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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四清运动……

2023-04-17发布 6537字

四清运动 社员点名学习

清理账目 贫协组织当家

四清工作队进驻东圩村是1963年的阳历年前。东圩一个村被安排了四名工作队员,算是一个工作小组。他们受命来到这里,宣称要与农民实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要在阶级成份最好的“贫下中农”家里吃、住,在小队里劳动。其实,运动开展后,他们一天到晚只忙着“四清”,根本没再与农民们在一起劳动了。赵恒发家里被安排了一位姓罗的中年人。他告诉赵恒发说,这次到繁昌县来的工作队人员,都是从宁国县各机关单位里抽调来的。老罗本人就是从该县公安局抽来的干部。因为,现在的四清运动,为了避免“当地(本县)人‘四清不了’当地事”,在地区以内统一调动干部。芜湖地区是八个县,宁国县与繁昌县都属于芜湖地区。

工作队进驻的第二天晚上,全东圩村社员都被通知去董正富家,即原来的大食堂里开会。说是向大家交代政策,熟悉情况。可是,当天晚上到场的人寥寥无几。于是,第三天晚上,工作队员们叫上党、团员,带着他们的人,到各家各户上门一一通知,说是“请”大家前来开会。这样大多数男女劳动力都被“请”到了。开会时,逐一点名。对还没有到场的,又派人去叫。弄到八九点钟了,才算把应该来、能够到的人都“请”到了。

在董正富家的堂前,四个工作队的人围坐在桌子四周,桌子当中点着一盏煤油罩子灯。一位年纪最大约四十岁的人坐在桌子北边,他开口说道:“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四清工作队。任务是把毛主席制定的社会主义方针政策交给大家,和大家一起,提高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觉悟和信心。为了完成这项任务,我们要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大家一起学好政策,用政策武装头脑,擦亮眼睛,提高觉悟,认清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把社会主义方向坚持下去,把搞资本主义的人和事清算出来。这就是这次四清的目的。四清要清些什么东西呢?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党中央毛主席为了开展“四清”运动,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方针,下发了有关文件,我们必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习这些政策和文件。大家都是劳动人民,白天要下田生产,只有晚上才能学习,这也是这次运动的学习方法。为了能够学习得深入,学习得透彻,就得加强学习纪律。现在,我向大家宣布:我们每次学习以前都要点名。谁要是点名不到,我们就把他特别的请得来。并且请他把为什么不来学习的原因说清楚。这倒不是要他向我们工作队说明什么,而是要他向在场的广大社员说一说,他思想里是否已经就没有资本主义了,对四清的政策是否就已经掌握得深透,不需要学习了?他能说明清楚了,我们就听他的,并且向他学习。他要是说明不清楚,就必须与我们一起学习!这,就是学习纪律。好了,今天我们就说这些,算是宣布了今后的学习方法和学习纪律,请大家互相监督。”

他停了一会,又说:“刚才,我只说了学习方法和学习纪律,忘了给大家介绍我们四个人的姓名。”

于是,他指着自己胸口说:“本人姓强,是这里工作队小组的组长,大家叫我老强就是了。”他指着对面的老罗介绍后,又指着坐在左边执笔记录的二十岁才出头的年轻人说:“这位姓俞,”再指着右边的女青年说:“这位学历最高,是我们当中的大知识份子,大学生啊,姓伍。这两位,大家叫他们小俞、小伍就是了。”他说完这些,又说:“今天为了请大家来,花了不少时间。明天,大家还要劳动,为了不耽误大家的休息,我就不多说了。请大家记着:明天,还是在这里,我们正式开始学习文件。请大家务必早一点来,来整齐一点,不要拖拖拉拉。我们抓紧时间学习,每天就学习一点,早点学习过了,好早点回家休息。刚才讲的学习纪律,请大家不能忘记了啊!”说过,他直接宣布:“好,散会!”

