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妹妮 路途出险逢救星
赵恒发 矿山回家急寻人
第二天,赵恒发在矿山食堂打来早饭。他们吃饭的时候,汪老太太的女儿二信说:“今天你们到峨山去找孩子,嫂子身体这么差,这一路上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坡,她哪能走得动啊?我去借辆板车来,我发子哥哥把嫂子拖着,也免得她走不动呢。”
赵恒发听了说:“二信,这当然是好事,只是麻烦你了。”
二信说:“哎,你们把孩子找到要紧,我麻烦一点能算什么呢?”说着,她到食堂里借了一辆板车来,交给了赵恒发。
吃过早饭,汪老太太说:“我一个老婆子,行动龙钟得很,就不跟你们去了。你俩不要着急,慢慢的找。多问一些人,你孩子身体本来就没病,又长得惹人疼爱,只要有了点吃的,我想,是不会有大灾星的。”她说的“不会有大灾星”,是说他不会死的。
韩妹妮也说:“我也这样想啊,大妈妈。托您老人家的福,但愿我们这一趟去,就能找到三牌呢!”
二信一家又都出工去了。恒发拉着板车,在二信门口就让韩妹妮坐在板车床上,拖着她往峨山方向走去。二信门口是泥土做的稻床,板车轮子在上面滚动还算平稳。汪老太太看着他们一直上了石子铺的大公路,才转回身到二信的屋里去了。
板车上了石子路后,车轮子在石子上滚动着,颠簸得韩妹妮骨头都要散架子了。韩妹妮本来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屁股在板车床上震得生疼。她实在受不了,对恒发说:“啊哟,你阿爸,我还是下来慢慢的走吧。这样在车子上颠得我实在受不了——我三牌那一天给他们这样的用板车拖着走了,就是不被饿死,也该被颠死了啊!”
恒发说:“你瘦得只剩骨头了,当然受不了啊。可是,这是十几里的山路呢,你走?走到哪时候才能走到繁昌那里去啊?还是我找几把稻草给你垫着,拖着你慢慢的走吧。”于是,他放下板车,来到路边的一个草堆上拽了几把稻草来,放在了板车床上。韩妹妮在稻草上坐着,恒发再拖着她走,果然就平缓得多了。为了能够方便地观望韩妹妮,赵恒发将板车由拖着改为推着,缓慢地进入了峨山地界,往繁昌城的方向而来。
他们首先来到峨山东边竹丝塔食堂里。食堂里人员正在炊造午饭,繁忙得很。一位女炊事员听了他们的询问,竟然不耐烦地说:“今天你来找儿子,明天他来寻女儿,我们哪有闲工夫烦你们这些神?你们早知道还要出来找他,当时何必把他送出来了?”
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个愿意讲几句话的男人,询问的结果却也是不着边际。他告诉恒发夫妻说,这里是有过不少被丢弃的孩子,而这个食堂是不曾理会过的——这年头大家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来烦这个神?
没有办法,恒发夫妻只好来到峨山北边的繁昌东门口食堂。到了这里,韩妹妮叫赵恒发扶着她从板车上下来了,他们来到食堂里面找到了一位男炊事员。这位男炊事员快四十岁了,他说,丢在这里的孩子,具体数字谁也说不清了,大约有三四十个,大多数已经死去了,尸体都被扔在山涝里的;现在还有十多个活着的,有没有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找找看吧!于是,韩妹妮和赵恒发把这十多个孩子逐一地仔细地看了又看。这些孩子男女都有,最小的三四岁,最大的不过五六岁。可是,在他们当中居然没有三牌的影子!失望而又悲痛的他们,只好再往前面继续寻找。
他们展转来到南门街食堂里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南门街食堂里的人说,丢在这里的孩子,陆陆续续的总有几十个,先后都叫没有儿女的人领回去抚养了。这些领走孩子的人,遍布在繁昌城里,主要是在南门内外一带。食堂里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奶奶,见他夫妻寻儿心切,又都疲惫不堪,便生出了怜悯之心,主动地带着赵恒发和韩妹妮遍街满巷地寻找收养孩子的人家。可怜,一直寻到了傍黑,见了约十个被人收养的孩子,这其中居然仍然没有三牌!这时候的韩妹妮,已经伤心欲绝,也累得精疲力竭。她躺在板车床上,卷屈地睡着,也不做声,赵恒发看着她的情况,见天也晚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好推着板车回弯子店来。
回到二信家里,已经是天黑的时候,二信早就在盼望着了。现在隐约地见他们回来了,竟赶到路口迎接着。因为没有见到三牌,知道寻找没有结果。为了免得他们伤心,她也没有询问。却对恒发说:“发子哥,我们食堂里已经关门了,你到矿山食堂里去看看能不能打点饭来。你们大约中午都还没有吃吧?应该是饿得快没有用了啊!”
