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杞县郊区。
张梦鲤一行人打听到冯庆泽的住处,便威风凛凛直奔而去,好似饿虎啖羊羔之势,又如雄鹰见雏鸡而动。风风火火,很有一番声势。
到了冯庆泽住处,只见大门紧闭。张梦鲤先礼后兵,先让一捕快上前喊了两嗓子。结果无人应声。然后又让那捕快上前推门,只见门被推开一道缝,但一松手,又紧闭如初。张梦鲤只好亲自上前扯着嗓子喊道:“冯庆泽!本府亲自带人来,找你问几句话,怎么不敢开门见人啊!”
停顿了半晌,依旧无人作应。张梦鲤只好又命一名捕快,上前和先前的捕快一起撞门。一下……两下……三下……正准备还要撞时,突然里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外面的人休再撞门了,这就来开门。”
门开了,一个样貌姣好的中年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身着碎花小袄,头裹素绢方巾。腰上还围着一条绣花蔽膝。虽然是荆钗布裙之妇,却天生闭月羞花之容。也难怪其夫冯庆泽对她是宠爱有加,好比是七仙女和董永,放牛郎与天孙。如此美运,夫若不宠,更待谁怜!
放下妇人的美貌不提。再说她开门见了张公众人后,不禁被眼前的阵势吓得一愣,甚至都忘了该说些什么。
张公见状,主动走上前,先自报家门道:“我乃开封知府张梦鲤,此次造访是为公事而来。”
妇人此时已回过神来,急忙欠了欠身道:“民女钱爱怜,见过知府大人。不知大人领着这么多手下莅临寒舍,究竟有何指教?”
张梦鲤道:“想必你就是冯庆泽之妻吧?”
那自称叫钱爱怜的妇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答。
张梦鲤接着又道:“此次前来是要找你丈夫问些要事,不知为何刚才本官喊了数次却不来开门?而且大白天的把门锁这般死又是为何?”
“大人进来说话吧,”钱爱怜先让到一边,请众人进了门,然后才对张公所提的问题解释道,“我想大人误会了,迟迟不应是因为民女最近偶染小恙,身子有些不适,一直在卧房午睡,所以刚开始并未听见大人叫喊声。至于大白天锁门,不过是因为今日拙夫有事进城去了,我一个带病的女人独自在家,总有些不放心,所以才把门锁死的。”
张梦鲤见她说的也有理,也不再追究此事,带着众人进了院门。随后又吩咐同行捕快留在院内待命,自己和凌鹤羽随钱爱怜一起进了客堂。当下分座而坐,钱爱怜正准备去沏茶,被张公阻止,然后让她也坐了下来。
钱爱怜先道:“不知大人急急赶来寒舍,找拙夫有何事?”
“当然是关于他大哥被杀的事了。”张梦鲤道。
“那民女就真帮不上什么忙了,”钱爱怜露出一副歉意的便情道,“还是等拙夫回来后让他跟大人说吧。”
张梦鲤点点头,突然加快语速问道:“你丈夫什么时候进的城?”
“辰时三刻左右。”钱爱怜回道。
“离家多久了?”
钱爱怜见张公问得很急,赶紧拨指算了算,然后回道:“离家到现在有三个时辰了。”
“你在说谎!”张梦鲤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子——吓得钱爱怜不禁颤抖了一下,“刚才本官故意放快速度问你问题,就是为了试探你。而你因为怕回答错误而露出破绽,所以一心只想着计算正确答案,却因此忘了自己曾说过‘自己一直在睡觉’的借口。如果你真是一直在睡觉,按理说是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的。假若你刚才回答说‘不知道’,或是随便说一个错误的时辰,兴许我还真信了你的话。只可惜你太紧张了,紧张得连自己撒过什么谎都忘了。”
钱爱怜见谎言败露,再争辩些什么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于是选择明哲保身,甘愿做那大难临头的林中鸟,跪下来半是揭发半是求饶道:“大人高明,还请大人饶恕民女一回!冯朔渠的死跟民女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丈夫一时财迷心窍,想要算计他大哥。民女作为妻子只是帮丈夫隐瞒罪行而已,既非凶手,亦非帮凶。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看在民女及时认错、大义灭亲的份上,恕民女无罪。”
“你还算识相,”张梦鲤一脸严肃道,“其实即便你不认罪本官也能证明冯庆泽杀了人。不过既然你主动承认了,本官也可以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协助我们把冯庆泽捉拿归案,保你无事。”
钱爱怜忙叩首道:“多谢大人。我知道丈夫去哪儿了。昨天他就听说在‘荒石野’发现了尸体,今天又远远就看见大人带着人气势汹汹而来,所以就让民女锁了门,他自己从后门逃去了。如果大人要逮捕他,只需派人去城里的周记轿行。那家轿子店的老板是他密友,他说过要去那里避风头的。”
“好!”张梦鲤也不耽搁,立马便凌鹤羽下命令道,“凌护院,你带两名捕快去城里拿人,然后逮回府衙受审。”
“是!”凌鹤羽接了命令,当即便告退下去。
之后,张梦鲤叫钱爱怜起身回座位坐下,又问:“本官虽然知道冯庆泽杀了人,但不知他为何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毒手,你可知其中缘由?”
