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了,在上小学的时候,奶奶给我取了个正式的名字:王金枝。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符合我的个性,它让我感觉自己很土,很贱、很丢脸。现在我知道了,我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名字,是因为我那个时候真得很土,很卑贱、很害怕丢人现眼。
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越是害怕它,越是不喜欢它,它就越是缠着你不放。我在村子里的小学读了五年书,这种感觉纠缠了我五年整,这让我无比痛恨学校这种地方,虽然我学习成绩第一,老师们都很喜欢的,但我就是害怕去学校,害怕听到学校里那些好事的同学们背后针对我的传言。
好在我在他们的眼中足够强大,我在学习上,体育上,德育上,几乎所有方面都表现出足够优秀、强悍。老师们喜欢我,称赞我是个生在逆境中却自强不息的好少年,他们把每年的三好学生奖状都发给了我;大人们称赞我是个懂事、孝顺,少年早成的好孩子,每次教育自家孩子的时候,少不了会带上一句“你看看人家王金枝”。 但在我自己看来,我的努力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脆弱和孤独。
虽然我表现出的假象成功地迷惑了这些大人们,但在那些同龄的同学面前,我却非常担心,非常害怕,我知道他们能够嗅到我身上的孤独、心中的恐惧,自强面具下深藏的自卑。
因此,出于本能,早上,我一个人步行上学,从不与人结伴;在学校里,我一个人学习,也不与同学讨论或者交流;课余时间,我总是借口忙着帮奶奶做家务,拒绝加入任何一个男生女生们的小圈子。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看上去孤傲、坚强、自立、优秀的学生,我很忙,以至于不像一个小学生,没有一个学校里的朋友。
对,这就是我的小学生涯,这很惨,是吧?当然很惨,这种惨痛的体会没有人能知道,孤独、无助,平淡的生活,神经却始终像一根拉紧的弓,没有松弛的时候;小小年纪,心脏就已经感受到了疲惫和自我厌弃,这是一种从内而外的累,一种无力感,一种绝望,一种从骨子深处感受到的不安全。
好在我有一个坚定的守护者:阿志。
阿志是我班上的一个同学,比我小一岁吧,个子也比我小一些。他是个怪人,平时没有朋友,不跟人说话,也不惹事,也不讨一嫌,但他很特别,特别到没有同学跟他玩,他生活在我们中间,像个少年老成的旁观者,只看,不说话,不参与,好像整个世界与他无关。
他主要是在看我。这一点是我三年级时候意识到的,因为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才意识到,他原来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看着我,准确一点说,是守护着我,尽管我不太明白他是为什么。
有一点需要补充,他是村长的儿子,单亲家庭,他的妈妈在他七岁那年就死掉了,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他爸爸打死的,但他爸爸还是继续当村长,没有警察来抓他,所以我猜想,他妈妈是自杀的。
那一年的春天,四五月份的样子,有一天上午的大课间,我坐在教室的南窗台上看书。我虽然是个三好学生,并不代表我是个乖乖女,我有很多任性的行为,其中一个就是老师不在时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放在窗台上,一条腿踩在课桌上,像个城市里的小混混那样儿,装出一副很屌的样子。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屁孩,但在我的眼睛里,班上的那些小朋友们才是小屁孩,我老早就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时候有个我非常不喜欢的女生走了过来,她叫田静,她总是在同学们面前吹嘘自己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爸爸,她爸爸是个火车司机,而班里同学们的爸爸全部都是农民,而我连个爸爸都没有。
这种人最讨人厌了!
“王金枝,你知道城里的楼有多高吗?”她抬头胖胖的脸,有点卖弄,也有点挑衅地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
我看看她,不想搭理她,把脸扭一边,看窗外的老师,学校里唯一的一个女老师正在操场上跟一个男老师打羽毛球,那是那个时候我们农村学校里最时髦的体育活动,跟城里人打网球,有钱人打高尔夫差不多意思吧,都是爱装的人才喜欢的活动。
“上个月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了,他带我晚上去他们大院里上班,那天晚上天气好好哟,天上的星星好多哟,有一颗星星好亮哟,好大哟!你猜怎么着?我爸爸爬到楼顶上,给我摘下来一颗星星!”她恬不知耻地说。
“这么大个!”她比划了一个西瓜的形状,很骄傲,又很认真地说,一边说还一边瞅着我,等着我说点什么。
我还是不理她,我觉得星星那么大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那里的楼真那么高,人还能摘下星星来,星星不是应该比云彩更高吗?鬼才相信,哪有那么高的楼!
“你不信?你以为我在骗你,对吧!我没骗你,我爸爸那里还有好多更神奇的东西呢!”她看上去有点急,可能是因为我不承认她爸爸很牛。
“我爸爸……”她还想说。
“你爸爸是个傻*,”我突然开口,感觉骂她的感觉好爽。
“王金枝你不讲理!你凭什么骂我爸爸!我都没骂过你爸爸!”她有点委曲地叫喊起来,看上去可能还有点生气。
她是没骂过我爸爸,我她妈的又没有爸爸,她当然不能骂我爸爸了!
“你妈背着你爸爸偷汉子,你说你爸爸是不是傻*?”我很认真地说,语调不高,但字字清晰。
“王金枝你放屁!你瞎说,我爸爸跟我妈妈好着呢!”她急了,眼里开始积水,这让我好开心,但我还是不紧不慢地回应着她。
“你妈妈在西山树林里跟一个小青年抱着呢,我都看见了!”我说的是实情,我确实看见了,她妈算是我们村子里的漂亮人,人人都认识她,我也认识。
“王金枝你不讲理,你没有爸爸,你就骂我爸爸是傻*,你没有妈妈,你就编我妈妈的瞎话!你不是人,你忌妒我,你才是个傻*,你妈才偷汉子呢!你妈偷汉子,才生下你这个怪物,你爸早不要你了,你就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她开始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这让我更爽了,当然,她的话也让我生气,甚至让我感到了恐惧,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假装要去揍她,其实我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闭嘴。
不想一个人影突然间就冲了过来,还没等我看清,田静就已经躺在讲台后面的墙角了。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傻傻地看着那个男生,半晌,才突然间想起来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男生就是阿志。
我站在他的侧面,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白,有些冷,有些让人感到恐怖。他的冰冷的侧脸,猫一样弓起的身子,缓缓后退却更让人紧张的步态,都让人想到一个词:死亡。
虽然那时候我们都不大,还是孩子,但他的身上,已经透出了一种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杀气!
那是一心求死者才具备的那种杀气,这是我后来长大后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