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论理 阎王殿上去一回
想活命 同心议论偷吃食
董成武三月初十晚上从煤矿上回家被艾德发捆吊了一夜,第二天与他老婆林青云都被法办了。林青云被逮捕,关进了监狱里。他被关进了大队教育队里,如今已经是四十多天了,才被放了回来。
董成武本来是身强力壮的人,在劳动教育队的四十多天的日子里,由于身心交瘁,已经被弄得与东圩村上普通社员差不多了,也只剩了皮包骨头。实在呢,凡是有感情的人,谁能承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在劳教队里,既惦念妻子,更焦急孩子。特别是这样小的孩子,一贯在他娘照应下生活,现在忽然没有人照应了,怎么能活得下来?他曾经多次向监管他的民兵们哀求,让他回来看看孩子。可是,这些民兵像石和尚一样,毫无人的感情,他的请求,完全没有效果。情急之中,他曾企图偷着回来,可是还没迈出几步,便被揪了回去,受一回折磨。他无法瞅到空子,四十多天来,一次也没回来看望过他的孩子们。
劳教队对被劳教的人管制得非常严格,董成武又是被作为有“严重问题”的人,天天与地主富农反革命一起劳动、吃饭和睡觉,甚至连撒尿屙屎也没有自由。劳教队由齐一龙负责,一班民兵十一个人轮流值班监督。天天都有人被说成不遵守管教,被打、被捆、被吊、被罚跪毛竹扁担。他们不仅白天被赶到田里劳动,晚上还要劳动到深夜。教育队的劳动,是被民兵们实地监督着的,必须是真正的劳动。
董成武不能回来看望孩子,忧心如焚;虽然劳教队的粮食比东圩食堂好,他却由于精神上的压力和不分日夜的劳动,本来还算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竟变成了弱不禁风的孱弱病人了。前几天民兵营长杨云山去公社开会,听了一个文件精神,说没有被定性为“四类份子○1”,只犯有一般错误的人,不应该长期地关在劳教队里。齐一龙得到这个精神后,在中队长们开会的这天午饭后,吩咐民兵,释放了劳教队中的六个人,其中就有董成武。
董成武得到了释放的佳音,吃过午饭就往东圩村赶来。他一路上不断地祈祷,希望见到他的孩子们能平安如常。可是,他回到家里,两个孩子不仅瘦得没人形了,还都靠在墙边,抠着屁眼,嚷着屙屎屙不下来。询问了情况后,更是令他伤心难控,便到医疗室里来请医生。
医疗室的小瓦屋在崔成云他们卧室的前面。这小卧室的门,一天到晚都是敞开着的。一般情况下,是崔成云自己坐镇。这天崔成云参加大队的会议去了,艾德发自然的坐到了小瓦屋里,当起了坐镇中队部的主人。当董成武经过这个门口时,见艾德发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盹,忽然想起了他一家人的厄运,完全是由这小艾造成的。于是,一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燃起。他居然忘记了来请医生的初衷,竟对着艾德发大声地吼起来:“你这个小艾!”因为气愤,他连“艾队长”也不称呼,“把我一家人都搞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正朦胧中的艾德发,听见吼叫,猛然惊醒。见董成武对他怒目而视,警觉得如临大敌。因为他知道要是与董成武对打,不是对手。鉴于与董正佩的遭遇,他哪甘示弱,用盖过董成武的声音厉声喝道:“放你娘的臭屁,谁搞死你家人了!”
这时候的董成武怒气填胸,不能自控,便一步跨向艾德发,欲与他撕拼。艾德发见状,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操起自己坐的短板凳向董成武拦头砸来。因为他怕打他不倒,自己可能遭殃。所以,这一凳子用足了劲,又砸得受了力,尽管董成武头偏了一下,还是被砸在了后脑勺上。董成武已经弱不禁风,顿时感觉如雷轰顶,天昏地暗,站立不住,平身倒了下来。当他身体倒下时,腰下又压着了一条板凳,板凳顺着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他的腰际正好压在板凳侧边。
董成武顿时失去了知觉趟在地上,像死人一样。艾德发见状,心里也着慌了——我这一板凳也着实地打得受了力,打在他的头上,就像是砸在了大木板上“咔嚓”地响了,莫非我这一板凳就砸死了他?他要是真的死在了这里,崔成云回来见了,会非常恼火;而且,传了出去,影响也不好听。一定得找个人来,马上把他弄走才是。于是,他绕过桌子,用力拉着董成武的胳膊,将他腰下的板凳抽了出来,转身来到食堂里。
他来到食堂里,正好遇到了王元新挑水回来。由于刚才打架用力过猛,加上心里慌乱,叫王元新时,竟然心慌气短,语无伦次。叫来王元新后,又现出了神经质的样子,慌慌张张地与王元新将董成武抬着送回了他的家里。
董成武经过了丁医生的救治,苏醒过来。又喝了几口丁医生喂给的热水,神志清醒了。他先是头上、腰间疼痛难忍,接着又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慢慢地,他回忆起了与艾德发刚才的经过,觉得自己又是从阎王殿上走了一遭,重新是一世的人了!他前思后想:“我被艾德发绑在饭厅柱子上,已经算是死过一次;如今又从阎王那里回来,已经是死过两次了!现在妻子被陷在了监狱,孩子们都不成人形,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否活得下去。如此种种,可怎么办呢?难道我一家人都要死在艾德发他们手里了吗?”
