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葛县衙。
张梦鲤二人还没临近衙门,正值闲暇无事的柯少求老远就看见两人骑马而来。因为认识开封府衙的毕捕头,所以料定旁边的就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开封知府。于是赶紧摆出一张笑脸,出来拜迎。
到了跟前儿,一边行礼还一边表歉道:“早闻知府大人上任,只怪下官最近头上的毒疮又开始发作,时常疼痛难忍,不便远行。因此痼疾以致不能第一时间登门谒见,还请知府大人恕罪。”
张梦鲤也不说话,和毕安下马后径直走到县衙后堂。柯少求一看知府神色冷峻,便料其有急事来找,遂紧随其后跟进后堂。县丞乔泰也是极懂“规矩”的,不消知县吩咐,一见两人进来,便赶紧张罗衙役牵马喂料,吩咐完又赶进来殷勤地端茶递水。
最后,张梦鲤和柯少求相对而坐。毕安也没留在后堂,而是被张公特意安排在前厅,和县丞主簿等公差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以冀能偶有小获。
话转后堂,柯少求百般恭敬道:“大人日理万机,少有闲暇。今日光临敝县,怕是有事与下官商量?”
“没错,”张梦鲤开门见山道,“本府来确实有要紧事与你谈。想必你应该知道香悦楼的的案子吧?”
“这个自然,”柯少求道,“虽说事情由姚知府接手,但怎么说也是下官辖区内出的案子,多多少少有些关注。不知大人之意是……”
“没别的意思,”张梦鲤耿直道,“众所周知,姚知府投缳自尽了,作为新任知府理应把他未完结的案子接过来。所以本府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久悬未决的命案。”
“不知大人想了解什么,若下官有所知之的地方一定悉数相告,不敢隐瞒。”
“是这样,”张梦鲤说道,“我听香悦楼的花玉儿说,你曾亲眼见到寇彩莲死后被移尸他处。可有此事?若真是如此,又究竟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大人,”柯少求回道,“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它也简单。事情是这么回事,下官刚才不说过吗?因为头上有毒疮痼疾,时常复发,且不分四时八节,白天黑夜,一旦疮裂流脓,便疼痛难忍,必请郎中诊治,暂缓其苦。也正因如此,城中最负盛名的赵铁勍赵郎中就成了下官家中的常客了。那日一大清早赵郎中就兴冲冲来找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八月十六——说在洧川县找到一位专治浓疮的老先生,让我跟他一起去。下官这才启程去了洧川。到了洧川,老先生见我是做官的,便推了他人单独设帐给下官看了回病,看得甚为细致,望闻问切、针刺灸治,都弄了个遍。最后费了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才算完事。等看完病出来时赵郎中提议去街上走走,到了大街上,见来往行人寥寥,心想今日本是赶集之日,且时辰也不算晚,何以如此行人稀落,便问及当地摊贩,皆回说街坊四邻都去郊外一荒丘看死人去了。当时我和赵郎中都吃了一惊,连忙也赶了去,只见荒丘杂草丛中果有一女尸,虽然面部僵硬苍白,但不难看出生前也是个美人模样。只是因被弃掷于荒地,所以脸上及脖颈处都被杂草泥土所污浊。后来听旁人谈起,才知道是前几日被毒死的寇彩莲。当下就有人猜测,说是那柳羡卿欲求不得毒死了人还想把尸体据为己有。人人都说他疯了,成了变态书生。”
“竟有这等怪事,”张梦鲤也暗叫吃惊,怕有讹传,于是又问,“既然大家众口一辞都说是柳羡卿,可有谁看得?或是有何证据证明?”
