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张梦鲤上衙点过卯后吕鹤年满脸挂笑走了过来。他从官服中袖出一叠公文,说道:“大人,下官已照您的吩咐将开封府中各州县的官差身份收集了上来,您请过目。”
张梦鲤接过公文,回到堂上坐下,一边检查一边道:“行,这公文本府要好好研究研究,若审查后有什么结果或安排再另行通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吕鹤年嬉笑道,“一切全仗大人定夺。”
“行了你先下去吧,”张梦鲤挥挥手,“顺便把毕捕头给我叫进来。”
“是大人。”吕鹤年行礼告退后,便叫来了毕安。
毕安进衙,行礼已毕,张梦鲤望了望衙门口,空无一人。便迎上前道:“毕捕头,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昨晚我以为你会来,在府中陪着夏知县候至亥时,却不见你出现。”
“实在有愧大人,”毕安歉意道,“大人要我调阅况知府一案的卷宗,可宗库内有大小案件的档案成百上千卷。眼下还未找到况知府之卷宗。不过,卑职倒是先看到了姚知府临死前经手一案的卷宗,只因大人未曾吩咐,所以未取得来。”
张梦鲤在毕安跟前站定,问道:“姚知府的卷宗内容你看过吗?”
“这个没细看,”毕安回道,“卑职乃一介粗人,记性又差。就算看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这样啊……”张梦鲤略微有些失望道,“那我还是再想想看吧。”
“对了大人,”毕安突然又想到什么,道,“我虽然没有仔细看内容,但我数了一下,记录该案的卷宗总共有六张公文纸,且最后一张公文纸只记录到一半左右的位置就止笔了。若日后大人调阅此案卷,可从公文纸的数目上得知案件的内容有没有被人增加或减少。”
“好极了,”张梦鲤愁眉骤展,“看来我真没看错人,你考虑得很周到!”
“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毕安谦虚道,“承蒙大人器重,不敢有负重托。”
“行,”张梦鲤豪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满意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日后可堪重任。”
“多谢大人赏识,不知接下来卑职有何事可以效劳,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梦鲤稍一考虑,然后拿出刚才送来的身份记录簿回道:“这样,你来负责此事。这里是开封府各州县送来的公门中人的身份记录,你帮我核查筛选一番。把嘉靖四十四年在开封府任职的公门中人单独列一个名单,我要逐个调查询问。”
“是大人,”毕安从张公手中接过公文答应道,“卑职立马去办。”
正当毕安要退下的时候,张梦鲤又想到什么,再次吩咐道:“对了,还有一点差点忘了。现在是特殊时期,一定要加强巡逻警戒。另外,通知各州县,在城中张贴告示,从今天起夜禁时间提前两刻钟。闭门鼓响后不得在街市逗留,如有犯夜者一律依法拿办。”
“卑职遵命。”毕安领命后行礼退去。
等毕安退去后,张梦鲤又在衙堂徘徊了两圈,最后突然想到还有一事未妥,便大步朝衙外走去。
不多时,张梦鲤脱下锦绣官袍,换上一套平民便装。他找到正在衙门外站岗待命的常丙琨,吩咐道:“你再跟本府走一趟。”
常丙琨见知府亲自来找,自然深感荣幸,慌忙上前行礼答应道:“大人有何吩咐,小的定尽心竭力办成。”
“还是昨天的事,”张梦鲤道,“我们再去跑一趟。但愿这次不会无功而返。”
“小的明白,待小的换了衣服就来。”说罢常丙琨便行礼告退更衣去了。
辰时许,张梦鲤、常丙琨二人再次来到陈留县。这次两人没有在县城多做停留,而是穿城而过,然后朝郊野方向循径找去。
说巧不巧,两人沿着城郊阡陌找了一个多时辰,这冯朔渠老知县的住处还没打听出个着落,倒在半路先遇上一个熟人。
你道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张公事先吩咐过的府中护院凌鹤羽。
最先是凌鹤羽先看到张公的,他上前恭敬行礼道:“小的见过大人。”
张梦鲤留神一看,竟是自己下属,便略为吃惊道:“凌护院!你怎么也来陈留县了?对了,我正想问问你昨晚一直未归是怎么回事?”
凌鹤羽回道:“大人,昨晚小的办完事后天色已晚故没能赶回。”
张梦鲤一听,面露喜色道:“拖那么晚,肯定是大有收获了?”