董成武还想到了他曾经有过的四个兄弟,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了。不仅连老婆孩子保护不了,而且自己性命也危险了。人其实只有一条命,要是拼了命跟他们去抗争,弄得好也能出一口气;而从现在的情况看,与他们拼命,实在是自不量力了!因为他们吃饱喝足了,身强力壮得很,我一个饿得只剩了一口气的人,还又愁肠百结,与他抗争,简直是鸡蛋在碰石头。哎,我该怎么办呢?如果忍气吞声,苟且度日,恐怕也活不了几天!因为,艾德发他们还正在势头上。他们一手遮天,疯狂得为所欲为。今天,我要是被他打死了,他只要诌上一句,我就是死有余辜的了!而且,只要他们的势力存在,我就是马上没死,将来也难逃他们的毒手!他想到这里,觉得灾难深重,又无可奈何,忘记了自己正在重病之中,竟然唉声叹气起来。
在他胡思乱想的恍惚中,还想到了要是能找个可以活生的地方逃出去才好。可是,这地方在哪里呢?他无论如何不知道。他长叹了一声道:“哎,我这一家人难道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么?”
董成武还没想得透彻,忽然体内一股幽气窜了上来。他觉得头痛难忍,瞬间头晕目眩,说:“痛死我也。”哼了一声,便又不省人事了。
小黄听见喊叫,跑来看时,他又昏了过去。听说他喊痛,赶紧来到医疗室里,向丁医生说了情况。丁医生立刻与小黄来到董成武身边,再次检查了他的身体,给他注射了止痛药水,又给他头部和腰间都敷上了消炎和止痛的敷药。在丁医生的侍弄中,董成武又苏醒过来。他梦幻般地说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丁医生说:“成武,你能醒来就好。你的伤处痛得很吧?我已经给你敷上止痛药了,慢慢地会好起来的。你安心养病要紧,有什么心事,放开一边吧。你只有身体好了,你和你的家庭才会有希望。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能胡思乱想啊。”
董成武说:“丁医生,你说的对。我们老社员,鸡蛋硬不过石头啊!我是不应该瞎想了。”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便没再说什么。
丁医生见董成武安静了下来,略微在他床沿上坐了一下,对他说:“你安心养息吧,我等一会儿再来看你。”
董成武说:“是啊,丁医生,我不要紧了。你忙去吧。”董成武在丁医生的护理下,慢慢地康复着。
梅潭大队评选先进的会议,下午三点钟就结束了。崔成云的东圩中队,去年种的大面积小麦,路口几丘田,是试验田的突击队专门料理的,长得很好,连走路的人见了都夸奖它。会上,崔成云保证,大面积小麦收获后,后茬还要赶插早稻;并且保证早稻产量比去年翻一番。他还提出了个谁也不敢提的口号:“年终每亩向国家贡献千斤粮!”
这可不是说是玩的:东圩中队860亩土地,秋后要向国家交出八十六万斤粮食,这是要交到粮站里过秤以后才能算数的啊!他说的这些胡头大话,虽然不用负责任,然而,这些信口雌黄的海口谁敢夸?于是,这面流动红旗便毫无争议地被崔成云夺了回来。崔成云夺得了大红旗后,心里异常高兴,他要请大队干部们来,一起庆贺一番。
崔成云带着流动红旗回到他的小卧室里,见艾德发一个人嘟囔着嘴闷坐在办公桌旁,却没有理会他的情绪,竟欣喜地说:“德发呀,我们东圩中队可了不起啊。十二个中队争夺一面红旗,居然给我们夺了回来,我们应该好好地庆贺一下呢。晚上,吕书记和大队领导都要来帮助我们开先进总结会议。我们应该要好好的准备一下吧。”
艾德发听说,立刻丢掉了与董成武的烦恼,笑逐颜开地说:“能得到这面红旗,是您领导得好啊!”