筋疲力尽的赵恒发说:“人没找到,也不晓得饿了。我去食堂里看看,要是没有饭的话,就称点锅巴来。你为我们烧点开水吧。”说着,他把板车放在二信的门口,让二信掺扶着韩妹妮进屋去,自己则到矿山食堂里去了。
赵恒发很快打来一小脸盆米饭,见韩妹妮正在与汪老太太谈着寻找三牌的经过。汪老太太看着韩妹妮的样子,见恒发来了,说道:“你们费了许多功夫,并不等于说三牌就不在世上了。那许多孩子,都被人领走了,你三牌或者被人领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还没找到啊。而且,现在急找也不是办法。反正人家既然领了回去,总会养得好的。迟些时候来找,也不会有多大妨碍。现在妹妮的身体太差了,等些日子好一点了,再来慢慢的细细的访访,或者就能找得到了。你们不要急啊,多费点工夫,我看是能找得到的。你们这么好的孩子,说他已经死了,我哪里能肯信呢?我看,明天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好事不在忙中取!妹妮这样的身体,哪能在这里老耽误呢!”
韩妹妮听了,自责地说道:“大妈妈啊,你这是劝我的话。我也知道三牌活着的希望很渺茫了。我苦命的孩子呀,是我做娘的太没有见识了,竟然在就要好起来的情况下,把你送了命啊!”说着又要哭泣。
汪老太太和她的女儿二信都极力地劝慰着她,说,这才稍微好了一点,当时哪知道啊?早晓得这样,你哪会送他出来呢。劝她暂且忍耐一下,力争多吃一点饭,免得把身体饿的彻底垮掉了,那样的话连回家也没劲走了。韩妹妮听了,知道她们说的实在,却也只是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在脸盆里盛了一大筷子头饭,用开水淘着咽了下去。
吃过了饭,韩妹妮对赵恒发说:“恒发,我有句话想和你商量。三牌送走不几天,产启云便给了食堂里十七担米,我们伙食就改善了许多;小麦收上后,不再是那样的太饿肚子了。现在艾德发也调了回去,你哥哥正式的当了副中队长。已经没有人再开口骂人、举手打人了。你最好还是回家吧。你在这里,我一想到这倒霉的矿山,心里就不能过。你回去以后,我们互相也好照应一些呢。”
恒发听了,还没开言,汪老太太也说:“发子,还是妹妮说的对。你别想在这矿山上干了,明天就把衣服、东西拾掇拾掇,我们一起回去吧。”
恒发说:“这矿山我也不想蹲了。只是连走的时候也应该打个招呼,或者还能领点口粮。恐怕要迟得两天才能离开。明天你们先回去吧,我这两天里就回家来。”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妹妮说这里是倒霉的矿山。我仔细想想,还真是倒霉得很呢。我三牌要不是我在这矿山上的话,我们做梦也想不起来把他送到这里来了!我在这里已经累了两年了,更累了个发老齁的病来。今后恐怕就要背着老药罐子①过日子了!”
汪老太太听了询问道:“你那个病还没好么?我看你现在不是还好吗?”
恒发说:“我这个病,到了暖天就能好得多,一到冬天就活受罪了。”
汪老太太安慰他说:“别瞎急,回去好好养息,或者就能好得起来呢。”
恒发说:“这年头哪里有什么养息?饭也没的吃,只好拿命来挨了。”
韩妹妮说:“这些话都不要说了。你现在的样子,比起董成田来要好得多了。只是把三牌搞不见了,我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得甘心了,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汪老太太说:“你们都快别瞎想了,这年头谁家的人口能保得周全呀?你们家拿别的人家来说,还算是幸运的呢!你这活生生的孩子,搞不见了,当然难过。可是,多少人家连门框栏子都倒掉了②啊!拿别人家比比,你们就算损失了小三牌,也算是幸运的呢!何况,你们的三牌还拿不准肯定就没有了啊,他还活在世上的把握应该还是很大的嘛。你们应该要前想想,后退退呀!”