“大人又说笑了,”柯少求道,“如此恐怖的事谁看了不遭殃啊,万一这姓柳的发起疯来大开杀戒怎么办?众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先发现尸体的两个农夫在尸体附近捡到了柳羡卿写的一阙词,题为《蝶恋花》,署名为先‘小生羡卿’四字,很明显这就是柳羡卿写给寇彩莲的。大人有所不知,在整个长葛县来说,你若说不知道梁山伯喜欢祝英台倒无甚,但若说不知道柳羡卿喜欢寇彩莲,那恐怕就要被人笑话了。只不过前者是两情相悦,后者却是因爱而不得而变得疯癫残忍,如此疯狂之举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张梦鲤感到事情越发离奇,担忧的同时也兴致高涨,接着问道:“那阙词还在吗?”
“在的在的,大人稍候。”说着柯少求起身出门,很快又进来坐下,递给张梦鲤一张写满了标致正楷的宣纸,道,“大人请过目。”
张梦鲤接过来,见宣纸两面皆有泥土,好在没有遮挡词句,凝目看去,只见果是一阙《蝶恋花》,词曰:
有时爱恨如折藕!缘尽还牵,相对犹星斗。识遍花飞秋雨后,尔笑飞花嫌春旧。
今宵更自独提酒。生死一醉,已是心伤透。无事可堪长回首,憾恨成风吹满袖!
张梦鲤读完,收起宣纸。柯少求道:“大人你看,这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欲求而不得的绝望啊。您看其中那句什么什么嫌春旧,这不明摆着他是一厢情愿嘛,兴许人家寇姑娘根本看他不上呢,柳羡卿只是自作多情而已。”
张梦鲤并不理会柯少求的解读,只是把宣纸收入自己袖囊,道:“现在这件案子由本府负责,这个证物就由我来保管。”
柯少求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忙道:“大人思维缜密,断案如神,理当全权交由大人作主。”
张梦鲤又问:“柳羡卿家住何处?本府到时需去会会此人。”
“就在城西那个废弃的戏园子里。”柯少求回道,“大人去时可要小心,他有癔病,发作起来可不得了。”
“这个本府自有主意。就不劳柯大人操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
“寇彩莲的尸体今在何处?”
“被送回长葛下葬了。不过为防止柳羡卿再去挖尸体,鸨母儿请人重新选了一处风水宝地。”
“本府倒有些纳闷,既然这柳羡卿想偷尸体,为何又丢弃在半路?”
“这个嘛……”柯少求顿了顿,很快又解释道,“兴许是走到荒丘时发现有人,又或者半途中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还有一点,”张梦鲤继续质疑道,“既然你们都觉得是柳羡卿杀的人,为什么不抓起来审问审问。”
“大人不是不知道,”柯少求突然压低了嗓门道,“这事儿一直是姚知府在负责,别人谁敢插手?而且听说还是跟狱鼎门有牵扯,更是没人敢主动往火坑里跳了。大人也别说谁无情,连姚知府最好的结义兄弟都不敢过问此事躲得远远的,更别说常人了。姚知府是明眼人,他也知道柳羡卿有嫌疑,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不敢胡乱抓人。想必大人也早有耳闻,在狱鼎门的规矩里如果抓错了人,被指定经手的官员会因此死得更惨的。——所以,这才使得没人敢随便打柳羡卿的主意,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对了,”听了柯少求这番话,张梦鲤突然想到冯朔渠一案,便又问道,“这里离许州已经不远,不知柯大人最近有没有见过州同知。”
“大人指的可是霍秋元霍大人?”柯少求反问求证道。
“没错,”张梦鲤点头,“你最近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这个……容下官想想啊,”说着柯少求便抬首回忆起来,很快,便向张梦鲤道,“最近一次应该是九月二十。”
张梦鲤立马在心里掐算,并喃喃自语:“今天是十月二十五,刚好一个月零五天。正好是来开封正式接任的一整月以前。”
“大人,”柯少求听了半天没听清,便问,“您在嘀咕什么呢?”
张梦鲤回过神来:“没事,没和你说话,本官自己在心里盘算时间而已。对了,当时霍秋元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那倒没有,不过是街上偶然相遇打个招呼而已。”
“他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不过看霍大人神色有些异常,好像很忧虑的样子。”
“哦。对了,他身边有带随从吗?”
