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记 温言慰病号
赵恒顺 恢复掌政权
产启云给的米挑来后,崔成云本来以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着看公社对产启云的处理结论。可是,好多天以后,不仅没有处理他,还听得社员们对产启云感谢不尽的赞扬声音,这对崔成云震动不小。丁医生趁着这个形势,向崔成云要求,在得到了他的允许下,收留了一些危险病人。这样,他和小黄着实地忙活了一程。可是,一千七百斤米一个大食堂节约着吃,十多天也就完了,食堂又恢复了原来清汤寡水加苇草的糊,于是在赵恒顺找崔成云反映板田耕不及的情况后,崔成云特别来到医疗室里对丁医生说“老丁,你那个病号口粮食堂里不能再发给了。现在田里劳动力吃不饱,田都快做不下去了,哪能还搞什么病号口粮呢?”丁医生只好遣散了所有的病人,他和小黄也落得了个清闲。
病人被遣散好几天了,他们的床铺草,还都散乱地放在医疗室病房里没有清理。这天下午,他们正准备将这些床铺草清理掉。正要动手的时候,赵恒生却猴着腰一步一哼地来了。
赵恒生进了医疗室,径直来到病房里。病房里铺着的稻草凌乱得满地都是,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往那乱稻草上一歪,说:“丁医生,您快救救我啊,我肚子又痛又胀,我快要死喽!”说着双手按在下腹不停地哼起来。丁医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急病,马上拿来体温表、听诊器来给他检查。
赵恒生见了却说:“哎哟,不要检查的嘛,我是吃蕨根苔粑粑吃得嘛!几天屙屎都屙不下来了,胀死我,痛死我呢!”
丁医生拿着器械的手半悬着,端详着他,见他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说:“你怎么浑身透湿的啊?”
赵恒生说:“哎呀,不说了!是小艾……”
丁医生听了,知道其中有不需要打听的原因,也不问了。遂改口说:“不都说蕨根苔粑粑好吃得很么?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赵恒生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呢。崔中队长让我们用牛的人连续吃了三天的蕨根苔粑粑,我们就都屙屎屙不下来呢!”
丁医生听了他的叙述,说道:“让我摸摸看。”丁医生在赵恒生腹部摸过以后说:“这真是没事找事呢!你肚子里硬得像石头一样铁板的。看样子这东西在肚子里已经结成了硬块。难怪屙屎屙不下来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怪事,我还没遇到过呢。铁硬的腹部,仅是灌肠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可是,我这里还没有硫酸镁,怎么能化得动呢?”
丁医生正在踌躇之间,又一阵来了二十四个与赵恒生一样的病人。这些人个个面色蜡黄,表情痛苦。他们进了医疗室后,也都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歪倒着睡在稻草上。还都赤着脚,裤管高高的卷在膝盖上,身上泥迹斑斑,又都哼声不止,个个异口同声地请求丁医生快快救救自己。这么哼声叠起,乱糟糟的的场合,真让丁医生有些手足无措。
丁医生对小黄说:“你给我跑步到公社医院去,请求徐院长赶快多派些医生来。你对他说,我们东圩出现了二十多个食物梗阻的紧急病人,请求抢救。”小黄听了,像战士得到了命令,火速地向新镇跑去。
小黄小跑着往新镇去。出村不远,迎面遇着大队吕书记和另外两个人到东圩村来。吕书记见小黄急匆匆的样子,问道:“小黄,你干什么去?”
小黄说:“吕书记,我们医疗室里来了二十多位食物梗阻的病人,情况紧急得很,丁医生要我跑步去公社医院请医生。”小黄说过又跑了起来。
吕书记说:“小黄,你给我站住。把情况说清楚,是什么食物梗阻?”
小黄说:“就是吃了许多蕨根苔粑粑,这粑粑在肚子里结成了硬块,屙不下来,造成了食物梗阻。”
吕书记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有多少人?”
小黄说:“都是我们中队里耕田的人,有二十好几个人呢。”
与吕书记同来的其中一个人,中等个子,微胖,穿一身蓝中山服,三十多岁样子,文质彬彬,问:“他们都在哪里?”
没等小黄开口,吕书记说:“小黄说了,在他们医疗室里。”说着,这三个人加快脚步往村上来,小黄还是跑步到新镇去了。
二十多人不耕田,集体到医疗室里来看医生,这在东圩还是第一回。艾德发得到了这一消息,火气直喷:这分明是赵恒生这个创头①捣的鬼。刚才我在那里就要打他了,他装孬,歪到田里不起来;现在居然又敢把用牛的人都带到医疗室里来了,这还了得!