钱爱怜回道:“还不是因为一个‘穷’字。冯朔渠和丈夫虽说是亲兄弟。但一个是官,一个是民;一个富贵,一个贫穷。起初丈夫看在大哥以知县大人的身份亲自做主把民女许配给自己为妻的份上还对他感恩戴德。后来随着岁月的推移,一切都变得寻常起来,这份恩德自然也变得淡了。慢慢地,丈夫开始妒忌起自己的大哥来,可能是嫉妒心越来越强的缘故吧,所以丈夫才对自己的亲大哥动了杀心。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昨天丈夫见东窗事发隐瞒不下才不得已向我坦白的。当时我们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是另一个被狱鼎门杀害的死者,结婚没想到大人您今天就找上门来了。”
张梦鲤豁然开朗,道:“原来是冯朔渠出面做主把你许配给冯庆泽的,难怪冯庆泽对你恩爱有加呢,也难怪你这么爽快就大义灭亲了。”
那钱爱怜听了张公这番话,惭愧得赶紧低下头来,久久不语。张公也无心与她闲话,只是让她稍作准备,然后留下两名捕快负责带她到府衙出堂作证。
张梦鲤独自一人出了冯庆泽家,又转道去了“云来客栈”。在客栈里他见了冯朔渠之妻谷美及其女儿冯月容。此时两人情绪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二人见张公主动来客栈相访,又惊又喜。惊的是不敢相信知府大人会亲自来见,喜的是知道亲人案件有了新进展。当下两人便设座看茶,极是殷勤。尽管张公一再说着“不必”,依然没能挡住母女俩的热情。
张梦鲤没辙,只好随她安排。等到看茶已毕、一一落座后谷美先问道:“大人此番亲自来访,想必是亡夫的案子又有了进展吧?”
张梦鲤道:“不止是有进展,可以说是已经有了真相。”
“大人,那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歹人害了我父亲的性命?”这次是冯月容激动闻道。
张梦鲤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又一次悲剧,但依然坦实相告道:“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真相可能有些残忍,杀害冯老知县的人可能是你们最信任的人。多的话呢也不必多问,本官也没时间跟你们解释了。这次本官前来就是接你们去公堂听审的,到了公堂上就什么都知道了。”
谷美和冯月容见张公如此说话,心中虽然忐忑,但也不好再问,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和张公一起回了府衙。
杞县距开封府衙所在地祥符县并不远,且有通衢大道相连。但为了更省时,张公特意雇了一辆四驷马车。不足一个时辰,便已回到府衙。
到了酉时许。凌鹤羽及一众捕快也押解着冯庆泽回到府衙。此时张梦鲤早已做好了升堂准备,只等开审。
冯庆泽被摁到堂前跪下,还假装不知情道:“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才几天不见怎么就把冯某当成罪人了?”
“冯庆泽!”张梦鲤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装好人呢?你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为还能瞒住吗?”
冯庆泽依然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还请大人直言,草民确是不知大人何意。”
“那好,”张梦鲤也不再和他废话,直接点破道,“我告诉你冯庆泽,我们在杞县和太康交界处的大岭镇发现了一具尸体,经确认已经知道死者就是我们一直怀疑杀了冯朔渠的霍秋元。”
“大人明察,”冯庆泽还是叫屈道,“草民只听说过‘大岭镇’这个地方,倒是从未去过呀。大人该不会认为是我杀了霍大人吧?若是这样草民可比窦娥还冤呐!”
“当然不是,”张梦鲤嘴角一扬道,“事实上霍秋元死去已经一个多月了。”
“既然草民没有嫌疑,那大人叫小的来又是为何?”
