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青府中与正厢房相对的院落里隐隐可见有来回走动巡逻的衙丁身影。正堂和东西厢房外都挂着明晃晃的灯笼,以备应不测之急。
除了巡逻的人员之外,青府其他人都熄灯就寝了,只有方止荷的屋里还亮着灯——她还在赶着绣那只还未完活的鞋。
除了方止荷和巡逻者之外还有一个人没有闲着——那就是李瑞。自从上次放走黑衣人后李瑞便悔恨不已,并决心要生擒黑衣人给自己将功折过。此时他正埋伏在柴房里的地窖中,他一直深信黑衣人便是那个曾经在笼子中见过的故装疯哑的怪人,所以这次他直接在地窖里埋伏起来,好让黑衣人来个羔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果不出其所料,子时一过,柴房里便传下柴禾摩擦时发出的悉窣之音。李瑞藏在铁笼里侧,只等黑衣人送上门来。木梯的吱呀声已经响起,李瑞手里紧握配刀随时准备出击。
李瑞透过铁笼格子往木梯窥探,只见来者正是黑衣人,左手擎着油灯,右手紧握一把三尺见长的新月形弯刀,眼睛在地上不停地来回扫视,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就在他靠近铁笼、油灯的光即将照亮李瑞的隐藏处时李瑞挺身而出,左手拿着刀鞘猛地挥向黑衣人的大腿,黑衣人反应不及,以为李瑞挥向自己的是利刃,慌忙用右手的弯刀架住,等到他明白过来自己抵住的只是一把无关紧要的刀鞘时李瑞冰冷的刀刃已经逼在了他的脖子上,半分都不敢动弹。
这次李瑞倒是吃一堑长一智,丝毫不敢大意轻敌。他夺过黑衣人手中的油灯,用刀架着黑衣人出了地窖,一出柴房便径直向张梦鲤的寝房押去。
张梦鲤和常丙琨依旧暂住在那两间西厢房内。在黑衣人被押到张梦鲤门前的同时声响也惊醒了还未睡沉的常丙琨,待张梦鲤开门让李瑞押着黑衣人进去时常丙琨也和衣转进了张梦鲤的寝房。
张梦鲤点燃桌上的马灯,然后和常丙琨分坐于桌案两旁,李瑞架着黑衣人的脖子立在一侧,握刀的手心都已沁出汗珠子,脸上露出一副丝毫不敢怠慢的凛然神色。
“大人,”李瑞向张梦鲤禀道,“这黑衣人被我在柴房的地窖中擒获。”
“揭了它。”张梦鲤看了一眼黑衣人脸上裹的严严实实的头巾和面纱下令道。
李瑞点头会意,同时腾出左手揭去黑衣人的面纱和头巾。
张梦鲤和常丙琨仔仔细细的瞅着黑衣人,就像怕他会蜀戏变脸一般变了模样。纱巾一落,在场的人尽皆释怀——眼前这个黑衣人正是地窖中装疯卖哑的怪异男人。和初次遇见时不同的是他的头发剪成了齐肩长,胡须也刮得利落干净,此时看上去,便能肯定他的年纪只不过是在二十二三岁左右。
张梦鲤仰首向李瑞示意,李瑞缓缓收起配刀入了雕翎革鞘。张梦鲤又向着黑衣人身前的凳子努了努嘴,客气道:“坐吧朋友。”
“朋友”这声称呼倒着实吓了常丙琨一跳。虽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黑衣人就是两起凶杀案的幕后黑手,但慢说也是这两起案子的重大嫌疑人,张梦鲤如此坦然礼待一个即将负枷囹圄的罪人实在让常丙琨捉摸不透。
“对了,”张梦鲤转向李瑞道,“你去把青老夫人请过来一下。”李瑞领命而去,此时房中只剩下张常和黑衣人三人相视而坐。
“说吧,”张梦鲤向黑衣人道,“你是青府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人收留在地窖里?”
“收留?”黑衣人尚未作回复,常丙琨倒先诧异不浅。
张梦鲤抬手对常丙琨道:“你先别打岔。”接着又把话头转向黑衣人道,“你对程晓萱这个名字应该不会陌生吧。”
黑衣人面色瘦削,肤色暗黄,左耳根下面有一黑痣。他心中微微一颤,又立马故作平静,语气生冷道:“程晓萱?不认识!”
张梦鲤对黑衣人傲慢的态度并不生气,反倒笑着道:“若是你不认识程晓萱想必你在青府就不是被收留而是被囚禁咯?”
“哼!”黑衣人依旧傲慢狡辩道,“大人是想套我的话吧?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被收留在青府的。我只是一介越墙小人而已,进府行窃不巧被大人的得力神捕抓个正着,大人何以肯定我是被长期收留在府中的落魄之人呢?”
