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生 没曾料到当干部
木二韩 十分侥幸活下来
星期一这天,赵荣雨来到学校里,所幸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这天又没有上课。校长梁老师将全校的学生面朝学校的大门,集合在教室门口的路上。学生们站好了队,梁老师指着学校门口墙上的标语说:“同学们,这墙上写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一面读书,一面劳动’的标语,我们新时代的小学生,就是要做真正能文能武的新人,在念书的同时,还要学会生产劳动。今天,我们去为人民公社劳动,在劳动中学习生产。我们人小,力气小,可是也有两只手,可以做力所能及的劳动。”于是,他叫同学们都把红领巾佩戴好,打着红旗,排成一队,由各班级的老师带领,往东圩村而来。
到了食堂门口,又列成了四队,整齐的站着,听崔成云讲话:“小朋友们,你们好!欢迎你们来为人民公社的东圩中队劳动。为了感谢同学们的支援,我们食堂给每位同学奖励二分的饭票。现在,由吴会计带领同学们去劳动。”他说过,吴先利走到梁老师面前,点点头,笑了笑,就带头向村西走去。同学们由老师们带着,跟在吴先利后面,来到村西水田中间的田埂上。
这一片水田,也包括赵荣雨他们昨天寻找饽荠果实的这丘田。吴先利指着面前的水田说:“同学们,今天劳动的任务,就是清除这些田里已经长出来的青草,也包括这丘田里的饽荠苗。劳动的方法,是赤脚下田,拔除它们,把它们在田埂上集中起来,而后送到村后的绿肥池里沤着。”这样,赵荣雨他们又来到了昨天抠饽荠苗的田里。
到这时,赵荣雨压在心头的石头才算是真正卸了下来:到底我们昨天并不是做贼啊!可是,他又非常矛盾:“为什么昨天抠这饽荠苗,硬说我们是贼,惩罚我们跪了一个上午;今天还是抠这饽荠苗,却又说我们是在劳动,还要奖励我们的饭票呢?”
赵荣雨正在一面拔草,一面思考的时候,看见赵恒生拿根犁鞭棍从村西回村上来。原来,赵恒生早饭后已经犁田去了,艾德发又使人带口信把他叫了回来。艾德发见到了赵恒生,吩咐道:“赵老二,叫你回来,是有事情找你的。从今天起,你不去耕田了。二韩家死了孩子,你先去把他家死孩埋了,再到小会议室里来,我和崔中队长有话要对你说。”
赵恒生听说二韩的孩子死了,心里紧悸起来:二韩一家八口人,这年把工夫死得只剩下他和这孩子两个了。现在孩子又死去了,这大一家子人,就只剩他二韩一个人了!想想这位从桐城来的移民,由于生性内向、木纳,还又老想着意外好处,吃了许多亏。前几年他被同伴们邀着捉拿行奸的郝成仁。那郝成仁倒是被他捉到了,他却想着意外好处,竟讨好他,私自将他放走了。从此,村上人都看不起他,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他就没曾交过好运。郝成仁在村上的时候,他没曾弄到过一分钱的救济或者贷款;郝成仁走后,也没有人给他一点的照顾。在互助组高级社的时候,他只能做些最艰苦、最笨重的劳动,还总是被同伴们鄙夷着。
二韩由于内向、木讷,没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大跃进以前他回桐城老家,竟被贼栽着是贼,贴掉了他随身携带的钱不算,还蹲了半个月班房。那一回,他从家里动身带了70元的路费,一路上生怕被贼偷去,藏在身上总不放心。上了小轮,在步梯旁边的空隙处坐下来后,将钱拿出来数着,这70元钱还剩66元。不想被一旁的小偷窥视得清清楚楚。于是,那小偷老是跟在他身旁要偷他的钱。因为他防范得紧,小偷一直没法下手。轮船快到桐城了,小偷着急起来,一把抓着二韩,说他偷了自己的钱。二韩遭这一突袭,居然慌张起来,无所适从,更无以应对,只说没有偷。小偷抓着他去见船上的警察,警察让他们说出各人有多少钱,都是些什么样的钱色。二韩只知道还有66元钱,说不出钱色来;而小偷却说出一元的是多少张,三元的是多少张,五元的是多少张来,正好与二韩的钱色相吻合。于是,警察认定二韩偷了小偷的钱,要二韩把钱交给小偷。可是,视钱如命的二韩,哪里肯把本来是自己的钱交给别人!于是,警察说二韩是狡诈的惯偷,强制地没收了他的钱,并将他送到拘留所里关了半个月。
进入大跃进以来,二韩更是下等社员,活做的最苦,却没有任何“外快”,只能吃自己的一点“老本等”。由于他生来老实,木纳,不善言谈,不会做自我表现,干部们老是拿他做出气筒,打骂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他家里死的人也多。去年春天,二韩还有父亲、母亲,老婆和四个孩子,现在,就剩下他和第二个男孩了。今天艾德发说,他的孩子又死了,这样,他一家就只有二韩一个人了。这二韩生得骨怀宽大,身上没肉了,还像胖海海的样子;其实却是像纸扎的风筝,只剩个架子了。这风筝随时都会断线,会瓢得无影无踪。那样,这本来的八口之家,就又绝户了。赵恒生想到这里,觉得他实在可怜。于是,连忙将手中的犁鞭棍扔到一边,往二韩家里赶来。