“已经说得如此明朗了,你还有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别忘了,在你大哥被害当天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过见到过霍秋元的,而且当时给本官描述的有棱有角的,众人都以为真有其事——你说这又如何解释呢?”
冯庆泽开始有些不淡定了,面部表情也显得异常起来,最后他强装镇定道:“大人,家兄被害当天草民确实见过霍同知,会不会是大人认错尸了。死了一个多月的人想必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了吧。”
“这个自然,人的皮肉可以在一个月之内腐烂到难以辨认的程度,但有一样东西不会,那就是牙齿。我们根据死者牙齿特点,并结合了身高等多方面情况得出结论——死者就是霍秋元。如果你还不信,可以等霍秋元家属来了再认给你看,作为死者至亲,我想他们能辨认尸体身份的地方远比我们眼睛看到的更多。”
“这倒不必了,”冯庆泽终于松了口,但依旧有所隐瞒道,“大人明察秋毫,草民佩服。草民确实说了谎,当天的确没见过霍大人。但是我见了一个自称是霍大人在杞县的老朋友,是他让我传话说霍大人晚上要去客栈找我大哥的。大人问我话时我之所以直接说是霍大人让我传的话是因为根据当时的情形来看我坚信凶手就是霍大人,所以为了大人能尽快把霍大人捉拿归案草民才在公堂上撒了谎。”
“还在狡辩,”张梦鲤一拍惊堂木,驳斥道,“你说你是为了本官早日定霍秋元的罪才撒谎说是他亲自让你给冯朔渠传的话。那本官问你,你说的那个朋友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他又如何认得你?”
“大人息怒,”冯庆泽有些踟蹰道,“这朋友自然是听霍秋元说起过我的,而且当时见得急也走得急,草民也来不及问这许多。况且如今知道霍大人早已殒命,想必他那朋友一定有问题,大人何不——”
“一派胡言!”冯庆泽话还未完,张梦鲤便厉声打断道,“你说你当初认为霍秋元是杀害你大哥的凶手,为了让本官早点定他的罪所以撒谎很合理。你说和霍秋元的朋友不熟所以不知道他的情况我也认为在理。但你在杞县的公堂上对本官撒谎之前对冯谷氏也撒同样的谎本官就绝不会信了。很意外吧?当初挨个传审你们时,冯谷氏在你前面受审,她就已经提过你所说的城里偶遇霍秋元一事。但你刚刚才说了自己是在公堂撒的谎,谷美又怎会在你撒谎之前就知道你要在公堂说什么话?——所以说,如果真相真如你所编造的那样是由霍秋元的朋友向你传话,那谷美当初就不可能说出你和霍秋元本人偶遇的事了。”
冯庆泽这回终于词穷了,沉默半天才挤出一句:“大人,我承认我是说了谎,但我和霍大人的死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对,这个本官当然相信。”张梦鲤道,“不过本官也从未说过你杀害霍秋元,其实你应该清楚本官逮捕你的原因。”
“草民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你虽然没有杀霍秋元,但你却杀了自己的大哥冯朔渠。”
“大人冤枉,”冯朔渠叫屈道,“大哥与我一向兄弟情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我怎么会做恩将仇报的事。”
“还不承认吗?”说着张梦鲤朝着衙门口喊了一句“带谷美冯月容上堂”,很快,两人被带上堂来。
谷美和冯月容上堂行了礼,欲跪下听审时被张公伸手阻止,并道:“你二人无需下跪。本官叫你们来是协助本官让凶手伏法的,并非把你们当凶手来审问。”
二人谢了恩,然后看向堂中跪着的冯庆泽。后者不敢正视二人,而谷美则愈想愈激动,指着对方质问道:“冯庆泽,你大哥哪点亏待了你,你竟然做出这天打雷劈的事来?他可是和你同父同母的大哥啊!”
