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报恩 李元子一家得救
因黄鳝 用牛人被吊丧命
赵恒贵本来是要去看他大姐,再到南陵城里他小姐姐家去的。可是,却见到了李元子家里悲切的情况;现在又听到刘杏花不管别人死活,竟然自得其乐地与他说出轻佻言辞来。他因为在部队里住了几年,养成了刚强脾气,不习惯农村现在的情况。顿时怒发冲冠,向刘杏花发起火来:“你这个混帐东西,还当什么队长?你一次就扣掉了人家全家人四天的饭票,简直是草菅人命,致人于死地!你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是人民的干部?”
刘杏花听了,知道赵恒贵是奈何不了她的。于是,既轻蔑又鄙夷地一笑,回敬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才从部队里回来,能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人五人六的教训我呀?我告诉你,现在是大跃进,人人都必须大干生产,李元子不遵守劳动纪律,理所当然要罚她的饭票!你晓得什么,倒来批评我?”
赵恒贵听了,更是火上加油,发起了雷霆之怒:“放你的狗屁!什么劳动纪律?你扣了人家四天的饭票,这才是一天多的时间,就饿死人了;再有两三天,他家里还能有活人吗?你要是把人都饿死光了,还搞什么大跃进?我看你是在利用手中的权力,用大跃进做借口,想灭掉赵荣山一家人的性命!赵荣山什么事得罪了你,你竟然要消灭他全家人哪?”
李元子见赵恒贵与刘杏花真的干上了,急得大哭起来:“宝叔叔啊,你是现役军人,与她吵了,你拔腿就走,没有事了啊;可是,我一家人却是走不掉呢,今后还怎么活下去呀?”
赵恒贵说:“元子,她还要扣你三天的饭票,你一家人横竖是活不下去了,还怕她干什么?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要看她这个队长,是为什么人当的!”说着,捋了捋衣袖,向刘杏花走来。刘杏花以为是来打她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就往食堂里大步流星地走去。赵恒贵说:“你跑什么?我又不会打你的。”可是,刘杏花毫没停留,疾步地走了去。
赵恒贵见状,对李元子说:“元子,我也到食堂里去看看是什么人支持她这么干的。我不相信,我们家乡就真的是黑了天啦?”说着,不等李元子开口,就随着刘杏花后面也到食堂里来了。
刘杏花走在来食堂的路上,已经打好了向崔成云告状的腹稿。她要以探家的现有军人赵恒贵,借关心李元子一家生活为由,干扰她正常工作为理由,以求得崔成云的支持。
凑巧的是,今天是梅潭大队生产大检查。参加这次检查的是中队长以上的干部。继任赵荣山主管农业的副大队长李一千,领头今天的检查。李一千本来是赵荣山的副手,赵荣山在世的时候对他曾经进行了用心的培养;荣山死后,他被扶了正。因此他对赵荣山是有感情的;而刘杏花能当上东圩的妇女队长,便是李一千一手提拔的。因此,刘杏花对李一千也有着格外的情感。
刘杏花来到食堂里,见检查组的全体人员已经先她一步来到了。她以为这正是张扬自己讨好李一千的最好机会。于是,迎着李一千,用十分委屈的言语,述说着她如何认真工作,却遭到了探家回来的现役军人赵恒贵的欺负。当讲到她为了执行劳动纪律,“不得已”扣掉了李元子一家饭票事的时候,措辞冠冕堂皇,斩钉截铁,活现出了一个女强人的面貌来。
赵恒贵在一旁听了,气得发昏。没等她说完,就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干生产,抓劳动纪律是应该的。可是,你一次就扣掉了人家全家人四天的饭票?现在新社会,一人犯法一人当,她三个小孩子犯了什么法?也跟着她一起把饭票都扣掉了?四天当中不给人家饭吃,你这不是存心送掉他全家人的性命么?她的小女儿只是昨天一天没吃到米糊,就饿得要断气了。还是韩妹妮将我吃剩的饭弄了一点喂了她,才使得她缓回气来。你扣李元子四天的饭票,今天才是第二的早上,她小女儿就要死了;再有三天,她一家还能有活人吗?赵荣山也曾经是大队干部,这才死了几天,不想你们照顾他,你何必要灭他一家人呢?”
刘杏花还要强词夺理,李一千不耐烦了。他厉声地质问刘杏花说:“你是不是扣了李元子一家人四天的饭票?”