艾德发一头盛怒地来到医疗室里,竟然不管这些人已经都躺在了稻草上哼声不止,而丁医生又正在忙碌的情况,冲着赵恒生吼道:“好你个姓赵的!你自己装孬种也就罢了,还把这许多人都带来看病?看你妈的什么病?粑粑给你们吃了,还吃出病来了?见你妈的鬼!你们这些东西都在装死!妈的皮!看老子给你治病!”说着,他提起穿着力士鞋的脚来,就要向赵恒生猛踢。正在此时,吕书记他们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吕书记见了艾德发的行为,连忙说道:“唉!小艾,你这是干什么?人家有病,你让人家看一下么!”
艾德发见是吕书记,还带着两位陌生“高级”的人来了,以为正是表现自己极好的机会,更加嚣张起来。他虽然收回脚来,却嗓音高亢,言辞激厉地说道:“吕书记,您不知道,我们食堂为了照顾这班耕田的劳动力,粑粑任他们吃饱了。他们痴胀,不去耕田,却都说生病了。这大忙的时候,硬是都跑来歇着,要看什么医生!我知道,分明是这个姓赵的带头捣的鬼,对这样的人……”
他还要说什么,微胖的中山服说话了:“这位同志,你是——”
吕书记赶快接口说:“啊,我忘了介绍。这是艾德发,是东圩中队的副中队长。小艾,这是我们公社新来的书记——周书记。”其实,这位周书记,叫周博书,大学毕业后在峨山公社当了两年团委书记,现在才调到新镇公社当党委副书记。为了表示尊重,吕书记在介绍他的时候,将副字免掉了。
“这位,”吕书记指着另一位年纪轻一点的说:“他是小范,公社秘书。”
周书记听了介绍,说道:“艾同志,这些同志看样子确实有病。你看,他们脸色多难看哪,表情也够痛苦的了。本来,他们应该都是好汉嘛,好汉也怕病来磨。我看,还是让他们在这里看一下病吧。等看好了病,再搞生产,才有干劲嘛!”
艾德发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声地垂手站在一傍。
周书记看着这些病人,个个泥浆在身,赵恒生还遍身透湿,说道:“艾同志,你看,是不是叫他们的家属给他们送些衣服来,让他们把身上脏衣服换掉。这湿衣服穿在身上,健康人也受不了啊!”
艾德发听了,不敢说个“不”字,而是嗫嚅地哼了声:“哎。”转身出去了。
周书记询问了赵恒生他们得病的原因和现在的情况后,对丁医生说:“医生同志,这些人都是主要劳动力,请你尽心给他们医治,争取让他们早一天返回生产岗位啊!”
吕书记也说:“老丁,这样一来,可麻烦你了。小黄去公社医院请医生,很快就会来的。他们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尽可能告诉我,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把这些同志的病早一天治好。”
吕书记和周书记又安慰了一番病人,叫他们安心治病。周书记热情地说:“同志们啊,我们农民谁不知道抓紧季节呢?可是,身体才是本钱嘛。没有健康的身体,还怎么做农业呢?现在大家有了病,放宽心在这里慢慢医治啊。等治好了身体,才好去干生产嘛!同志们啊,你们要相信医生,心里不要急,医生们会很快地治好你们的病呢。不过,治病也像吃东西一样,要一口一口地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
他又对丁医生说“医生同志,请你多多费心啊!”说过,向大家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告别。这一行三人都到小会议室里去了。
这一班用牛的人,听了周书记的一番话,个个心里如沐春风。赵恒生尽管腹中难受,却咧着嘴微笑着说:“人不该死终有救。今天要不是遇到了这位好书记,我不死也要掉层皮了!我们公社来了这样的一个好书记,不仅我们这班用牛的人眼前得了救,全公社的老社员,今后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了!这一下,我们这班人害的病,也算是通天了,不怕他们来打来骂了!”
一会儿,崔成云也来到医疗室里,他见了这许多疲惫不堪、表情痛苦的病人,神色似乎紧张地说:“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让你们吃粑粑,本来是一番好心,怎么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来了?”