大家听了这位姓强的话,走出会场后都说:“嗨,好厉害啊!看来我们天天晚上都得来开会了。要是不来,可就说明不清楚呢。”董正玉说:“怎么不是呢?这是运动嘛!许多不识时务的人,老是在运动中无缘无故地就倒了霉。老话说‘不识秤不要紧,不识时不能过’呢。”

老董四听了,干咳了两声说道:“运动,运动,一运就动;这一回,我们不知道又要被运动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成武半开玩笑地说:“运到什么地方去?把你这老家伙运到了黄土公社,就算完事了。”

老董四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地方谁都得去呢,也只有去了那里才能太平了。”大家七嘴八舌,就是当心又要搞大跃进、共产风那样的运动了。

翌日晚上,工作队在社员会上开始了文件学习。年轻的女大学生小伍摊开文件,以伶俐的口齿,银铃似的嗓音说:“今天学习‘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①”。她没有多少题外话,展开文件,就照文宣科起来。读了几十分钟,才算念完了。老强把文件挪到自己面前,拣着其中的一节,又重新读道:

“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度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这个时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被推翻的反动阶级不甘心于灭亡,他们总是企图复辟。同时,社会上还存在着资产阶级的影响和旧社会的习惯势力,存在着一部分小生产者的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因此,在人民中,还有一些没有受到社会主义改造的人,他们人数不多,只占人口的百分之几,但一有机会,就企图离开社会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在这些情况下阶级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当前社会中揭发出来的很多事实,证明上述阶级斗争的论断是正确的。

1、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总是企图复辟,伺机反攻倒算,进行阶级报复,打击贫、下中农。

2、被推翻的地主富农份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有些社队的领导权,实际上落在他们手里。其他机关的有些环节,也有他们的代理人。

3、一些地方,地主富农份子进行恢复封建的宗族统治的活动,进行反革命宣传,发展反革命组织。

4、地主富农份子和反革命份子,利用宗教和反动道会门,欺骗群众,进行罪恶活动。

5、反动份子的各种破坏活动,例如破坏公共财产,盗窃情报,甚至杀人放火,多处发现。

(……一共是九条,都是整个“历史时期”的阶级斗争表现)

所有这些告诉我们什么呢?这些事实给我们最深刻的教训是: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阶级斗争,不可忘记无产阶级专政,不可忘记依靠贫农、下中农,不可忘记党的政策,不可忘记党的工作。”

读过以后,老强说:“大家看看,中央多么英明,把我们农村的问题看得一清二楚,说得明明白白。所以,请大家想想看,我们这次四清运动是多么重要,多么及时!”

他接着说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社会的苦难都尝够了,应该痛恨旧社会,热爱新社会。可是,有些人在旧社会虽然受过苦,现在当了干部,却忘本变质;有些社员好了疮疤忘了痛,不想走社会主义道路了。这样下去,资本主义就要泛滥,就要复辟,我们国家就要改变颜色。中央非常英明,把这些问题看得清楚,文件上更说的明白。因此,必须要进行这次四清运动。我们广大群众,更要应该学好文件,积极参加到运动中来。”

工作组们如此这般地学习、动员了六七天,便进行阶级成分的甄别和确认工作。赵恒发原来是佃中农成分,被甄别成了下中农。村上有些在土改时成分划高了的,都被甄别了下来。好在这次成分甄别,似乎只是将划高了的往下缩一点,并没有再往上抬的情况。可是,赵恒生本来的中农成分,却要重新划为富裕中农。原因有人检举他,这几年来,他“钻陷觅缝地在搞资本主义”。

阶级成分还没甄别结束,有些有争议的,还没来得及查证核实,春节就到了。工作队的人员都回家过年,运动暂时停了下来。

春节中,赵恒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他想:人人成分都能甄别下来,而我的成分却要提高上去,难道四清只是“清”我一个人不成?因此心里不能平衡。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前年和去年冬天,他带着儿子大山和小山,起早摸晚,或者队里不做事的时候,挖藕捕鱼,拿到新镇去卖,得了几个钱,小玉子借以把家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他一家人本来都是邋遢、窝囊像,现在也能算是村上“光显”的人了。因为家境规范了起来,提高了他一家人的形象品位。这一巨大变化,与其说是赵恒生父子苦做苦累的功劳,还不如说是小玉子精心料理的结果。可是,在“越穷越革命越可靠”的理论下,“赵恒生一心想发财,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能只是中农成分”,成了东圩村四清甄别成分的一番话题。

这一天,一肚子委屈的赵恒生,怀着满腹的心事来寻找赵恒顺,想诉一诉自己的苦衷。其实赵恒顺知道他的情况,认为这件事不值得议论;而且又正值他与强金英闹别扭的时候,心情很不顺畅。强金英自从去年又生了个女孩后,自觉形秽;赵恒顺也因为修家谱上了预丁,没有兑现,很不高兴。于是,他俩老是无事生端地别扭。当赵恒生来和他倾吐心事时,赵恒顺竟回答他说:“你的事清楚得很,要我怎么说呢?”