刘杏花听他的口音,知道事态不利于自己,不敢硬顶,嗫嚅着说:“她、她违反了劳动纪律,不得已,我才扣了她的饭票呢!”
因为今天早上天阴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李一千出来时带了一把雨伞。他不待刘杏花再说,举起手中的雨伞,向刘杏花拦头打来,并且骂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是谁给了你今天的地位?要是没有他赵荣山,哪里能有你刘杏花的今天?你才当了几天的干部,就来胡乱的施展起手里的权力来?你使用权力,也要看看是对着什么人,也要有个分寸。你一次就扣掉了赵荣山全家人的四天饭票,要不是遇到了这位解放军同志,赵荣山一家人不就真的被你灭掉了么?”他越说越气愤,竟然还要扑到刘杏花面前痛打她。在场的人做好做歹,一把拉扯着,李一千才没再打她。
其实,李一千说“没有他赵荣山,哪有你刘杏花的今天!”是转了个弯子的。应该是:要是没有赵荣山,就不会有我李一千的今天;而没有我李一千,也就不会有你刘杏花的今天!正因为转了这个弯,刘杏花才不会买赵荣山的账。又因为赵荣山活着的时候,刘杏花已经是妇女中的积极份子了,荣山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李元子更是仗着赵荣山的势子,目中无人,瞧不起她。这次扣李元子四天的饭票,她公开的说法,是在执行劳动纪律,其实是在宣泄心头之气。她想要李元子知道,她这个当小小干部的,并不只是吃素的哈巴虫!
刘杏花挨了李一千打来的一伞,虽然并不多痛,却也扫尽了威风。被打了以后,完全没有了逞强的气势,而是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像囚犯一样龟缩着。这时候,崔成云也从他的办公室里来到了食堂大厅里。他见刘杏花一副的窘像,问了一下情况后说道:“刘队长这也没有错,……”
他还要说什么,李一千听了,生怕他说出李元子饭票扣得应该的话来,赶紧对愣在一旁的刘杏花喝道:“杏花!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你扣下李元子一家人的饭票,给我都送给她去!”
刘杏花听了这一句,像是得了大赦令,飞快地跑到程上锦那里,拿了李元子一家四口人这四天的饭票,送给了李元子。
赵恒贵见了,对李一千说:“我代表李元子一家,谢谢您,谢谢各位领导对她的照顾。”说完,与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欲要告别。
崔成云听了赵恒贵说的这几句话,见他举动端庄,说话自然大方,觉得他将来退伍回来后或者就是个人物。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向在位的干部们介绍起赵恒贵来。他说:“我们东圩中队,就是这位小赵一个现役军人呢。他不单人样子长得端正,才能也不错呢。”
赵恒贵见大家都叫他是“崔中队长”,知道他就是崔成云了。又听他说出这样的奉承话来,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却想起了韩妹妮说过的话,赶紧礼貌地说道:“崔中队长,我娘在世的时候,多亏了您的照顾,我向您表示感谢了!”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崔成云见赵恒贵这个样子,非常感动。
其实,关于李元子饭票被扣,赵恒贵与刘杏花的争论,崔成云是不太清楚的。李一千听了,知道今天赵荣山一家人得救,得亏了这位探家的军人。结合他刚才的言行,便连连夸奖赵恒贵思想好,品德高,才能也出众。探家回来还能关心社员生活,表现了一个军人爱民的风格,不愧为是现在部队里培养的好战士。
赵恒贵听了,向他笑笑说:“谢谢领导的表扬。这是我应该做的!”说过以后,他再次向大家致意后,便离开了东圩食堂,往他大姐家去。
赵恒贵来到大姐家,见大姐睡在床上,病得不能起来。他从身上带的粮票中拿了一张二斤的,还拿出了二元钱,丢给了他,接着,安慰了她几句,便告辞着,再经过东圩村上,往南陵城里赶去。
赵恒贵出得东圩村来,走在到新镇的大路上。刚才他见到干部们来检查生产,也感染了对生产的兴趣。因为早上来的时候,只想快点到家,对路边的情况竟然视而没见,现在却留心地观察起来。他知道,眼下快到芒种了,应该是农业上最繁忙的时候。在才出村的路两边,他看到稻子青苗已经长满了田间,是真正的青棵稻子了。看着这些稻子,他觉得还能满意;随着村庄越来越远,稻苗也就越来越差。离村庄约一里路的田里,都是才插的黄秧。再往西来,是大片的白水田。一群一群的人们,正在白水田里劳动。离村庄两里远了,进入了河广湖里。这里路的北边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参差不齐的麦穗,已经看得见金黄色,像是丰收的样子。这就是去年冬季东圩中队和大②湖中队联合种植的大面积小麦,是梅潭大队的面子工程。而且他看到的是大路的近处,尤其是面子的榜样;而离大路稍微远一点的广大地方的小麦,都长在草丛里,他却没有看到。赵恒贵看着眼前的小麦,心里以为,等到这麦子收上来后,东圩人紧张的口粮或者就能松动一点了。但是,他再往路的南边看去,却还是冬眠过来的大面积黑土。黑土上面距离不等地已经长出了一丛一丛的大蓬青草。整块的土地,像是飞机场一样敞露着胸怀,连翻耕还没有进行。于是,他又忧愁起来,这样的生产怎么能赶上季节呢?