“若你所言不假那本府可是长见识了,”张梦鲤略带嘲讽的语气道,“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专门进柴房行窃的盗贼。”
黑衣人突然有些词穷,吞吐了半天不知言何是好,最后干脆沉默下来,低头不语。
此时,宋翠屏和她的贴身丫鬟江海凤在李瑞的引领下进了屋。
常丙琨走上前凑在宋翠屏旁耳语了两句,然后宋翠屏立在一侧打量着黑衣人,不一会儿便向张梦鲤禀道:“张知府,这人我很面熟,确是在哪里见过。”
黑衣人听得身旁有人言语,立马回头看了宋翠屏一眼,就在一刹那间,黑衣人又急避过头来,虽一样是沉默,只是头低的愈深了。
这一切变动都被张梦鲤看在了眼里,心里也开始不断地推断着细节所隐藏的真相。
突然,宋翠屏拉了拉江海凤的袖子:“海凤啊,你说他像不像四个月前我们去南阳府赶庙会时遇到的那个跪在街边为逝母乞讨安葬费的小伙子。”
江海凤侧首作回忆状,想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应该是吧,记得不太真切了。”
“你这丫头记性怎么这么差?”宋翠屏嗔怪道,“今年二月望日的的庙会你忘了,在一家茶楼旁的空地上遇到他的,当时你还解囊给了他两子儿呢。”
“对对对,”江海凤终于点头道,“我确实给了他两个铜板。”
黑衣人至始至终不愿抬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瑞再怎么厉声喝斥也无济于事,张梦鲤只好任由他垂首沉默。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张梦鲤先是给宋翠屏看了坐,然后扫视了一圈,见一旁宋翠屏的丫鬟长得乖巧伶俐,便借此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问她道:“你这贴身丫鬟是打小就跟着你吧?”江海凤听在说自己立马也低头不语起来,脸颊微羞泛红。
宋翠屏抬头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江海凤,回张梦鲤道:“回大人,海凤是我三十五岁时从怀庆府一个穷老汉手里买来的,进府那年她才十六岁,刚开始在府上只是个烧火丫头,后来我看她脑瓜子机灵就让她专门服侍我了。”
张梦鲤点点头,再次环顾了一下众人,又刻意看了一眼依旧俯首不语的黑衣人,向李瑞道:“先给这嫌犯戴上手足枷,明天先押去太康大牢,留待审问。记住,告知狱吏不可对疑犯严刑逼供。”后者脆生生地应了个“是”。
黑衣人被押走时突然用凝重的眼光回头扫了一眼房中众人,口中骤然大呼道:“大人,我没有杀人啊。大人,我没有啊!我没有……”李瑞用刀鞘顶了顶黑衣人的脖子喝斥道:“喊冤枉啊?等明天进了大牢再说吧。”说完李瑞强行将黑衣人押了出去。
张梦鲤接着又把头转向宋翠屏,“我已经差人去汝州请贵府的前任老管家了,此案真相如何相信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了。”
宋翠屏一听激动地问道:“真的吗?连环凶手果真即将伏法?”
“老夫人慢要操心,”常丙琨在一旁安慰道,“我等虽不敢对谁是凶手下盖棺定论,但我们手上有一件凶手落下的物证,这次请古亦南老管家过来就是为了协助我等破案的,我相信凶手逍遥之日不久矣。”
张梦鲤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道:“天色已迟,两位先回去休息吧,留待明日再议。”宋翠屏感伤地点点头,随后和海凤一同向两位大人鞠身告退了去。
“大人,”常丙琨待得他人步远后方开口问道,“你问黑衣人是否认识程晓萱,是否是以为那黑衣人认识青录颜的原配夫人,或是和她有某种直接的关系?”常丙琨疑心迫切,张梦鲤却只是笑而不语。
次日辰时,青府莲池旁。
乔满福扛着一袋大米走到莲池处,突然从池中迎风袭来一股恶臭味,令人作呕。乔满福下意识的一瞥眼,便发现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漂浮着一个奇怪之物。当下便心生好奇,也不顾手上的活计,把大米放下来靠在了围栏上,随后利索地翻过围栏顺着岸沿向那个漂浮物近去。
正是凑巧,冯来刚好要去伙房,恰好路过莲池,见乔满福站在围栏里往池中不停张望,吆喝道:“乔满福!你不去伙房干活在这里看个啥?池子里有黄金还是有白银啊?”乔满福一听是冯班头来监工来了,忙不迭地解释道:“班头,我刚去库房抬米路过这里,见池中有一异物,想是某种动物尸体,怕污染了莲池便跨栏进来看个究竟。这不,我刚准备看个明白您就逢巧赶来了。”
冯来一听,猛嗅了几下,也觉察到了那股臭味,加上自己亦是好奇之人,一时便全没了责怪之意,只是假装嗔斥道:“老夫人就稀罕池中这几处荷花,万不能被污秽之物所染,你尽快看个究竟,若是某种畜物的腐尸烂骸必要立马解决。”
乔满福爽快地吆喝了一声“嘚嘞”,然后伸手从园中折了一枯树枝将那异物钩近前来,目光一定,便看了个真切。“回班头,”乔满福用衙差向官大人汇报案情时所用的口吻向冯来戏谑道,“是一只‘九条命’死了。”
“恶心!赶紧捞起来处理了!”冯来捂着鼻子嘱咐了一句便甩手离开了。
乔满福用了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把发臭的死猫打捞上岸。本想就地埋掉,但又想起靠在围栏上的大米还未着落,便打消了这个仓促的念头——他得把做午饭用的大米先送去伙房才是。
他把死猫放在了一个日晒不到,风吹不着的树荫下——这样可减缓臭味的弥漫——然后一个过肩摔扛起米继续向伙房走去。
此时,暂住在府上的张梦鲤和常丙琨两人用过早膳后正一起在花园的青石道上边散步边聊案情,后面不远处正跟着掌刀戒备的李瑞。
“大人,”常丙琨道:“你认为我们抓到的那个黑衣人会是凶手吗?”