“哎,你这小艾,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嘛!先不说这个,你去找个人到梅家大潭里弄点鱼上来。不然,吕书记他们来了,一点像样的菜也没有。我马上将这面红旗在食堂里迎面墙上挂起来。”
艾德发听了,正准备叫人去,崔成云又说:“还去对菜园组里的老王说一下,叫他送点像样的菜来,叫炊事员们用心加工。这可是我们东圩中队的大喜事呢。”
艾德发听崔成云说得这么郑重,自己更加郑重起来。他在头脑里盘算,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该找谁能把梅家大潭里的鱼起得上来呢。他想起来,熊姑娘淹死在梅家大潭里时,是鲁老二用卡子盆将她的尸体捞上来的。现在,恐怕只有鲁老二还有卡子盆,只有找他去。
本来,艾德发走路老是带着根棍子,今天,因为有特殊任务,连棍子也没带了。他知道,鲁老二被编在用牛的组里。现在,他们大约在村西耕田。于是,他径直往村西而来。
鲁老二用牛的小组有五个人,这几天正在靠近大面积的小麦田边耕田。这天下午,他们耕了一放的田后,都坐下来休息。近两年来,在田里做活的人,只要聚到了一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议论如何能弄到吃的这一个中心话题。现在耕田的人们坐到了一起,也只讨论这个问题。
赵恒生看着眼前乳熟的小麦,心有灵犀地说道:“我们这些大男人,天天挨饿,这日子怎么过吧?我看,饿死了真划不来。”
鲁老二知道他话里有话,说道:“你说饿死了划不来?饿死的人多着哪,谁能划得来呢?可是,我知道,你是饿不死的。谁不知道你的门道十足呢!”
赵恒生听了,一脸的坏笑:“谁不想活,还想死吗?乌龟王八也图生呢!这年头为了活命,不想点门道,不就死的快得很么?”
董成胜说:“二哥,你说想点门道,怎么想,说给我们听听吧。要是能带挈大家都能弄点吃的,多好呢!”赵恒生又望了望乳熟的小麦,想说,却忍了下来。干咳了两声,把头摇摇。
这几个人见赵恒生要说不说的架势,都着急起来。纷纷要求他快说出怎么才能“搞到吃的”办法来。大约冷了两三分钟,赵恒生“哎呀,饿气难断啊”地感叹道:“你们都晓得,村上死了许多人,差不多都是我抬走埋掉的。可是,你们大概不知道,他们临死的时候是多艰难哪?每回食堂里干部叫我们去埋死人,我们去了的时候,多数人都还没有断气。可是,老是这个人还没死掉,那个人又要死了。干部们总催着要抓紧,我们也想多埋个死人,多得到一点补助饭票;也晓得那样的人横竖也活不起来了,索性把他弄得快点断了气。这样省了他的活受罪,我们也好快点抬走埋掉。要是等他们自己断了气才抬走,有时候恐怕一天一个人都埋不掉呢——哎呀,饿气难断啊!”说着他难过地低下了头。
这里的几位听了,也都沉默着不做声。许久,鲁老二说:“恒生,你说这些故事有什么用?我们是想听听你说怎么能搞到吃的啊!哪个不晓得饿死的人是最难死的呢?”
赵恒生说:“我这不是说故事啊,我说的是我们眼前的事实呢。我们知道,谁人都有一死,可是,饿死的人,死的时候这么艰难,你想可怕不可怕呀?我们要想不被饿死,就得想点办法呢。”
董成胜说:“什么办法,你快点说吧。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你还卖关子呀?”
赵恒生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说:“你倒说的轻巧!说我卖关子,我有什么关子可卖呢?只是现在的人当中,不少是鬼呢。你想搞点吃的,稍微不注意,给哪个鬼做了积极份子,报告到食堂里的干部那里,我们不被饿死,也会被他们搞死了。”
“啊,你原来是怕积极份子?我们这里哪来积极份子呢?你就放心吧。”一直没做声的董正富说。
赵恒生压低嗓子说:“我也是说我们这里的几个人都还忠实可靠,不会去做积极,我才敢说想搞点吃的话来。要是换了一班人,我哪敢说这些话呢。其实嘛,我们自己做的粮食,自己吃不到,被硬生生的饿死了,这话讲给别人听去,都会骂我们不是傻子也是呆子呢!”