赵恒贵走着看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新镇街上。他因为还没有吃早饭,觉得肚子里饿得很,想填充一下才好赶路。于是,他从上街头往下街头走来,寻找能吃饭的地方。可是,小小的新镇街道,不到一百米长,除老茶馆外,还没有供应饭食的地方。于是,他寻到了老茶馆里,见小纱橱里只摆了一把黑不流秋的粉丝,两块豆腐,还有几节树根似的葛根。
赵恒贵在唯一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后,却没有人理会他。他自己找了一只大碗,在桌子上的开水瓶里倒了一点水。见还是没有人来,他只好对着里面嚷了起来:“哎!谁在这里,我想吃饭呢。”随着他的喊声,从房间里出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因为是门口的小镇茶馆,赵恒贵早就认识他了,他是曾经打过游击的老革命老赵。可是,老赵并不认识恒贵。恒贵说“赵师傅,我想吃三两米饭。”
老赵说:“军人同志,对不起,我们茶馆里已经一年多没有饭供应了。你要吃,只能吃点豆腐汤下粉丝,或者吃几节葛根。其他就没有办法了。”
恒贵听说,叹了口气,又对老赵说:“赵师傅,我有全国流通粮票,请你给我买半斤米来做点饭吧。半斤米饭我是吃不了的;吃剩了的,就归你了。”老赵听了,收了恒贵半斤粮票,一角钱,特别跑到对门的粮站里,买了半斤米,为恒贵做起饭来。
功夫不大,饭端到了恒贵面前,老赵又给了他一碗豆腐汤。老赵听恒贵的口音,是当地人。于是问道:“年轻人,你家在哪个村庄,在哪里当兵,现在回家来啦?”
恒贵说:“我家在东圩村,也姓赵,现在在东北当兵。听说我阿妈身体不好才回来的。不想,回家后,我阿妈已经死去多时了!”说着显出一副悲戚的样子来。
老赵见了说:“年轻人,你别要难过,这个年头死的人可多啦。多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死掉了,何况老年人呢。你家在东圩?那地方历来只能种水稻,什么五谷杂粮都不出产。这年头没有五谷杂粮,不出产副食品的地方,死人就格外的多。我呀,也是兵当得好,组织上安排我在这里开馆子,吃的方面比做农民好一点。要不然,我可能也饿死了——哎,我看你是实在的家乡人,才说了这些话,不然,还说不得啊!”
赵恒贵是为了母亲才回来的。到家时见了家里许多目不忍睹的事,心情本来就不好过;刚才与检查生产的干部们交往一番后,心情好像平缓了一些。听了这位老赵的话,又难受起来。以至于饥肠碌碌的肚子,居然装(吞)不下眼前的白米饭!他只胡乱地勉强吃了两口,便强忍着心头的悲痛,推开饭碗,就向老赵告别。老赵说:“年轻人,你还没有吃呢!”