二韩家是向东开门的草屋,正面无门无墙,老远就能看得他家一览无遗。赵恒生见二韩在堂前像木桩似的,呆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孩子。赵恒生进来后,见这床上没有被子,只是几根已经揉得稀烂的稻草和几件破衣。这孩子躺在稻草上,上身盖着件棉絮发黄的破棉袄,直挺挺地睡在床上。赵恒生来到孩子跟前,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已经毫无信息了,他把手探进他的胸口,胸口还有暖气。赵恒生问二韩说:“你呀,二韩,吃过饭了没有?”
二韩说:“没有吃,也不想吃。”
赵恒生说:“你这个桐城人哪,到村上都头十年了,还和我们不合群,有事也不和我讲一下。可怜呀,这孩子胸口还是热的,没有死呢,你怎么就说他死了呢?快叫医生来呀!”
二韩说:“丁医生昨天在这里蹲了一天,早上说没救了。是他对艾队长说孩子死了。”
赵恒生说:“这是怎么搞的,我还没听说,他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
二韩说:“二哥,也不是这么快了。他早就浮肿了一身,这几天连头和眼睛也肿了起来,昨天忽然消了一点肿。你看,都已经死了,还肿得眼睛没有缝呢。要是没消肿的话,脸肿得像面盆一样。没办法啊,二哥,人家大人还能省点给小人吃,我家谁能省呢?我自己只吃点老本等,一点补助也搞不到,哪能省给他吃?他现在死了,我也要不了几天了。二哥,求你看在我已经来到了这个村上的份上,将来把我们父子埋在一起吧。以后要是老家里有人来寻找我们,你给指点的时候,也方便一点啊。”
赵恒生听了他这可怜巴巴的话,不免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二韩,你现在不要这样想。孩子死了,心里当然难过。不过,你自己还得振作起来。像你这样,悲苦沉没,干部们看了就恼火。你还真活不了几天呢。我告诉你,现在的人,老、小、病人死得快,就是因为他们不能到外面搞吃的。食堂里没有补助,又搞不到一点外快,怎么不快点死呢?你脑筋也不算太笨,不能老学老好人了,你不要以为老老实实,是做人的根本。现在要是抱着这个根本,就必死无疑。你要想点办法搞点吃的,搞不到,就偷一点吧。现在谁不偷吃呀?本来这话我不该讲,看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一家就要死绝户了,我心里不能过啊!”
二韩说:“老话讲‘饿死不做贼’,这贼我还没做过呢。再说,能偷什么东西吃呢?”
赵恒生说:“哎呀,你真是榆木脑袋。现在小麦都快黄了,以后,能有什么就偷什么吧。他们不许烧锅,就吃生的呗,总比硬生生地饿死强。你聪明得很,我也不多说了。我要找个搭档来,给你把孩子埋掉。”说着,径自别了二韩。
时辰不大,赵恒生与董正贵带来门板。放下门板后,赵恒生再摸摸孩子的胸口,已经冰冷如铁了。二韩望着孩子,见赵恒生他们就要把他抬走,再也忍不住沉默,而是嚎啕痛哭起来。赵恒生没有再理会二韩,而是与董正贵将死孩抬上了门板,用绳子将门板兜着,也没说句话,任二韩痛哭着,与董正贵抬着死孩,往村西的坟地里去了。
赵恒生与董正贵埋过二韩的孩子后,一个人来到小会议室里。艾德发、崔成云早坐在那里等着他了。他们见赵恒生进来,崔成云笑容可鞠地说:“老赵,你坐。”
赵恒生见状,有点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坐下来,而是拘谨地站在一边说:“崔中队长、艾队长,有什么事,你们就吩咐吧,我不要坐。”
崔成云说:“站着说话不方便,你坐下来吧。”这样,赵恒生只得将屁股挨在板凳上,身体向前倾着,听他俩说话。
崔成云说:“我们找你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在这大跃进的潮流里,今年生产比去年更加要大跃进。你知道,我们这里是生产水稻的地方,应该千方百计地将水稻产量搞得更上一层楼。为了保证今年比去年更加丰收、高产,就要有充足的肥料做保证。因此,中队部决定,马上组织一支积肥的专业队。积什么肥呢?应该要因地制宜。我们这里湖呀塘的很多,湖里(潭)塘里的淤泥是很好的肥料。因此,中队部决定成立一个捞塘泥的专业队。这几天,我们将中队的捞泥工具统计了一下,现在全中队还有捞泥巴的大舴盆26张,你今天就去把这些舴盆检查一下,看有多少马上能使用的。而后,根据能使用的盆子数量多少,再物色能捞泥巴的劳动力。你是个很有经验的农民,又有力气,因此这个专业队的队长我们就委任你了。专业队的人选,只要你不在突击队试验田里挑选,其他不管是谁,你都可以指定。谁要是不服从,由我们给你做主。也就是说,这捞塘泥的人由你决定。你看怎么样?”