正当赵恒生要讲出怎么搞到吃的时候,坐在高埂上观望情况的小汉嘴里“嘘”了一声,赵恒生只好咽下了到口边的话。小汉说:“不说了,我们都用牛吧,艾矮子来了。”于是,这五个人都走到木犁后面,扬起鞭子,吆喝着耕牛犁起田来。
艾德发来到这里,见这几个人都在带劲的耕田,没置褒贬。只大声喊道:“老鲁,鲁老二,你给我回来!”鲁老二听说,三魂吓掉了两魂半: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法。连忙将走到田当中的牛喝得站住了,颤巍巍地来到艾德发面前,低着头轻声问道:“艾队长,有什么事吗?”
艾德发嘴角扯了扯,说:“哼,有事。你给我回去!”
鲁老二说:“我去将牛犁绳解了再走吧。”
艾德发说:“不用了。”又向田里喊道:“老赵,鲁老二的牛,你照应了。”赵恒生答应着,艾德发说过后转身就往回走,鲁老二只好跟在后面。
这里剩了四个耕田的人,见艾德发喊走了鲁老二,都心里忐忑不安。因为鲁老二不久前为“宝福”的事,已经搞得死里逃生,现在不知道又触了什么霉头,将遭怎样的罪孽了。一会儿,他们看不见艾德发和鲁老二了,小汉又说,好了,今天下午不会再有干部来了,我们还是说说怎么能搞到吃的吧。于是,这四个人,将耕牛都喝得停住了。赵恒生将鲁老二的牛解了轭,让它到湖边荒滩上去吃草,他们又坐下来,要把“搞吃的”,即怎样活下去的事谈个透彻。
小汉还坐在高埂上,观望着四周情况。赵恒生说:“其实我们做农民的,应该是饿不死的。主要是当干部的瞎搞,连家里锅都不许烧,要不然随便找点野草,野藕、野荠子;清水六月没有这些东西,挖点草根放锅里煮煮,烧点热水热汤喝喝,食堂里一天还有一、二两米,人虽然长不好,总不会饿死的。世界上事情,最刮毒的,莫过于‘灭人家烟火’。这比用白刀子杀人还厉害。白刀子杀人,只能一个一个地杀,死的人总是有数的;不许人家烧锅,概是普遍的呢,仅这一件事,就把我们逼到绝处了!老话说,‘绝处逢生’,绝处怎么能逢生呢?我想,就是身在绝处的人,要想门道活命啊!本来嘛,我们老做田的,有老天的恩赐,一年四季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有,哪应该饿死呢?像我们这点年纪的人,遇过不少大荒年了,也都过来了。可是现在虽然风调雨顺,却难过得很。真是‘天害人,人有能;人害人,害死人’呢!”
董成胜说:“现在也算太平世道,却饿死了这许多人,真是人祸狠于天灾呢!要是遭了天灾,大家还会有个奔头;现在这个样子,把我们都控制得死死的。做老社员的真是善良可欺啊!”
赵恒生听了说:“哎!哪个天灾能比眼前的人祸狠?五四年发大水,一船到南京,总算是最大的天灾了吧?你听说过哪里饿死几个人哪?在眼下人祸横行的时候,我们要是还这样地迂腐下去,就会都被饿死掉了。我们天天与土地打交道,只要动好了脑筋,总能搞到吃的。”
董正富说:“当干部的只是那几个人,瞒他们的眼睛也还容易;讨厌的就是积极份子。要想搞点吃的,你没把他当外人,他却跑去汇报,有时还直接把你抓到干部那里去。这可真是送命的事啊!”
赵恒生说:“这个时候,怕干部,怕积极份子,不被饿死除非是鳖变的。我说要想点办法,其实就是要想办法瞒着他们呢。”
董成胜说:“说起来真是笑话,自己的土地,自己累出来的东西,自己搞点吃的,还要偷!不过,眼前为了活命,偷点吃的,也算不得是丑事了。当干部的有权,偷老社员的口粮吃,他们自己吃了不算,还偷回家去养家里人。哪个不晓得?可是没有人敢说;我们老社员,偷点地里的,他们只要知道了一点风声,就能把人搞得死。”
在高埂上观望的小汉听了说:“怕什么?怕死也是死,饿死比怕死还难死!我看,偷点吃的,只要注意一下,干部和积极份子是不会知道的。”
赵恒生说:“小汉说的是。怕就怕把我们这几个人被绑到大伙儿一堆去做活,就有些难办了。不过也不要紧,只要钻陷觅缝的寻找,总会有机会找到吃的。村上一班的人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坏我们的事。丑什么?要说这也丑,那干脆就去寻死了结自己,像吴老四那样,还利索些!”
俗话说“话越说越清,理越辩越明”。这几个人是在辩论“活命哲理”呢。
○1四类份子:被划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的人,被称为“四类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