恒贵嗓音悲切地说:“赵师傅,我实在是不能吃了。麻烦您呢。”说着,走出了茶馆,往他小姐姐的家里赶来。
赵恒贵小姐姐的家在邻县南陵的城关,离新镇三十华里路。姐夫因为是解放前的军人,现在当了南陵县的商业局局长。恒贵父母因为家里穷,小姐姐三岁那年,也就是自己出世的那年,母亲便将她给了姐夫家里。正因为她从小离了娘,和母亲的感情一直不亲热,因此,多少年来都没有回过娘家。恒贵当兵临走时,新兵们集体在南陵县的城关耽误了两天,他趁那个机会特别去找了姐姐,这才算与姐姐、姐夫联系上了。老母亲的过世,姐姐他们想必还不知道。
从东圩到南陵城里,有水路和旱路。水路是东边的大河,如果有船的话,可以坐船去。可是,船难碰得到,因此,大部分人到那里去,都从西边新镇这条铺路,即旱路步行。今天赵恒贵也要从这条铺路上走去。南陵城是附近的大地方,来往的人多,铺路很早就曾经修筑过,因此还平坦好走。他出了新镇街道,径直往南,由于正值年轻力壮,且在部队里没曾饿过肚子,又是空着手,没有负担,走得很快。这条大路,路东是农田,路西是一溜绵延的小山,山上长着小松树。出了新镇铺五里的地方,是个名叫五里亭的地方,此时,水田里有人在插秧,有人在用牛。
赵恒贵远远望见,大路下面,几个用牛的人正在有气无力地驱赶着耕牛犁田。他走到跟前,见其中有个用牛的人在犁沟里抓着了一条黄鳝,竟兴高采烈地雀跃起来。并且马上喝停了耕牛,在田埂上抓了把枯死的野草,就着一个田切③,将枯草放在田切里,把黄鳝放在草上,点火烧了起来。非常明显,他这是想将黄鳝烧着吃掉。恰在这时,山坡上的松树丛中钻出了一个穿鞋子袜子的人来。这钻出来的人,见了烧火的,直奔过去,他当然也看见了烧黄鳝的情况。便一把抓住用牛人的衣领,口中大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叫你用牛,你却烧黄鳝吃!”
赵恒贵见了,大吃一惊,停止了赶路,驻足看着。只见那穿鞋袜的人,将用牛的人衣领揪着,拖到松树下,对着山那边喊起来:“快拿根绳子来,将这个偷懒的家伙吊起来!”随着他的喊声,从山那边上来四个年轻人。他们用带来的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个用牛的人吊到了一棵大松树上挂了起来。赵恒贵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那班人跟前,想要为这用牛的人说个情。
恒贵所在的大路的位置,离吊用牛人的地方,不到五十米。当他赶到跟前时,只见那用牛的人被吊得耷拉着脑袋,舌头伸在嘴外长拖拖的。恒贵见状,来不及说求情的话,急得大嚷:“你们赶快放人,他要死了!”
这五个人见了,对赵恒贵打量一番,其中那个抓用牛的人问道:“解放军同志,他是你的亲戚?”
赵恒贵听了,不容分辨,严肃地用命令的口气说:“什么亲戚不亲戚,你们赶快放人!”这几个人见了,没有怠慢,麻利地解开树上的绳子,将用牛的人放了下来。当这个人放到了地上后,竟倒了下去。恒贵摸摸他的鼻息,居然毫无气息了;又摸摸他的胸口,也没有了心跳。
恒贵非常寒心,竟然语无伦次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个人已经死了!刚才还活蹦活跳的呢。”
那个抓用牛的人说:“解放军同志,这种人好吃懒做,叫他用牛,他竟然烧黄鳝吃!他是大跃进的绊脚石,死了活该!要不然,还有谁愿意劳动呢?要是大家都同情这样的人,我们的大跃进,还怎么能跃进得起来?”
赵恒贵认为这简直是强词夺理的胡说八道。他没有理会,却将这已经死了的人仔细地看了起来。因为他真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容易地就死了呢?他细细的看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这人已经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明显的是弱不禁风,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又捆又吊!而且,刚才这些人吊他的时候,使用的是大五花。大五花的绳子是要绕着项颈绑到双臂上的。这项颈上的绳子,正吃力地勒着他的喉管!难怪这用牛的人吊上去就被勒死了!
赵恒贵说:“你们真是拿人命当儿戏,这活活泼泼的人,竟硬用绳子吊死了他!”说着,指着横在死人项颈间的绳子,气愤地跺起了脚。
一个小矮子听了,用讽刺的口气说:“算了吧,我的解放军同志!走你的路去吧。这些事不是你能烦神得了的呢。你要是想烦神,就去把我们国家的大门看守好,别让蒋介石打了进来,那才是你本分的工作呢!”说过,他又吩咐道:“小李,你找把锹来,就在这里挖个坑,把他埋掉算了!”
赵恒贵听了,欲待争辩,直觉得刚才这矮子讲的也是实话——这哪是我烦得了神的事啊?想到这里,他只好强压下满腔的怒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大路上来,继续走他的路。
①呵着:拍马屁,吹捧着。
②大:这个“大”,念代音:bai。
③田切:田埂被挖断了放水进出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