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离开封一千余里。一行人行进途中时遇城镇村厍,时遇寒野荒郊。当然,其间也不乏深岭幽幽,碧水潺潺。总之不一而足。张梦鲤一行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路上不止一日。
这日未时,众人终于抵达中原重镇——开封。张梦鲤在界碑前勒停了马,一行随从也跟着停了下来。张公抬头望着眼前庄严肃穆的碑石,石上竖刻着笔力浑厚、张力十足的“开封”两个大字。
吕鹤年以为上司有吩咐,便打马到张公身旁,殷勤问道:“大人有事吩咐吗?”
张梦鲤回头看了眼吕同知,又转头看着界碑感慨道:“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初来开封时的情形。那时候,我结识了有着侠士风度的许定兄弟。谋反案能得以顺利告破许弟功不可没啊!”
吕鹤年也见过许定,所以深为理解道:“大人说得没错,这许少侠确为栋梁之材。这次开封恐又有大难,若能使许少侠再度辅佐,想必能给大人分不少忧呢。”
“算了,”张梦鲤道,“人各有志。况且这次谋反案后,许兄弟便调回东阳县做捕头去了。只要是忠诚志士,不管在大江南北哪个角落都能造福于民,足矣。”
“大人所言极是。大明有张公正如宋时有包公啊!”吕鹤年发自内心地恭维道。
“吕大人过誉了。”张梦鲤谦逊道,“走吧,我们去府衙。”说着便鞭马前去,吕鹤年领着随从紧随其后。
开封府的府治位于祥符县境内。当张梦鲤到达府衙时不再有上次来时的夹道欢迎。写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上也有了斑斑尘迹。张梦鲤见没了铺张浪费、懈怠公务的欢迎仪式,反倒觉得欣慰了些。而在他身后的吕鹤年见了这番情形倒很是担心张公动怒,慌忙下马上前解释道:“大人,实在罪过。临行前知府大人说过会安排迎接仪式的,兴许是没料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我马上去问问怎么回事。”
张公摆手,然后一边下马一边刻意板着个脸道:“幸亏没有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开封即将大祸临头,应当考虑如何防御违法之徒,不许虚费帑银在这等繁文缛节上。”
听张公义正辞严这么一说,吕鹤年只顾喏喏称是,然后走到府衙大门,叫人进去通禀知府。
不大一会儿,去通报的衙役又走出来,一脸为难之色道:“回大人,知府大人今天午饭也没吃,说是不舒服回房午睡,现在可能睡得正酣,小的叫了好几声都没应,小的不敢贸然贸然打扰。”
“放肆,”听了衙役理由,吕鹤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身后站着的张公喝道,“开封新任知府已经到任,姚知府不迎接也就罢了,如今公务繁忙,岂有贪睡之理。”
这话一出,倒让张梦鲤也大感意外,觉得吕鹤年跟上次相见相比性情如变了一人一般,但转念一想,也不觉奇怪了,毕竟姚秉天已经是快致仕的人了,吕鹤年会使出这番语气也很自然。
“若是仅仅为了奉承自己倒是不必,若真是为了百姓和公务考虑倒也值得欣慰。”最后张梦鲤在心里如此想到。
再抬头一看,那衙役正在连连道歉,然后准备再次进去催促。张梦鲤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叫住衙役:“且等一等。”
那衙役听背后有人喊,把已经跨过门槛的右脚又缩回来,回头看着张公。
张梦鲤又向前两步,道:“上次我来似乎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那衙役回道:“是的大人,小的原本是乡下一名蒲扇商人,只因天气转凉收了市。一时没有好的着落,正困于生计时听说开封衙门正在征差,小的便来这里应征做了守门差役。”
“哦,是这样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张梦鲤又问。
衙役又恭敬回道:“小的姓常,双名丙琨。小的虽为扇商,却也略通笔墨。如日后大人愿提携栽培,小的愿长效犬马之劳——”
“行了,”张梦鲤伸手打断道,“到此为止吧,你若功劳卓著,本府必然格外看待,绝不使能者埋没,庸者煊赫。——走吧,我们一起进去见姚知府。”那常丙琨听了喜笑颜开,连忙答应着迎接两位大人入府。
来到衙后姚秉天的卧房门口,吕鹤年殷勤上前敲了敲门,口中同时道:“知府大人,醒醒,新任开封知府张梦鲤张大人来接任了。”
尽管吕鹤年声音已经不小,然而还是无人回应。张梦鲤觉得有异,便上前推门,这才发现房门并未上闩。而当两扇门全部敞开时,房中情形却使张、吕二人骇然失色——只见姚秉天悬在梁上的绳索套中,面庞正对着大门。
吕鹤年惊骇之余大呼“来人”。衙中众捕一听惊呼,都赶了过来。捕头毕安见此情形,忙叫过两个捕快将姚秉天从绳套上解下来。
众人忙乱了好一阵,才稍稍安定了些。张梦鲤摆摆手,询问了一下众人身份,然后屏退了一些闲杂人等。只留下吕鹤年和一个秉笔书吏高翰如。
待众人退去后,张梦鲤回手关上房门,也不与二人多话,径直蹲在尸体旁,观察着尸体。一边察看口中一边如自言自语般念念有词:“尸体脸色苍白,有口涎流出;舌尖外露,两足僵直——”接着又掀开赤罗蔽膝看了看,“死者有小便失禁征状。看来是刚刚被吊死的。”
说到此张梦鲤站起身,对吕鹤年道:“吕大人,我已经粗略验了一遍,可以让人将尸体送去义庄,让仵作再检查检查。如有其他发现,即刻通知本府。”
吕鹤年应了声“是”,然后朝高翰如递了个眼色示意,后者会意,便出门安排收尸事宜了。
随后,张梦鲤又对吕鹤年开门见山道:“你是府衙中的同知大人,想必对你们家知府大人应该知之不少吧?”