张梦鲤并没有立马作答,而是回头向李瑞道:“李捕快,那黑衣人已经送回衙门了?”
“回大人,”李瑞微一抱拳回禀道,“按大人昨晚的吩咐,我今一大早便将黑衣人押回县衙暂时收押在衙部大牢。大人随时可以提审疑犯。”
张梦鲤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记住,不可对疑犯动粗,更不可屈打成招。”说到此仰首发出一声长叹,继续道,“此案还大有玄机啊!”言语间透露出无限沧桑。
“大人,”常丙琨憬然有悟道,“莫非真凶还另有其人?”
张梦鲤继续往前漫步前行,口中缓缓应道:“在真相未果之前我们万不能如此草率地就盖棺定论啊。如果我推测的不错,古亦南所掌握的信息对我们破获此案至关重要。而正因为如此,我又担心会打草惊蛇啊!”
“大人放心,”常丙琨道,“府内府外都设了武功高强的捕快进行全天候的徼巡戒备,任何不明人物和风吹草动都避不开我们的法掌。”
张梦鲤正走着,突然从路尽头的拐角处转出一个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往前方快步走去。
“诶,前面那兄弟,等等。”李瑞在常丙琨的眼神示意下叫停了正行色匆匆赶路的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扛米去伙房的乔满福。一见是两位公差大人,连忙打拱作揖道:“见过两位大人,适才急于家活,不知身后是两位大人,小人失礼了,还望大人恕罪——”
张梦鲤伸手打住了乔满福的客套恭敬之辞,开门见山道:“这也不到开饭的时候,你一伙夫如此匆匆忙忙不知所为何事?”
“噢,大人,”乔满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是这样的,方才小的从前方的莲池中打捞上一只已经腐臭的死猫,本打算扛完米后把它处理了,结果一忙活忘了这档子事,这不,刚想起来,就赶过去埋死猫了,要是让冯班头知道准该又骂我心粗了,弄不好还得克扣工钱,所以小的才会匆忙行路,以致两位大人在身后都没有发觉。”
“是吗?府中一共豢养了几只猫啊?”张梦鲤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地随口问道。
“回大人,府中就只养了一只猫而已。不过现在它这一死,就一只也没了。呃,对了,大人叫我是有事吩咐吗?”
张梦鲤摇了摇头挥手放了他去,但一转念又突然想到什么,伸手道:“等等!”然后转向身后的常丙琨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来到莲池旁的树荫下,死猫身上的腐臭味顺风扑鼻而来,李瑞和乔满福相继侧首掩鼻,常丙琨也立马挑了个上风处避臭。唯独张梦鲤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便道:“但愿这只死猫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啊。”说罢他便蹲了下来仔细察看着猫尸。神情之专注,仿佛已经闻不到那股令人反胃的臭味。李瑞等人自知惭愧,连忙把掩鼻的手放了下来。
“常知县你看,”张梦鲤头也不抬便招呼道,“猫的爪子和犬齿上都有从绸布上抽下来的颜色泛白的纺线。来,李捕快!”
随着张梦鲤一声大喊,李瑞慌忙上前应承道:“大人,您吩咐。”
“把这几根纺线收起来小心保存。”
“是,大人!”李瑞中气十足地应道。
张梦鲤双手背后,转身对常丙琨道:“看来案发当晚众仆人所听见的几声凄厉猫叫一事并非空穴来风了。走,和我去趟洗衣房。”
常丙琨回了个“是”,然后对身旁正云里雾里的乔满福下令道:“走,带我们大人去趟洗衣房。”
三人刚走出两丈有余张梦鲤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对李瑞吩咐道:“收集完物证后别忘了帮伙计把尸体给埋掉。”后者点头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