赵恒生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还被委派做个小“官”了。可是他又说:“现在还捞塘泥呀?合适吗?老话说‘三月泥巴四月害○1’,现在都是四月底了,捞了塘泥,可不成了大害的事情么?”
崔成云听了,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哎,老赵,这你可不知道了!现在是大跃进,什么人间奇迹都有。那些老话都没有用了。再说,我们现在捞了塘泥,到双抢时,就挑到双晚田里去,哪里会是害呢?还有,我们叫你干的事,你就只管干去吧,不要这样那样的过虑。搞好搞坏,都是我们指挥的,与你没有关系。你放心地干吧,好不好?”
赵恒生听了这话,知道没什么说的必要了,因为现在什么怪事都有,不久前搞了“三十晚上育秧苗”,那样的拿龙捉虎,搞得一塌糊涂还不当一回事;现在又要搞“双抢挑塘泥到田里去”,这又是简直不可思议的事:到那时候,那样的大忙,天又出奇的热,还能挑什么塘泥?这些明摆着的事实,说了也没有用;若再三陈说,反而会说我不服从领导分配,到头来不单当不到这个专业队的队长,还会讨个老猫洗脸。那样的话,真叫“苍蝇歇轿杠,不识抬举”了!
于是,赵恒生说:“好,我按照中队里的安排去办。崔中队长,艾队长,农业上你们都内行得很。”这是句倒话,可是他倆却沾沾自喜。“这捞塘泥可是个最沉重的劳动啊,吃不饱肚子,可真捞不来泥呢。”
艾德发听了,不屑一顾地笑着说:“哦哈,老赵,你真瞎烦神了!这一点我们还不知道吗?只要你们好好的干,食堂里会给你们够多饭票补助的。按照前几年的情况,每天每人捞五盆泥巴,大概能行吧?给你们每盆补助六分饭票。捞五盆的话,补助三毛一天,加上你们自己配的饭票,有三毛六分一天了。每餐能有一毛二,一毛二是一斤米呢。餐餐这样,应该能吃得饱了吧?再说,你们如果能超出这个数字,就叫做‘超产’。超了产,我们还增加补助。超的越多,给你们补助的就越多,总够你们吃饱的了吧?你应该明白,我们中队再困难,也不会饿了专业队的人。因为,专业队做的事情都很重要,哪能不给专业队的人吃饱呢——你放心吧!”
赵恒生听了,心想,只要我找的人不搞瞎积极,超出的又能多补助,我们就能想有多少补助,就能有多少了:每天每人多报它个两三盆的,还算是超了产,是大跃进的表现,将会不成问题。有这么优越的待遇,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站了起来说道:“崔中队长,艾队长,你们当领导的能相信我,我一定把这件事做好,请领导放心。”
崔成云、艾德发听了,都笑嘻嘻的目送赵恒生走出了小会议室的大门。
赵恒生从小会议室里出来,就到村东梅家大潭、村西河广湖等处,一共找到了二十三张大舴盆。他仔细观察,只有十一张还能用。于是,他向崔成云做了汇报。崔成云叫他找十一个强壮劳动力,组成捞塘泥的积肥专业队。
赵恒生在心里想:吃食堂吃到现在,劳动力中除了艾德发突击队里的人以外,几乎没有身强力壮的人了。我要的捞泥巴的人,不单要身体强壮,还要忠实可靠,心地塌实,不做积极份子。而现在不是积极份子,就难得有强壮的身体;没有强壮的身体,哪能捞得动泥巴?他将东圩中队的男劳动力,在头脑里都编排了一遍,觉得要找齐这样的十一个人,还真没有把握。
赵恒生十分怜悯二韩。他想,这二韩要是任他自己去,将活不到收获小麦的时候了。如果把他也算在里面,就能有补助饭票,有稍微多的吃食。那样的话,他将会死不掉。因此应该算上他一个。可是,二韩现在的身体,哪能上泥巴盆呢?向崔成云汇报时,他肯定不会同意,可怎么办呢?