张梦鲤怕局势出现意外,忙劝慰道:“冯谷氏,公堂之上,还请稳定一下情绪,不要吵嚷。本官找你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谷美听大人发话,也不好发作,只好强压怒火,用仇恨的眼光盯着冯庆泽。一旁的冯月容见母亲没有心思回答问题,便主动回张公道:“大人不妨先问,让我母亲自己也平静一会儿,若是小女能回答上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梦鲤点点头,便问道:“令尊和你叔父之间真实关系如何?有无矛盾?——注意,我说的是真实关系,并非表面所见的和睦。”
冯月容睁大着眼睛想了想,然后回道:“听母亲说,叔父和家父很早就分居异爨,他成家后一直就住在杞县。虽然两家来往不像往常那么频繁了,但关系倒还可以,没听他们闹过什么大矛盾。”
“听见了吧大人,草民没骗你吧?我和大哥的关系一向融洽。”冯庆泽有了侄女这番话,又得意起来。
“大人别听他的,”这时谷美回头向张公道,“有些事月容她也不知道。不瞒大人说,其实冯庆泽和亡夫之间是有芥蒂的——”
“嫂嫂你可别乱说,我什么时候跟大哥有芥蒂了?”
见冯庆泽中途打断冯谷氏说话,张梦鲤十分不悦,呵斥道:“本官没问你你不要插嘴!”冯庆泽被张公斥了一句,心生郁闷,当下脸露悻悻,嘿然不语。
然后张梦鲤对谷美道:“冯谷氏,你继续说。”
谷美这才接着前言道:“其实冯庆泽和我家老爷也就是表面要好,事实上他们之间早就有隔阂了。大人也知道,我家老爷是官,他是民。有时碰上个好奉承的见了他也不过是多提上一句他是某某知县大人的兄弟而已,在这样的身份悬殊之下两人之间自然有了隔阂。当然,这些不过是寻常小事。最近一次闹矛盾应该是老爷考虑从陈留县的宅子搬出来的那时候。大人可能不知,当时老爷任陈留知县时上面分了城西巷口的那座官邸给老爷。后来老爷住习惯了不愿搬,便跟现任知县管宏管大人商量,让他重新找了房。然后老爷又疏通上下关系,终于获权出资将那官宅买了下来。直到后来开封再次出现狱鼎门事件,老爷怕殃及自己,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委托官府将其宅邸挂牌进行官卖。然后领着一大家子躲到了乡下。而就在老爷考虑卖房的时候冯庆泽也正好知道了这事,然后他便背地里找老爷谈过这事,他说他想搬到那宅子里住,并想让老爷将宅子贱卖与他。老爷卖这宅子自然是为了重新再找一个像样的宅子。若是卖得便宜了肯定就不可能买到好房子。所以就因这个,两兄弟不仅没谈拢,反而心中都有了芥蒂。到了后来姚知府自尽,老爷认为陈留县离祥符县太近,便决定再搬一次家。正当老爷考虑这次是否要直接搬离开封府时,这时候冯庆泽来信力邀我们上他那儿去避险。老爷以为弟弟已经理解自己不再生自己的气,便也欣然前往,乐得有个照应。谁知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说到此谷美又开始激动起来,抬手怒指冯庆泽道,“一定就是他,觊觎房子不成才杀害了自己亲哥哥的!”
张梦鲤把惊堂木在公案上磕了磕,同时道:“冯谷氏,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谷美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向张公表示了歉意,然后又安静下来。这时张梦鲤对冯庆泽下最后通碟道:“冯庆泽!本官再问你最后一句,你招还是不招?”
冯庆泽沉默了,既不认罪,也不辩驳,似正在心中考量得失。张梦鲤早已不耐烦了,没功夫和对方再像拉大锯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耗下去,而是直接把他的妻子钱爱怜唤上了公堂。
冯庆泽见自己的爱妻进堂,心中本已有几分诧异,又见她看自己时眼神躲躲闪闪,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当张梦鲤当着众人问她冯庆泽是否有罪时,钱爱怜即把下午在家里和张公说过的话又原原本本说了一回,此时也再也容不得冯庆泽抵赖了。
冯庆泽用之前谷美瞪他的那种怨怼眼神盯着自己妻子,恨恨说道:“钱爱怜啊钱爱怜,枉我冯某人平日惜你如珍宝一般。你饿了我为你烹肴,你病了我为你煎药。虽说家道贫寒了些,可你自出阁到我家,何时苦了你累了你?如今为夫信任你才与你说了恁多大小事情,如今你却背叛为夫亲自将我推进万丈深渊。”说到此他苦笑了两声,似是自嘲一般,又接道,“从来只闻负心汉,如今你却做了负心女。我一堂堂七尺大汉,竟栽在自己千般宠万般爱的女人手里,真个笑煞人也!”
