之号通常用于其书画著作署名,平常情况很少有人以号称呼,绝大多数是以字或名相称罢了。这书上署名明翰轩主人,指不准就是我们经常听说的某个人给自己取的雅号呢。”

“等等,”冯岁如突然想到什么,又打开诗书仔细翻了几页,最后把其中一页示于二人面前,道,“你们看,这里有一首题为《归故》的绝句,其曰:‘云游矢志心不甘,一旦功亏乱成团。迟暮未足当年意,归来惭卧隐梅山。’根据诗意推测,应该描述的是某个年轻人满怀壮志出外闯荡,却屡屡受挫,最后赍志而老无奈归故的事情。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的事,这首诗的作者是个年老之人。”

“大人,这诗会不会就是死者写的呢,”周振敏猜测道,“您想,诗中说年龄大,而我们发现的这名死者怎么说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很有可能诗中所说的郁郁不得志的人就是他呢!”

“你分析的有一定道理,”冯岁如赞同道,“只是光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并不能找到死者的死因。”

“说不定还真就是自杀的呢。”周振敏又分析起来,“大人您想,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出去闯荡几十年,怀才不遇,处处受挫,自然意气消沉,萎靡不振。由此一来,就是厌世轻生不也是情理中事吗?”

“周仵作此言孙某倒不敢苟同。”还没等冯岁如开口,孙住便反对道。

“这么说孙县丞有更好的见解,不妨说出来让周某和知县大人开开眼界。”周振敏见县丞处处反驳自己,心下愀然,语气里也带着几分揶揄。

孙住解释道:“诗中只写了年老归故,但并不能代表归故后不再有别的成就,又怎能说他是因此而自杀呢?”

“老都老了还能有何成就?”周依然不屑反问道。

孙亦不甘示弱道:“古有姜太公八十出山,辅佐周室,可见有志不在年高。况且诗中只提年老,并未说是多少岁。五六十岁有人已觉年老,八九十岁亦有人仍觉年少。岂能以一‘老’字而断其余生呢?”

“此言实在是狡辩,况且姜公乃千百年难得一遇之奇才,岂是谁都能比的。那些玩物丧志的浪荡子,整日花街柳巷,形骸放浪,莫说五六十岁不可窥其余生,就是三十而立,亦可见其未来之臧否。”

“非也,前宋苏老泉,近三十了才发愤读书,后才学成就与二子齐名。此非姜公之流,又怎么说?”

“这也不是——”

“你们俩别吵了!视本官如无物吗?”周振敏话还未完,一向不爱发怒的冯岁如再也忍不住“啪”地一下把书重重拍在手掌上,看上去很是生气。

听大人动火,两人立马缩舌闭嘴,不再争执。虽表面知错悔过,但彼此看向对方的眼神依然很不友好。

冯岁如道:“下次再听你们争吵,休怪本官重罚。”

两人异口同声连连称“是”。

气氛缓和后,孙住又若无其事般继续分析道:“大人,从这诗最后一句来看,死者老家应该是一个名为‘隐梅山’的地方。”

“不对不对,”冯岁如更正道,“哪有什么‘隐梅山’。这里指的应该就是距离江西按察司不远的‘梅岭’。梅岭原称飞鸿山,汉平帝元始年间,南昌县尉梅福料定王莽会夺取汉政,便挂冠而归,就隐居在飞鸿山上潜心修道。后人为了纪念他的高风亮节,在山上建坛设观,从此飞鸿山也改名为梅岭了。”

“原来如此,”孙住大悟,“看来死者十之八九就是梅岭人氏了。”

“嗯,没错,看来我们得去一趟梅岭了。”冯岁如心情沉重道。

不久,之前派去送何大宝下山的衙差回来,向冯岁如禀道:“大人。卑职送他下山的时候看了,他确实把背篓放在半山腰,没有说谎。”

“好,本官知道了。”冯岁如点头,挥手使其退下。然后又和孙住及周振敏分头行动,在尸体方圆百步内找了一圈,尽管个个目光如炬,全神贯注,但终究皆一无所获。

冯岁如有些气馁道:“除了落下一本书外,却再没别的蛛丝马迹?没有重要物证也就罢了,连半点挣扎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真是怪了!”

周振敏倒不觉为怪,淡然道:“想来也不难理解,那死者六十多岁了,若死者是自杀,从悬崖上方跳到竹干上穿腹而亡,又哪来的挣扎痕迹。”

“周仵作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孙住故意把语气说得婉转一些,但依然提出异议道,“可若死者是他杀,而凶手恰好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么死者恐怕也难有反抗之机吧?”

这下周振敏不再辩驳回去,倒是冯岁如提出疑问道:“你说的也不错,不过倒还有疑点难以解释得通。周仵作说死者四肢没有被绳索缚过的痕迹,也不曾被击晕过。这样一来死者势必挣扎,凶手又如何做到把他穿在近一丈高的竹干上的?难道——凶手也是从悬崖上扔下来的?”

孙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周振敏面露得意之色准备看他笑话,就在孙尴尬无措之际。正巧之前下山的衙役们都回来了。其中一个向冯岁如禀道:“大人,梯子绳子都找来了,可以抬尸了。”

冯岁如见手下们找来了两把人字梯,两根比拇指还粗的绳索,还有一个临时绑就的简易担架。见东西已经齐备,当下便忙着张罗抬尸一事。孙住因此解了窘境,庆幸躲过一“劫”。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周振敏倒是“哼哧”了一声,显得有些扫兴。

到了尸体处,两名衙役先是在死者头脚处摆上梯子,又将绳索打好结,套在脖子和脚腕上。冯岁如和孙住以尸体为中心各站一边,指挥向上拉动尸体的角度和力度。因周振敏为仵作,不讳死尸,便主动站在中间帮忙扶尸……

众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把尸体从竹干上吊出来。冯岁如抬头一看,见天色已晚,便吩咐收尸下山。走到通往案发地的山坡豁口处时又命人在树上挂了个绕行牌,禁止山民踏入破坏现场。

回到衙门,已是夜幕时分。尸体被送往殓房,衙差们也都下衙各自回去,留待后议。当夜无事可表,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