丁医生说:“崔中队长,这样的事谁见过呢?谁晓得蕨根苔这东西吃到肚子里会结成硬块啊?您为了生产,增强他们的体力,任他们吃粑粑本来是很必要的。不过,我看这也不是很大的事,只要能将这结成的硬块消化掉,也就没事了。您放心,他们都是好劳动力,体质上还能自持,只要把肚子里的硬块软化了,就能排泄出来,恢复健康会快得很呢。”
崔成云说:“这东西大家都说还好吃,哪晓得只能少吃呢。早晓得这样子,我哪会让你们成饱的吃啊。其实,你们也太咸蠢②了一点,让你们吃饱,你们就拼命地吃,这不就真的吃出毛病来了么?唉!本来是想把生产搞得快一点,这一回,却耽误得多了!”说完,咂了回嘴,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回小会议室里去了。
崔成云在唠叨的时候,躺在乱草上的病人,只以不断的哼呀哈的声音回应着他。
用牛的人东倒西歪地躺在铺草的地上,丁医生忙着为每个人做着检查,一会儿,各人家里陆续送来了干净衣服。送衣服来的有孩子,有老太太。这些身穿脏衣服的人,换衣服也不避人,就在众目睽睽下把脏衣服换了下来。
下午三点钟,小黄领着公社医院的三位医生,一起赶到了医疗室里。他们立即给病人灌肠,又给他们喝掺有药水的凉开水。四点多钟,大多数人开始能解大便了。可是,木青虽然也解了一点大便,却发起烧来。到了晚上,二十五个人中就有二十二人大便畅通,解除了痛苦。
然而,这些才解除了痛苦的病人,却又觉得肚子饿得难受,要吃饭了。晚上九点多钟,丁医生特别到小会议室里向崔成云做了汇报,并要求给这些病人弄点吃的。崔成云听了,没打“哼”字,马上叫食堂里炊事员们为他们特别做了稀饭。十点多钟,能吃得下去的人都吃到了多年来没曾见过的很干的稀饭。
三个大便没通的人,看着大家吃着很干的稀饭,都谗巴巴地望着,却吃不下去。他们哼声如雷,表情十分痛苦。木青不仅发着高烧,还大嚷着肚子痛死了!
医生们不敢再给他们灌肠,化结通便的药也不敢给服了,因为这些药已经用得足够了。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丁医生说:“晚上已经来不及了,不然,这三个人都应当转到公社医院里去。”于是,只让他们服了一点止痛片,还给木青注射了退热针。
第二天清早,丁医生亲自来到崔成云的小会议室里,请他派人将三个重病的人抬着送到公社医院里去。可是,这却给崔成云出了个大难题:派谁呢?谁能抬得动病人呢?他真犯了难。他找来赵恒顺,赵恒顺说:“没有人可派了,只有实验田的专业队里还有几个人能抬得动。也只有艾队长能派得动。”
崔成云又找来艾德发,艾德发没说什么,把专业队的人都派了来,叫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三个病人送到新镇去。
大多数身体恢复了正常的人,精神也旺盛起来,都跃跃欲试,准备下田去了。可是,医生们还要求他们住在医疗室里观察。他们也乐得这样休息,享受着平生第一次特殊病号的待遇。
三天以后,三个送到公社医院里去的人,有两个康复着回来了,木青却转到了县医院。又过了七天,木青死了。因为他腹中结块,变成了肠叠套,导致了肠梗阻,在县医院开了刀。因为他太没有体质,手术过后竟休克死亡。
东圩中队用牛的人集体食物梗阻在全公社影响很大,公社因此专门发布了文件。文件说:“目前粮食比较紧张,许多食堂以野菜、野草代食。在食用这些野生杂物时,千万要注意食物的安全。野生杂物只能做辅助食物,万万不可以做主食专门饱食,以免发生野生食物意外事故。”这份文件虽然只是公社的文件,却是政府部门第一次真正公开承认了“粮食紧张”的事实。
与此同时,东圩村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木青死的那天,在崔成云事先毫不知情中,艾德发被调回了他原来的十四中队。东圩中队的一正二副三位中队长:崔成云与艾德发、赵恒顺,现在就只有一正一副了。无论崔成云想法如何,也只好面对着眼前的事实;无论赵恒顺愿意与否,也成了崔成云真正的副手。
艾德发一走,赵恒顺在得到崔成云的同意下,解散了试验田的专业队。他把这些身体还算强壮的人充实到了用牛的小组里。因为人事变动,食堂里的人对赵恒顺的话不能不听。赵恒顺以为,当前的头等大事,就是维护人们生命。因此,只要丁医生要求,赵恒顺都叫食堂里发给口粮,让他们自己回家烧着吃。这些人虽然粮食很少,因为是自己烧煮,份量实在,还能找点野菜,想喝开水也方便多了。从此,基本上没有人再饿死了。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这天清早,赵恒生面色焦急地跑到食堂里来,对着大炊事员杜二丫跪着作起揖来。他哀怜地说:“大炊事员呀,求求您,做点好事啊,给我一点面糊吧,我的大儿子就要死了!”