“没有,独自一人赶路。”
“什么!你确定就他自己?”
“下官敢以乌纱作保,不敢胡说。”
此时张梦鲤的内心是沮丧的,因为他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他原本以为:如果霍秋元和其心腹随从一起去的杞县,那么不管是霍秋元亲自赴约还是随从代去,之前的解释都能说得通——如果是霍秋元亲自赴约,那么他醉酒后,杀人之事依旧可以让随从完成;如果是心腹代为赴约,那么冯朔渠必定与其交换位置,这样一来呕吐的就是冯朔渠,最后被霍秋元心腹杀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霍秋元完全可以在附近把风,这样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被熊纪龄二人发现在客栈附近鬼鬼祟祟地离开了。但是——现在柯少求说霍秋元是独自一人。杀人这种事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况且霍秋元还是一州同知,更应谨慎行事才对。既然没有心腹相随,那么赴约的只能是他本人了,可如此一来烂醉如泥的那个人就该是他了,这样一来若再说他杀人遁逃便又过于牵强了……
“唉!”想到这里,张梦鲤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没想到一个看似简单明了的凶杀案竟如此错综复杂,真是愁煞人也!
柯少求见上司愁眉紧锁,又突兀地来这么一句,便急忙慰问道:“大人又遇到何棘手之事了,不知下官能否替您分忧,愿意效劳。”
“算了算了,”张梦鲤摆摆手,一口喝干了杯中茶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无需染指此事,若真有用得着你之处本府自会来找。”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衙役,手里提着两包药和一张纸,来到柯少求面前道:“柯大人,‘杏林馆’的赵郎中托他徒弟把药和药方都送来了。让您吃完了药拿着药方去他那儿抓药就行。”
柯少求接过药方,递到张梦鲤眼前,苦笑道:“大人您看看,下官可没骗你吧。这头疮痼疾早折磨下官日久了。一直没法根治,唉!”
张梦鲤看了眼药方,见果真都是些治疗痈疽的药,可见所言属实,便起身告辞道:“行了,本府也没什么事了。既然柯大人要疗病休养那本府就先告辞了。”说罢便起身出门,领了毕安出衙,柯少求满脸堆笑,直送出半里开外方才止步。
骑马行在路上,张梦鲤问毕安有无收获。毕安一脸歉意,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连话也懒得说了。
张梦鲤看着远方,打马前行,沉吟良久后才缓缓道出一句:“看来这事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啊!”
行不及十里,便听得身后有人在喊。张梦鲤和毕安勒转马头一看,只见身后岔路处出来一骑马男子,一边朝两人挥手叫喊一边快速靠近。等男子足够靠近时张梦鲤和毕安才听清了声音看清了人——来人正是凌鹤羽。
随后,毕安率先回应道:“凌兄。怎么会在这里?”
张梦鲤倒好奇道:“你们两个认识?”
“是的大人。”毕安回道。
张梦鲤一拍脑门,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在云来客栈时你们就见过。”
毕安微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我和凌兄并非近日相识。我们小时候就是同村的邻居,算得上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兄弟。”
张梦鲤听了,欣喜道:“那就太好了,既然二位都是能人志士,又都熟识,以后凡遇审凶查案,就请二位各展所长,劳心劳力。以此惩恶扬善,昭彰国法,以遂各自报效之志。”
两人闻言,一起热血昂扬道:“愿随大人后尘!”
张梦鲤满心欢喜过后,便提及正事,道:“凌兄,你不是和左知县一起去的许州吗?如何一人在此。”
凌鹤羽环顾了一眼四围的荒凉,道:“大人,此事一言难尽。马上说话本难听清,更有风声扰耳,不若寻个静雅之地坐下详谈可好?”
“这样也好,”张梦鲤勒过辔索,“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就先不回府衙了。咱就去柳羡卿所在的城西。”
主意一定,三人便策马一齐向长葛城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