“大人,说来话长。您叫我去查——”突然,凌鹤羽戛然而止,看着上司身旁的常丙琨,嗫嚅道,“这位是……”
张梦鲤一看凌鹤羽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立马拍着常丙琨的肩膀对他道:“哦,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府衙中新来的差役,既是公门中人但又未深染官场不良习气,常差役以前是个扇商,跟此案并无交集,可以信之。”
凌鹤羽松了口气,向常丙琨投入友善的一笑,常也同样回报之。随后凌鹤羽便无所顾忌道:“大人,既然都是自己人,不如我们到前方一农家茶坊坐下谈,我有要紧事相报。”
张梦鲤一听是要紧事,便满心欢喜。正想同意下来时,常丙琨在一旁提醒道:“大人,这拜访冯知县一事……”
“这样,”张梦鲤稍一思忖,便当机立断道,“我和凌鹤羽就在这里商量他的事,你去找冯知县,找到他后他就告诉他我的来意就行,我想他在这节骨眼上不会拒绝配合调查的。”
常丙琨答应下来,正要走,突然凌鹤羽叫住他,然后对张梦鲤道:“大人,我看不妥。”
常丙琨听见凌鹤羽说话,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张梦鲤拿最后的主意。
张梦鲤问道:“怎么了凌护院?”
凌鹤羽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在调查中偶然得到一个消息,这冯知县听说姚知府自缢身亡的消息后,兴许是担心殃及到自己,第二天就携同家眷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什么!”张梦鲤惊讶道,“照这么看来更应该趁他们还未走远时赶紧追上去啊。”
“这事可没这么简单,”凌鹤羽又道,“冯知县昨日就启程了,具体往哪里搬去了也没人知道,盲目去追岂不是空费周折?”
张梦鲤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凌鹤羽说的也有理,而目下的情况也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打算了,于是转身对常丙琨道:“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茶坊歇歇吧。冯知县的事怕是还得从长计议。”常丙琨点头答应下来。随后三人去了凌鹤羽说的茶坊歇脚谈话。
上茶已毕,张梦鲤未及先饮,便迫不及待问道:“说吧凌护院,到底有何要紧事相告?”
凌鹤羽似是早已口渴难耐,连饮几口后才回道:“是这么回事。大人不是让我去找姚知府的家人了解情况吗,我去了。您说巧不巧,这姚知府整好大冯知县五岁,两人还是一起拜过关老爷的结义兄弟。褚笑荷说这次冯知县搬家前去看望过他们,还给了一笔不小的赙金。”
“稍等一下,”张梦鲤岔进话来道,“褚笑荷是谁?是姚夫人?”
“可以这么说,”凌鹤羽道,“不过更准确来讲是姚知府续弦娶的二房,看上去比姚知府年轻不少,据说是姚知府对褚笑荷有救命之恩,所以褚才心甘情愿嫁给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姚知府的。”
“嗯,”张梦鲤呷了口茶道,“你接着往下说,说重点。”
凌鹤羽遂继续道:“也是经褚笑荷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冯朔渠老知县搬家的事的。”
“凌兄稍等,”一旁沉默已久的常丙琨终于插进话来,他看着张公探问道,“在下有个疑惑不知可否一提?”
张梦鲤立马答应道:“你不必拘束,有何疑惑讲出来便罢。”
常丙琨见得到应允,便提出质疑道:“是这样的。既然这冯老知县和姚知府乃义结弟兄,为何姚知府遭此不幸,做兄弟的冯知县非但不尽一己之力替姚家安排后事抚慰眷属,反而唯恐避之不及举家迁徙。这有悖人伦道义吧?”