赵恒生见此光景,心想,我们兄弟之间却不能讲句心里话,也打起官腔来,大约他们当干部的已经商量好要提高我的成分了。于是,他心中立刻腾起一股怒气,没说二话,转身走了。此时的他,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横竖是要加成分了,我什么人也不去求,大不了加个上中农呗,此外,谁还能把我的锄头把子夺掉了不成?嗨!这真叫“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赵恒顺对他内心的不满却浑然不知。

开年后,工作队又返回村上来了,还是逐的一核实“阶级成分”。当核实到赵恒生成分时,他实际只是比别人多劳累了一些,家务比以前更清朗了一些,并不是投机倒把搞剥削的性质,而且家境也并不怎么富裕。加上文件精神只注重成分下调,不强调上加的事。于是,就只对赵恒生教育了一回,叫他要坚定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信心,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却也没有再加他的成分。

阶级成分落实后,紧接着成立贫、下中农协会组织。这个组织成立以后,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都被暂时的停止了职权,行政上的职权都归了贫协组织。这种组织,大队叫贫下中农协会,小队叫贫协小组。大队和小队的干部,无论有无问题,都是“四清对像”,都得经过政治、经济、组织、思想的审查后,如果没有发现问题,才是团结的对像,还可以当任原来的干部;如果发现问题了,就是“四不清”干部。对于“四不清”的干部,都要做组织处理;问题严重的,还要予以法律制裁。

什么是四不清的干部呢?老强在社员大会上说:“四不清的干部,政治上与阶级敌人和平共处,经济上马马虎虎,组织上毫无原则,思想上稀里糊涂。这样的人哪能带领广大社员干社会主义呢?”

贫协组织在工作队的扶持下,掌握着大队、小队的权力。为了清查经济,在贫协组织名义下,大队、小队都成立了“清账小组”。清账小组的成员,必须是贫农、下中农成分。韩庄大队贫农下中农协会成立后,主任老刘是个文盲,委员们也是文盲居多,虽然有两个认得几个字的,还不能清理账目。于是,贫协会便吸收了年轻的共青团员做清账组成员。清理的时间,是从韩庄大队成立开始,到贫协组织成立时为止。共产风中的账目,大多数已经账毁人迁,无从清起,只好不了了之。清理的方法,是将每一张发票逐一审理。

这样清理的结果,董正道等大队干部都成了“四不清干部”。他们在经济上的罪行是开销不当,多吃、多占、多浪费。董正道去年和董成惠一起撰修家谱,被检举了出来。这是“与阶级敌人和平共处,阶级路线不清;进行宗派活动,复辟封建四旧”的原则性政治问题,是这次四清运动的重点对像。他的身体本来健康得很,可是,因为反复的交代和反省,耳朵竟聋掉了。到头来,还是没有交代清楚问题。于是,戴着“四不清”的帽子,被撤职回家了。别的干部因为还没有查到政治问题,暂时都没做处理,但是却也没有团结他们,仍然摆在一边。

生产队里同样成立了“清账小组”,也是由贫农下中农成分的人组成。有的队里这种成份里没有识字的人,由他们在中农里选定“政治可靠、思想进步”的人检验单据,将单据照文宣读给贫协小组里的人听,由贫协小组里人决定该单据合理与否。合理的予以报销;不合理的放在一旁,等待处理。东圩几个小队好在历史不长,没什么账目清理,只两天工夫,就都结束了。三个小队的干部都成了“团结对像”,各人还当着他们小队里原来的职务。

韩庄大队在1961年分田到户时,用从社员家里收上来的稻子办了个槽坊○2。这个槽坊是在东圩村西王生贵房子里办的。王生贵1961年底撬了三间草屋。他一家仅夫妻二人,一个小孩,在西边的房间里开了个铺,床前搭了个小灶,就算是全部家当了,还有两间房子是空着的。大队在他房子东间安上了锅灶,中间堂前放了六口大缸,槽坊的设备就算齐全了。制酒的师傅是从江北请来的,也姓王,时间不长,竟然与王生贵攀起了本家。王生贵叫他“老叔”,而王师傅却叫王生贵是“小贵子”。这位王师傅既能制酒还能制曲。酒制出来后碧清香醇,头锅、二锅酒,甘冽微甜,倒在碗里酒液还能猴在碗壁上。共产风后难得见到酒的人们,很欢迎它。附近几个大队想喝酒的社员,常常拿点粮食到这里来兑换酒喝。