这老太太还真会劝人,一番真情实意的言语,果然把赵恒发夫妻都从极度悲哀中往回拉了一程。当即,赵恒发回了他矿山上的住处,韩妹妮在二信家里与昨天一样,仍然与汪老太太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韩妹妮与汪老太太就要回家来。早上,赵恒发又送来了米饭。韩妹妮和汪老太太都吃了。只是韩妹妮还是用开水淘了一大勺子咽了下去。叫她稍微多吃 一点,她摇摇头说“实在吃不下去。”而后,她俩和恒发都告别了二信,赵恒发将她俩送上了一程路后,便回矿山上去了;她俩慢慢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农历五月里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她们每走一程,约莫两三里路,就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天快晌午了,才走了八、九里路,到了个名叫寒塘的地方。汪老太太说:“妹妮,你慢慢的上前走,我在柴丛里方便一下。一会儿就赶得来。”
韩妹妮走到了寒塘大队的打麦场上,这里有许多人正在打小麦。正待打的小麦和已经打过的麦秸草满场都是。韩妹妮走到这里,觉得体力难以支持,便在麦秸草上坐下来候着汪老太太。她坐下来以后,已经疲惫得难受,心想,我在这里,一定要很好的调整一下体力,不然的话,是走不动了!
韩妹妮的身体实在是过分虚弱了!加上寻找三牌不着,更是心力交瘁。虽然是在走路,其实是在拼着性命挣扎。她坐下来后,居然昏昏沉沉地昏迷起来,随即沉迷得倒了下去。因为被麦秸草淹没着,正在劳动的人们都没有看见她。
汪老太太方便过后,赶了一程路,已经走过了打麦场,仍然看不见韩妹妮的身影,估计她会在打麦场里休息。于是,又回转头来到打麦场上寻人。可是仍然没有找到。她便来到打麦人的跟前询问。原来,这里打麦的人都是些妇女们。汪老太太问道:“请问大姐姐们,刚才有位妇女从这里经过了吗?”回答说,我们都没有看见。
于是,汪老太太便在麦秸草里寻找起来。一时仍然没有找到,她便大声地呼叫着韩妹妮的名字。老半天,韩妹妮在麦秸草里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回答道:“大妈妈,我在这里呢!”
汪老太太循着声音,在麦秸草里寻到了韩妹妮。见她睡在麦秸里,说道:“妹妮,我们走吧。”
韩妹妮答应着,可是,挣扎了几次,竟是爬不起来。于是,她又以仅能听得到的微弱声音说:“大妈妈,您先走吧。我,我起不来了……”
汪老太太听了,俯下身来想掺扶她,可是,怎么也掺不起来。汪老太太知道:现在“路边倒”的人多得很,凡是睡倒下了的,如果不能起来,就算没命了!于是,汪老太太慌张起来。她对着打麦的妇女们以哀求的口气喊起来说:“大姐姐们啊,求你们做点好事呢,快来救救这位妇女啊!”
打麦的人听了,跑过来不少人。她们看了看韩妹妮后,知道又来了个“路边倒”的人了。许多人都唏嘘起来:“可怜,这么点点的年纪,也路边倒了!”其中一位近三十岁的妇女看了一下,快步跑进了打麦场前面的房子里。一会儿,里面出来了三个人。
汪老太太认得,有一位就是赵荣春。她对着赵荣春哀怜地说道:“啊哟,荣春哪,你在这里啊?这里倒下的是你的婶娘呢!你快来救她一命啊!”