“回大人,”吕鹤年恭恭敬敬道,“知晓一些,但不一定全知。具体大人在公事之外有无别的隐瞒下官是无从知晓的,毕竟也不是下官该过问的事。”
“你跟我去一趟知府大人的书房,我有事情要问你。”张公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后者连声应承着紧随其后跟上。
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张梦鲤沿着三面靠墙的樟木书架走了一圈。目光在众多典籍中扫视,嘴里却吩咐跟进来的吕鹤年关上房门。
等吕鹤年关上门回过头来时,张梦鲤随手拉过一张红漆木椅示意对方落座。
吕鹤年谢过后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尽管是初冬季节,可面对威严的上司依旧让他一阵阵冷汗直冒,使他不得不频繁抬袖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
张梦鲤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许浑的《丁卯集》,然后在吕鹤年对面的书案旁坐了下来。他似是无意地翻着书籍,偶尔瞥一眼吕鹤年,如此反复好几回后方出言道:“吕大人不要紧张——”一听此言,吕又忍不住抹了抹额头,只听张公继续道,“我把你单独叫过来并没有怀疑你什么的意思。只是本府初来乍到,有太多事不了解,还得仰仗吕大人多多配合协助。”
吕鹤年听罢,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胸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大人误会,下官没有紧张。只是穿得太厚,而这书房又过于燥热,所以有些出汗。”说着还不忘拉低官袍领口,露出里面的一件绸布褂子。
张梦鲤只是笑笑,便撇开这题外话道:“最近姚大人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或者说有受到某人或某事的威胁吗?”问话时他手里依旧在翻弄着那本书。
“回大人,”吕鹤年拱手回道,“我和姚大人不过是公事上的交集,至于——”
“我问的就是公事上的!”吕鹤年话还未完,张梦鲤突然一把关掉书,语气生冷地打断道,“我希望吕大人不要兜圈子,多多配合,别让张某为难。”
吕鹤年被张梦鲤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沉默半晌后才磕磕巴巴地坦诚道:“大……大人息怒。姚知府确……确实有异常之处。”
“哦,具体呢?”张梦鲤追问道,同时再次拿起书来翻看着。
“我想想,”吕鹤年边回忆边道,“应该是收到这封神秘来信的第二天。那天下官去找知府大人商量事情,走到书房门前正巧听到大人在房里和谁说着什么。当时我因为好奇,就贴耳听了一下,好像是和一男子在商量什么。大人还不住地叹息,说着一些类似‘完蛋了’、‘死到临头’等一些丧气话。和他聊天的男子还在一旁劝慰,并说什么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当时一听大人似乎不方便讨论公务,我便悄悄退去了。”
“也就是说你只听见两个人的声音,至于另外一个男子长什么样你并不知道?”张梦鲤又问。
“是的大人,”吕鹤年点头道,“不过如果再听到这人的声音我能想起来。”
“那还好。”张梦鲤松了口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大人,您认为这件事和神秘来信有关?”
“目下只能这么认为了,”张梦鲤回道,随即又问,“姚知府派你去京城送信是什么时候?还有,他为什么一定要让你亲自去?”
“回大人,知府大人把这封信看得顶重要。一再吩咐我不要在外面宣扬此事。之所以让下官亲自进京传信也是为了保密考虑。那日在殿堂上听众朝臣谈论此事,似乎这‘狱鼎门’由来已久,并非初生事物。只因下官乃今年六月才从远地调任而来,并不知晓其中因由。究竟是非如何一切全凭大人定夺。”
“这件事衙门里有多少人知道?”张梦鲤又问道。
“实在抱歉,”吕鹤年略显尴尬道,“这件事本就是一直保密的,所以也无从调查此事。不过下官以为,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也非难事,逐一排问即可。”
“这样吕大人,眼下有三件事需要你去办。”
“大人尽管吩咐。”
“第一、查出知道狱鼎门这件事的府衙中人,然后我们再试图从中突破。关于这点我建议先从在衙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人查起,既然狱鼎门事件由来已久那他们肯定比新来者知道得更多。”
“大人所言极是。”吕鹤年连连恭维答应道。
“第二、在衙役中擢选两到三名精干之士,以协助本官。关于这点可以尽量在捕快中择选,能文会武更好。然后还有最后一点,要把开封府辖内所有公差人员的身份消息登录于簿。这件事你可以交给高书吏去办。记住,是所有公差人员,除了主要的公务人员外那些散职杂役也要计算在内。无论是门子、禁卒、仵作还是斗级、轿夫、锣鼓手都要一一排查。对了,像公门中容易被忽略的灯夫、更夫、伙夫、马夫和铺兵等零星差役也不要漏查。”
“是大人,”听完吩咐后吕鹤年毕恭毕敬地拱手回道,“下官已一一谨记在心,一定照办。”
“你要记住,”张梦鲤提醒道,“此事事关重大,目前情形下,暂时对外保密,不得宣扬。另外,此事事关人命,本府刚才交代的事要尽快办妥。三天后我要查看身份材料。”
“是大人,一定准时奉呈。”
吕鹤年此话一落,书房外便传来了敲门声,同时传进来的还有高翰如的声音:“大人在吗?尸体已送往义庄,不知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张梦鲤把手中的书翻开摊放在书案上,边起身边道:“走吧,该准备投入战斗了。”说着便负手自顾自地向房门走去。
吕鹤年跟着正准备出去,一时出于好奇,便回过头瞥了一眼摊放在案上的《丁卯集》,只见上面正翻到《咸阳城东楼》一诗。而诗中最广为传颂的莫过于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张梦鲤翻到此页而止,其用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