槽坊王师傅不仅酿酒手艺好,还是个好客的人。人们只要到了那里,包括前来换酒的人,他总是从酒缸里舀酒给他喝。有一回,抽水机司机小杜到这里玩,王师傅不认识他。他因为是第一回来,对槽坊的一切感到好奇,小杜问王师傅,这酒辣不辣人?王师傅觉得他说的天真,似乎不知道酒的味道。于是说道:“嗨,小伙子,不管辣不辣,你先尝一点就知道了。”说着,拿大碗舀了一碗二锅头的酒,叫小杜尝。小杜闻了闻,香醇扑鼻,竟一仰头全喝了下去。他咂咂嘴巴,嘴里甜丝丝的,腹中还滚动着热气。觉得余味无穷,便还想再喝。

小杜拿着空碗说:“这酒甜蜜蜜的,好喝得很呢。”王师傅看着这小伙子像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口气居然喝掉了一大碗酒,还说好喝。于是说道:“好喝?你不是怕辣么?”小杜说:“这酒不太辣,好喝得很呢。”王师傅说:“好喝,可是也好醉人啊!”小杜说:“我看不要紧吧。我都喝了一碗了,还不像要醉的样子呢?”王师傅说:“那你还能喝吗?”

其实,小杜现在脸上已经潮红,耳朵也在发烧了。可是,他只知道好喝,竟然说道:“不说再喝一碗,以我看,还喝两碗也不要紧。”

王师傅看了看他,伸手拿回了他手中的碗,又舀了半碗给他。他一仰头,又喝了个精光。王师傅说:“小伙子,我不知道你的酒量,你还是少喝一点吧。”说着接回了小杜手中的碗,不再舀给他喝了。小杜看着王师傅,还依依不舍地说:“这酒好,好呢,那,谢谢您,我走了。”

他步出了槽坊大门,王师傅听他说话,舌头已经圆了起来;看他走路,步子也有点蹒跚了。于是说道:“喂,小伙子,你慢一点,走好了啊。”

小杜说:“没事,没、没事吧,我还没有醉呢!”可是,他走出槽坊不远,就在路旁的一个草堆洞里○3坐了下来。竟然身不由己地钻进了草堆笼里,用稻草将自己完全遮盖着,呼呼地大睡起来,由于被稻草覆盖着,以至路过的人谁也没有发现他。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了,才回到自己家里。

他老母亲见他蓬头垢面,身上许多草屑,问他晚上怎么没有回来,在什么地方弄得这样脏兮兮的?他实话实说道:“在槽坊里酒喝多了,睡了一夜的草堆笼。”

他母亲听了,当即要来责问王师傅。小杜却说:“这不能怨王师傅,只怨那酒太好喝了。要是依了我,我还想再喝两大碗呢,王师傅硬是不给我喝了。哪晓得那酒后劲这样大呢。”他母亲听了,只责怪了儿子贪酒,没再去责怪王师傅。此后,小杜逢人便说:“槽坊里的酒虽然好喝,可是,也厉害得很。喝多了当时还不知道,醉倒了一时还醒不来呢。”

其实,到槽坊里喝不花钱酒的人不少,喝多了也不乏其人;可是,喝醉了睡草堆笼的,却只有小杜一个。

由于槽坊是大队办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每当开会或者相聚,总是一醉为是,因此,这里的酒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喝的最多。人们到这里以稻子换酒,每八斤稻子才能换一斤酒,它的利润不算小。“四清”开始后,槽坊成了经济清理的重点。可是,它的账目是“葫芦瓢画账”,只有稻谷兑换酒的零碎账目。干部们喝酒,提着就走,谁也没曾办理过手续。因此,没有酒开销的根据可查。查到后来,只能按照无法弄清的“烂摊子”处理,勒令停掉了。

王师傅在被清送回家时,似有惋惜地说:“槽坊槽坊,是本利翻番的行当;这里的槽坊,赚的钱酿了酒,酿的酒大家喝了,哪有账目可查呢!”

①此处及以下引用的文字,见中共安徽省委办公厅1965年12月编辑的《四清工作队手册》。

②槽坊。制作饮用酒的作坊。

○3草堆洞里:又称草堆笼。稻草堆好后,总在一个地方抽着去用,因此便形成“草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