冯庆泽这番肺腑之言,并没让钱爱怜有半点动容,她把原本故意躲闪的目光放到冯庆泽身上,反唇相讥道:“冯庆泽,你以为对我好就可以打动我?我嫁给你十五年了,每当背着你的时候我都是以泪洗面。以前在你面前我不敢说,但今天当着大人的面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一天都没有!”
张梦鲤也生起好奇心,问她道:“钱爱怜,你莫激动,慢慢说。有本官在,有什么都可以大胆说出来。”
钱爱怜看向张公,放低声调道:“大人听禀。民女今年三十一,嫁给冯庆泽已有十五年。冯庆泽大我十多岁。十五年前我跟着父亲在陈留卖布为生,一次冯庆泽和他大哥一起到我家铺子买布时就看上民女了。其时民女早已许配给苏家的苏三郎。我俩情投意合,而且苏家与民女交换了生辰庚贴,还下了聘礼,算是板上钉钉的婚事了。可这冯庆泽看上民女后,经常在做知县的大哥面前提起此事,冯知县爱弟心切,便亲自出面找到我父亲,让他向苏家退婚。然后又派人去苏家说知此事,并承诺赔偿两倍聘金。我们两家自然不肯,但在陈留县这个地方,人家是一县之主,谁敢说个‘不是’?最后还是将民女强嫁给冯庆泽了。而苏三郎为了我情愿终生不娶,以孤独殉情,虽然众亲友劝其另寻良媒,但三郎执意不从。民女闻后也曾写信相慰,劝其另寻良家女子以充中馈,但三郎依旧不肯。后来冯庆泽知道我给苏公子写信后大发了一回雷霆。为了杜绝我跟苏家来往,便搬到邻县乡下去了——也就是现在的杞县。自从嫁到冯家,虽然冯庆泽待我确实不错,但感情这种事讲究的是从一而终。民女与苏三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被冯家以权柄强逼,致我二人各自一方,苦苦悬望于心。大人您评评理,纵使冯庆泽对我千般好万般好,我会原谅他接受他吗?”
“好了,本官已经明白。”说着张梦鲤把在堂侧候立的凌鹤羽叫到身边,与他耳语了一番,随后凌鹤羽便径直出了衙门。
这时谷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说道:“报应啊!这就是报应啊!”说着她又指着冯庆泽接着道,“你垂涎美色,强夺他人之妻,此本非君子所为。如今爱怜告发你也算是因果循环,并非你说的什么负心女。”
张梦鲤惊堂木一下,“啪”的一声响,躺下无论站着的还是跪着的,皆哑然失声。最后张梦鲤对冯庆泽道:“冯庆泽,事已至此,想必你已没什么要隐瞒的了吧。你为什么杀害冯朔渠,如何杀害的,快快从实招来。”
冯庆泽再没了之前的气势,耷拉着脑袋,犹如霜降后的菜园子一般,面若凝霜,没有一丝生气。经大人这么一问,沉默良久后才开口坦白罪状道:“我确实杀了我大哥,但不是因为房子的事,而是因为妻子钱爱怜——”
此时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钱爱怜,而钱则看向冯庆泽,冯却依然低垂着头,若无其事继续道:“今年六月中旬时候,大哥曾暗地里找我谈过话。他问我和钱爱怜的关系如何?我当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便把妻子嫁给我后一直闷闷不乐、常常积郁成疾的事实话实说了。我本以为大哥只是随口问问,然后安慰我几句便了。谁知第二天大哥就又来找我,一张嘴就让我休了钱爱怜。当时我很惊讶,也很愤怒。便质问大哥为什么,不过大哥并没给我个理由,但让我休妻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容有半点商量。一开始我以为是大哥嫌钱氏和我一起十多年身后一无所出、没给冯家留后的缘故。但当我以这个理由探问他时他却支支吾吾,不置可否,很明显,他让我休妻一定还另有其因。后来我从大哥身边的朋友处偶然得知了原因,他之所以想让我休妻竟是因为得知钱爱怜整日郁郁寡欢后,开始后悔当年为我做成这门亲事。他觉得自己亏欠了钱氏,并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而最可恨的我膝下无子的不幸到他嘴里倒成了最庆幸的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借口让我休妻另娶,而且身后没有子女,也不会妨碍钱氏另嫁。得知其中缘由后我便恨透了我大哥,那时就已有杀他之心。我知道我大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若不死,迟早会逼着我休了钱氏。所以为了杀他,我表面上尽量不与他发生龃龉,口头上答应他会尽快办妥此事。这样一来他也暂时没有催促此事,而我则一直在寻找机会,给他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后来狱鼎门事件爆发,他怕自己受到牵连,便来时考虑搬家。