“这个……”凌鹤羽话刚到嘴边便说不出来了,挠头想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用探询的眼光看向张梦鲤,想从张公身上讨个说法。
张梦鲤笑了笑,伸手道:“你们不必费心臆测了。这个问题很好解释,只是你们尚不知情而已。”
“那还请大人明示。”两人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异口同声道。
“好吧,”张梦鲤接着道,“既然你们也有兴趣了解,那我简单跟你们说一下。昨晚我曾会过太康知县夏甫明。他告诉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这狱鼎门其实早在况耿况知府死的前一年就已经出现了,当时死的官员叫赖毓兴,时任陈州通判。自赖毓兴到姚秉天,狱鼎门已经连续出现三年了。昨晚我和夏知县综合分析了有关狱鼎门的所有已知线索,最终发现至关重要的一点——狱鼎门一年一度的杀人计划并非简简单单地杀掉一个官员而已。每年的狱鼎门事件,除了死去的官员外,还有被害人在这些官员生前所查的谋杀案中丧生。而这些谋杀案十有八九也是狱鼎门所为。他们的行动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他们计划的杀戮时间来临时先在某处犯下一桩命案——而命案的发生地具体在哪儿取决于想要针对的官员是谁;第二阶段、指定某个事先计划好的官员去查办此案,并给出一定的期限;最后一个阶段就是见证结果的时候了,如果该官员查出凶手,那么也就无性命之忧。如果不幸未能破获此案,那么接下来就是狱鼎门对该官员进行死亡惩罚的时间了。遗憾的是,三年来,三个官员无一幸免,狱鼎门人依旧逍遥法外。——所以说,当姚知府因狱鼎门而死,冯朔渠作为曾经当过官的人,且又与姚知府关系密切,害怕自己被狱鼎门盯上也算情有可原,怕大祸临头而搬家也是无可厚非的。”
“大人,我突然有个想法。”听完讲述后,常丙琨率先发表意见道。
“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听听。”
“大人,”常丙琨突然变得犹豫起来,“我这话可能有些不敬。还请大人听后莫怪。”
“这你无须担心,”张梦鲤打消常丙琨的顾虑道,“我们只是相互探讨,本官保证绝不怪罪。”
常丙琨得了“免罪金牌”,便放心大胆道:“大人,小的以为,这狱鼎门杀人后每次都会留下写有‘狱鼎门出,天下归公’的挑衅信,那是否有这种可能呢:狱鼎门乃江湖中专门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神秘组织,而‘狱鼎门出,天下归公’的意思就是说狱鼎门一到,天下就再无不公之事。那些被他杀掉的无辜者们说不定只是表面清白,背地里不知道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至于那些官员,有可能只是他们对不能破案的为官者采取的一种错误的惩罚方式而已。再不然就还有一种可能——死去的几位……说不定也有……不可告人的隐恶。”
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常丙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太过火,遂把声音压得如蜂鸣一般毫无底气。
张梦鲤没有立马回应,而一旁的凌鹤羽也是听得震骇不已,见张公神色冷峻,也不好再贸然言语,只好埋头喝茶以避开此锋芒毕露的谈话。
过了好一会儿,张梦鲤的神情才慢慢缓和过来,常丙琨也暗自松了口气。张梦鲤缓缓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然后意味深长道:“常丙琨啊。虽然你说的也在理,但别忘了,‘天下归公’的‘公’字除了有‘公平’、‘公正’的意思外还有对长者和尊者的敬称。何谓长与尊?无论你是正是邪,只要有人追随听命于你,那你就是对方眼中的长者或尊者。所以说,除了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性外,还有可能只是对某个男人的称呼而已。若是你不能确定其唯一意义,就不要乱说这种话,若有小人听去,分明就是授人以柄、引火烧身啊!”
常丙琨见上司并未怪罪自己,连忙殷勤帮其斟满茶,并道:“谢大人提醒。属下记住了,以后除了对大人知无不言外,任何人面前我都会三思而后言。”
张梦鲤点点头,然后又看向凌鹤羽道:“对了,你之前一直说有要紧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就是有关姚知府的事,”凌鹤羽回道,“他夫人要见您。”
“哦,”张梦鲤疑惑道,“莫非她也了解狱鼎门一事?”
“这个我没细问,”凌鹤羽道,“她只说是有事找您,但具体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听她口气应该和姚知府生前所查的命案有关。”
“嗯,我知道了。她还说别的什么了吗?”
“有,”凌鹤羽继续回道,“她让我转告大人,说如果没别的需要她明天就找人去殓房运回姚知府的遗体了。”
“嗯,这个没事,尸已经验过了,她随时去运都行。”
就这样,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着,不知不觉已至午时。张梦鲤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向茶坊老板付了茶钱,之后又转向二人,略带遗憾道:“咳!本以为这次能找到冯知县,从他那儿探听出一些线索,没曾想他老人家竟搬家了。唉!罢了罢了,我们还是先回衙门再说吧,希望明天姚夫人处能有好消息。”说罢三人便踏上了回衙的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