赵恒生将与自己在一起耕田的一班人,除小汉人小力单外,其余三个人都算到捞泥的专业队里来了。他又到大呼拢的人伴里找了五个。这样,把二韩算在内,也只有十个人。于是,将自己的弟弟赵恒龙也算在里面,总算凑齐了十一个人。人找齐了,他来对崔成云汇报说:“崔中队长,这十一个人真不容易找。我将全中队的男劳动力都摸排遍了,多是不中用的。因为,有些体力的好劳动力,都外出了,剩在家里的,多是些能吃不能做的。我算来算去,只算了九个。想算董成武一个,可是,我去他家看他,他还睡在床上不能起来。只好将我弟弟和二韩也算了上来。二韩身体虽然差,只要让他吃几天饱饭,力气还是有的。我弟弟年纪虽小,力气可不小了,只是对捞泥巴外行得很,马上上泥巴盆,会感到很吃力。可是,除他们以外,还真找不到谁了。”
崔成云听了赵恒生的汇报后说:“老赵,你找的这些人,大体上还是合理的。可是,你找到了二韩,怕是在乱点鸳鸯谱了。那二韩,一贯来死不断气,你看他走路的样子,不知道是向前走还是向后退。这种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人,哪能捞什么泥巴?董成武那东西,任性到了极点,你不叫他也还能省点心。”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二韩不要紧。他所以比死人多口气,主要还是粮食不充足的原因。我们马上是需要抽人筑泥床的,这事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就叫二韩先筑泥床吧。等他有了补助的饭票,吃几天饱肚子以后,就会有体力了。那样,再让他上盆捞泥巴,会很好的。我知道,他捞泥巴在行的很呢。”
崔成云听了,只好任赵恒生安排了二韩。
从此以后,赵恒生他们十一个人,天天与竹篙、钉扒和大舴盆为伍。先几天,他们都没什么力气,只捞四盆,报着五盆,算完成了定额任务。四五天以后,他们连泥带水的捞到六七盆。再以后,他们也学着放过一回“卫星”,捞到十一盆!当然,这里面也包括着多报的十分之三以上的虚假数字,而且都得到了每盆六分饭票的补助。一时间,全东圩中队的男劳动力们,都非常羡慕这支“捞泥专业队”丰厚的饭票补助。本来性命像游丝的二韩,因为参加了这个专业队,居然变得身强力壮起来,走起路来也挺胸迈步,精神抖擞。二韩知道,这是赵恒生怜悯他的结果,内心里感激不尽。
偌大的东圩中队,被赵恒生精心挑拣了十一个劳动力以后,大田里生产人力更加紧张了。大面积的水田,虽然都布上了稻苗,可是,除掉大路口突击队的田里稻子长得还有点茂盛的样子外,一般的稻田里,不是长着密密层层的恶性牧衣梭草,就是长着黑黝黝的野饽荠苗,更多的田里,乱七八糟的杂草将稻苗掩没在荒草里,崔成云他们竟然视而不见。
崔成云一伙为了自己捞取政绩,用东圩人十分宝贵的饭票,强迫赵恒生他们吃辛受苦捞上来的塘泥,被掀在梅家大潭和河广湖沿岸的数华里长的水田里。这些泥巴不仅当年双晚中没有挑到田里去做肥料,以至后来的年代里,也都没有处理掉。年深日久,它们形成了土丘,长期地占据着耕地面积。这些土丘因为都在水边,无法当旱地使用;因为既是土丘,更插不成水稻,成了纯粹的废地。赵恒生他们每当看见自己亲手制造的“杰作”,总愧疚做了让人笑话的荒唐事,懊恼极了。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1三月泥巴四月害:当地农业积肥,以塘泥(潭、湖泥)为主要肥种。捞取的淤泥必须干得能挑着走才能运到田里去。因此,一般是冬季捞泥,春季挑到田间去。如果深春还捞泥,在农忙之前运不到田间去,就成“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