荣春见了韩妹妮,韩妹妮已经昏迷不省。他对着她喊道:“婶娘,婶娘!”竟然没有回音。荣春说:“哎呀,怎么搞得这样子了?”说着,马上自己动手抱起了她。旁观的人见了,许多人都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很快地把韩妹妮抬到了那屋子里。汪老太太也跟了进来。
进屋后,马上有人端来米饭。可是,韩妹妮人事不知,哪能吃饭?汪老太太想起了赵恒生救活了他的儿子大山的事,说道:“你们有没有饮汤啊,先给她喂点饮汤吧。这样的人哪能吃饭呢!”于是,那人又端来一碗快凉了的,然而却是很浓的米(饮)汤来。汪老太太叫人用筷子撬开了韩妹妮已经紧闭的嘴巴,灌了几口。她学的是赵恒生救大山的方法,还真灵得很。灌下去以后,韩妹妮的眼睛便眨巴了几下。这里,赵荣春急忙吩咐人,叫医生赶紧来。
原来这里就是寒塘大队的大队部。赵荣春从矿山上调回公社后,便被安排当了公社的农业部部长,现在分配在寒塘大队驻点。今天,他正在召开一个会议。那位将韩妹妮的情况告诉荣春他们的妇女,是寒塘大队的妇女干部。韩妹妮真算是“人不该死终有救”,这才由汪老太太遇到了赵荣春。
时辰不大,韩妹妮苏醒了过来,医生也赶到了。医生立刻给韩妹妮检查身体,注射着葡萄糖水。汪老太太见韩妹妮醒来,心里像卸掉了一块大石头。她守候在韩妹妮身边,又喂她吃了些用饮汤泡过的米饭。下午,她见韩妹妮已经没有大碍了,对荣春说:“你婶娘看样子不要紧了,可是,也是不能走路的了。就让她在你这里养息一下吧,我先回去告诉她家里的人,叫他们来人把她抬回去呢。”
荣春说:“大奶奶,您老人家也走得累了。我婶娘也需要有人服侍。现在时间不早了,您到家会迟得很。您不怕麻烦的话,就在这里歇一夜吧,晚上也好陪着我的婶娘。明天吃过早饭以后,你再回去吧。这样,你也会舒服一点呢。”汪老太太听了赵荣春的话,当晚陪着韩妹妮在寒塘大队部歇了下来。
赵恒发送走了韩妹妮和汪老太太以后,想着韩妹妮孱弱的身体和她牵恋三牌的心情,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他下了决心要立刻离开现在的矿山回家来。第二天,他便和矿山领导陈述了自己的困难,要求离开矿山回家。矿山领导得知了他在这里将自己的儿子竟弄得丢掉了,非常同情他。马上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给了他三天的口粮,让他立刻离开矿山回家。于是,他第二天早饭后就拾掇了行李,离开了他辛苦了近两年的桃花冲铁矿山。他赶回东圩村的时候,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
赵恒发来到家里,没有看到韩妹妮。询问孩子和涂妈妈,都说去寻找三牌还没有归来。他又来到董正华家里,汪老太太也没有回来。这可急坏了赵恒发。一连串不祥的设想,立即涌上了他的心头:她们怎么啦?不能说这点路从昨天上午走到现在还没有到家啊?这一路上她们又没有什么亲戚、熟人,没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呀!那么,她们会出了什么事情呢?又会是怎么样了?昨天晚上她们能在什么地方歇啊,现在又在哪里呢?
赵恒发急得毫无头绪,便找到了哥哥赵恒顺。赵恒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对他说:“老三,这样说,你吃过午饭还是到你来的路上寻找她们去。你到她们可能打等③的地方都去找一找,看她们会在哪里了。这年头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哎,孩子没有找到,她自己总不能又弄丢了吧?”他停了一下,又说:“这真是斧子还没出来,又加进了一把白刀④啊!”赵恒发听了,更加心急如焚。午饭也顾不上吃,就往刚才来的路上找去。可是,这十八里的路途中,她们该在哪里呢?早晓得这样,我只该和他们一道回来才是啊!
赵恒发出得东圩村往新镇走来。到了新镇,没有见到她们;又向谷口走来。他心里焦急的情况,简直无法形容。当他走到新镇与谷口的中间,即五里亭的地方时,远远看见汪老太太一个人拄着棍子慢慢的走了来。赵恒发喜出望外,几乎是跑着步赶到了汪老太太面前。到了她跟前,老太太才看到了恒发,竟拄着棍子,站在路的中间不走了。等恒发走近了,她先开口说道:“发子,你也回来了?”
赵恒发说:“大妈妈,您一个人来了,我家妹妮呢?”
汪老太太一脸严肃地说:“嗨!你妹妮啊,她在寒塘呢。她倒在路边了,得亏遇到了你家荣春。要不然,你的妹妮恐怕也没有人了啊!”
老太太也实在累了,于是,干脆在路傍边坐了下来。赵恒发见了,在老太太面前站着,提心吊胆地聆听着汪老太太将韩妹妮在寒塘出险的事,一一地叙说着。
①老药罐子:这里是说,身体不好必须靠吃药过日子。因为历来是以中药为主,必须用药罐子煨药。所以 长期的吃药,叫做“背药罐子”。
②连门框栏子都倒掉了:倒掉了门框栏子即倒闭了门户,这里指死绝了户的人家。
③打等:停留、逗留的意思。
④斧子还没出来,又加进了一把白刀:这里是借用,是说“祸不单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