而我的机会也来了——那天是九月二十二,我向往常一样进城办事,傍晚回来时见天色已晚,因为怕来不及赶回家,就壮着胆子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杂草丛生,乱石纵横,虽然没大路好走,但距离却缩短了一半多,算起来要省时得多。等我走到途中一个叫‘荒石野’的地方时,突然闻道一阵血腥气味。当时下了一跳,等平静下来后又觉好奇,于是扒开路边野草看了看,竟发现一具身着官服的尸体头朝里躺在杂草丛中。再仔细看时却发现眼熟得很,这时胆气也大了些,便走上前细看,才发现是霍秋元霍大人。本来我是打算到县衙报案的,但后来转念一想又打消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在我脑海里形成了。——知府大人智慧卓绝,想必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草民再多说了吧。”
“你确实聪明,”张梦鲤道,“不过请记住——世上从来没有‘无缝的天衣’,只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为了达成计划,先是找了件平民服装把霍秋元身上的官服换下来,然后趁夜将尸体运到大岭镇的那个废弃水沟里藏起来。原本你的藏尸计划是很成功的,因为等我们找到尸体时已经认不出死者的本来面目了。但你在给尸体换衣服时却出了个致命的纰漏——那就是你忽略了尸体身下躺着的那片杂草从。而那些杂草正是苍耳草,其果实又名苍耳子,特性是果实上长有钩刺,极易挂在各类布织衣物上。而你换衣服或拖动尸体时正好沾上了几个苍耳子,也正是这几个苍耳子让我怀疑废弃沟渠并非真正的死亡现场。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得知的事情,暂且不论。你换下霍秋元的衣服后便开始了对兄长的谋杀计划。你知道冯朔渠害怕狱鼎门,便撺掇他来杞县投奔你。等到姚秉天一死,冯朔渠果真听了你的话急急跑去杞县找你。然后你便找机会假称在城里碰到了霍秋元,还煞有介事地代‘他’传话说晚上要去找他喝两杯。冯朔渠曾是是霍秋元的下属,自然不敢辞拒。于是等到捱至晚上,你见客栈里只剩冯朔渠自己后便亲自登场了。本官不知道你找的什么借口。或许是又代为传话说霍秋元有事不来了,又或许是其他理由。总之最后冯朔渠没有继续等待,而是就着早已备好的酒菜和你喝了起来。而你大哥不胜酒量,没喝几杯就醉吐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你故意劝酒的原因。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插上一句,起初本官对于座下那摊呕吐物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看来是再简单不过了。霍秋元等自己的上司,一开始确实是如客栈伙计所说坐在右侧的卑者位的。但后来发现等来的不是霍大人,而是自己的弟弟,自然不肯违背礼制让你居于左侧的尊者位,于是又调换了位置。这样一来,冯朔渠便坐到了左侧的椅子上,而在此座位下的呕吐物自然也就是冯朔渠自己醉后所吐了。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而当你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冯朔渠送上卧房杀害以后,你又穿上霍秋元的官服在客栈附近游逛了一圈,为的就是要让人看到你身上的官服,并误以为你就是霍秋元。——事情发展到这里你的计划就算圆满结束了,冯朔渠死了,全客栈的人都有嫌疑,而你却因为不住在客栈第一个被排除出去……如果不是霍秋元的尸体被人发现,我想你还会继续逍遥法外吧。”
“没错,”此时的冯庆泽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满不在乎道,“虽然今天栽在大人手上,但我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冯朔渠是我兄弟不假,但在出尔反尔的人面前没有兄弟情可言。”
这时谷美在一旁指着他骂道:“冯庆泽,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竟杀害自己的亲兄弟,你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张梦鲤见对方又控制不住情绪,只好再次提醒了一回。等对方冷静后又问道:“你丈夫执意要让冯庆泽休妻,你可知道此事?”