大炊事员杜二丫看着跪在地上的赵恒生,诧异地说道:“你儿子要死?你不快去找丁医生,却叫我给你的面糊,这面糊能有什么用啊?”
赵恒生急得几乎哭了起来:“哎呀,我儿子没有病呢!他是饿得呢。你给我一点面糊,我把他‘死马当活马医’啊!找丁医生能有什么用?他哪能救得活饿死的人呢?”
杜二丫正在踌躇,恰遇赵恒顺从这里经过,见了这场面,问了情况,也叫大炊事员给他一碗面糊。杜二丫给了他大半碗刚滚锅的米糊,赵恒生接到手里,立刻就往家里跑,赵恒顺也跟着来了。
赵恒生去年饿死了妻子,还淹死了弟弟,今年春上又病死了第三个儿子,现在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住着村西自己草屋的两间。赵恒顺进来时,见他的大儿子大山睡在堂前的竹床上。两腿挺得笔直,嘴里正吐着白沫,胸口还在起伏,脸色蜡黄得像草纸。这年头,他见得死人多,知道大山就要死了。这样年少的人也将死去,他心里不仅难过,而且紧张起来。
睡在竹床上的大山,眼睛、嘴巴紧闭。喊他,扳他都没有反映。虽然有米糊,而这人事不知、就要死去的大山,叫他喝,他也不会喝了,这可怎么办呢?
赵恒生拿块破布,抹掉了大山嘴上的白沫,用手扳他的嘴,却总扳不开。赵恒顺见了,找来一双筷子,插进了大山的牙缝。把他的嘴巴撬开了一条缝,赵恒生赶紧拿着瓷汤匙,在米糊上层撇了点米汤灌了进去。大山喉咙里立刻发出“咕隆”一声巨响,一汤匙米糊灌进了他的肚子里。只一口气时间,大山眨动了一下眼皮。
赵恒生见了,面色开朗起来,满有把握地说道:“老二,有办法了,将这点米糊再慢慢灌下去,他就能活得起来呢。”
于是,他们忙活起来,把这大半碗的米糊继续往大山的嘴里慢慢的灌。果然不出所料,只灌了半数,大山就哼了起来。他们又停了一下,再继续把剩下的全部灌完了。大山脸色由蜡黄慢慢地转成了酱色,继而现出了微红,终于真正地活了过来!
赵恒顺问赵恒生:“你这是怎么搞的?都现在的情况了,你还把大山饿成了这个样子?”赵恒生说:“这两天我总是想多犁点田,没问他们吃饭的事。昨天他放牛的时候,我对他说,这几天牛累得很,你要多放一下。这样,他晚上回来迟了,到食堂里没有打到糊,饿了一餐。不知道他怎么竟这样的不经饿,也就只饿了一餐,今天早上就要死了。要不是我回来拿犁鞭棍看见了,等我像平常的时候回来吃早饭再发现,他就真的死过去了!”
赵恒顺说:“现在人的身体,都像灯盏里的油一样,已经熬得干了,哪里还能再有一餐不吃呢?你看,好危险啊!也亏得你想得到用糊灌。这几年像这样死的人多着哪,大家都没想起来用你这个办法啊。”
赵恒生说:“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是急得没手措啊。我晓得这样死的人,都是饿的,才想到去要点糊来,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呢。万一这样做了,还救不了他,我也没办法了。那大炊事员叫我去找丁医生,这样的事,医生用他们那葡萄糖水,哪能救得活呢?”
赵恒顺说:“亏心哪!早晓得半碗面糊就能救活一个人的话,哪能死掉了这么许多人呢!”
赵恒生用他这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救活了自己的儿子大山后,在东圩中队震动很大:原来,近年来死了这么许多的人,其实都只是缺少了这一口面糊呢!
① 创头:带头闹事的人。
②咸蠢:愚蠢。对所希望的东西有着过火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