谷美点头:“这事我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觉得有愧于钱爱怜吗?”张梦鲤又问。
“不全是,”谷美道出了背后实情,“当初霍秋元一心想纳月容为妾,并有仗势胁迫的意味。我家老爷小心敷衍霍秋元的同时便回想起了当年自己强将钱爱怜转嫁给冯朔渠的情形。当时钱爱怜一直哭闹着不肯嫁,声泪俱下,好不伤感。最后老爷威胁她说若不肯嫁她父亲的布店就开不下去。为了父亲里一家人的营生,钱爱怜最终还是在老爷的官威下妥协了。如今月容遇到霍秋元,官高一级压死人,老爷终于体会到被人胁迫的感觉,也觉得自己强拆鸳鸯的不仁义。于是他便去找冯庆泽打听了钱爱怜的境况,得知她十多年来一直都过的郁郁寡欢时老爷心里更加惭愧了,当天晚上做梦又梦见月容被霍秋元强行纳作小妾,月容悲痛之余在出嫁当晚悬梁自尽……等到老爷被噩梦惊醒后便做出决定让弟弟休妻了,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不容有半点违拗。”
在场人听了,无不感到唏嘘。张梦鲤也长叹一声,随后对冯庆泽宣判道:“冯庆泽为达个人目的杀害胞兄,并将霍秋元之尸藏匿于废弃水沟中企图嫁祸。竟本府查证,以上罪行已证据确凿,即日起,将冯庆泽押入府衙大牢,听候刑部发落。”
这边宣判完毕,那边的高翰如已拟好判决文书,当下冯庆泽便签字画押,然后上来两名虎背熊腰的捕快拿绳将他绑了下去。
正当众人以为张公即将退堂时,却见之前出去的凌鹤羽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年过而立之年,身材挺拔。虽说长相俊秀、貌如潘谢,却难掩经年的憔悴和惆怅。
他径直走到公堂中间,先行了礼,然后报上姓名道:“草民苏俊钦,家中排行老三,人称苏三郎。不知大人召我到此有何见教?”
“三郎……”这时,一旁的钱爱怜立马认出对方来,情不自禁喊了一声。
苏俊钦听人在喊自己,兀觉耳熟,忙完身旁看去。顿时四目相对,两情相牵。
“爱怜……”苏俊钦也喊了一声,此刻两人早已眼圈泛红。当下便相拥而泣,令人动容。
张梦鲤见自己圆了一桩美事,便当堂宣布道:“本府今日也做一回月老。不过本府只成情投意合侣,不全一厢情愿人。苏三郎与钱爱怜本是良媒正聘的夫妻,只因冯庆泽一厢情愿,便借其兄官威胁迫钱爱怜退婚改嫁于他。如今冯庆泽,杀人下狱,本是他一人罪过,与钱氏无关。而苏三郎情深义厚,对待爱情至死不渝,牢守其志,甚至于情愿孤独终老也不另娶,实在感人至深。有鉴于此,本府决定,冯庆泽虽已不能休妻,但准许钱爱怜‘休’夫!即日起,冯庆泽与钱爱怜二人不再有夫妻名分。另,今将钱爱怜许与苏三郎为妻、苏三郎配与钱爱怜为夫,使你二人重结夫妇,再续未了之缘。——不知两位可愿否?”
苏三郎和钱爱怜一听大人此话,更是喜极而泣。连连跪恩不已。在场的诸位官差听了,也不禁为大人叫好。
冯朔渠一案总算完毕,不曾想牵出这多事端,还成就一段未了姻缘。后来多有文学才子赋诗而颂。其中又数一首七律,流传最广。其诗曰:
一线红绳月老牵,风光县主剪断弦。
强当媒妁拉郎配,错点人家教女冤。
瞒泪相思多恨苦,藏心寂寞更熬煎。
终得休夫成佳话,十五年后续前缘。
冯朔渠一案终于真相大白,张梦鲤正式宣布退堂。众人陆续退去,门外的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就在张公也准备回府歇息时,突然有一人由远及近奔向衙门,口中还不停喊着什么。待他走近看时张公才发现是自己府上的一名护院。
张梦鲤便责斥道:“有什么事慢慢说,如此慌里慌张的做甚?”
那护院跑得累了,不停喘着粗气,咽了好几回口水后才禀报道:“大人不……不好了,伙房梁大哥被……被一戴蛇皮面具的人给掳走了!”
“什么!”张梦鲤大惊失色,“此话当真?”
护院依旧喘着粗气道:“此事事关重大,小的岂敢撒谎。”
“行了你先回去吧,本府马上就到。”
护院一走,张梦鲤便立马叫上凌鹤羽和几名得力捕快,又急急往府邸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