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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交尿壶……

2022-11-03发布 6446字

农民们在粮食极度紧张,政治严酷重压下,生存处于危机中,丧失了生产和生育能力。土地荒芜,没有婴儿出生,人们大批死亡。暂存者朝不保夕,纷纷寻找生路,逃离家乡。老幼病残更惨,偶有幸存的幼儿,被迫遗弃。极其看重道德伦理的人们,因为自顾不暇,亲情竟不相恤;为求生存,居然放弃人格尊严,甘当窃贼,千方百计地偸取吃食。

交尿壶 总算做了交代

要古董 还真要来宝藏

鲁老二被捆到劳动教育队的第十二天晚上,齐一龙叫来两个民兵干部,四个武装民兵,在关帝庙大门口点亮了一盏大汽油灯,一字形摆着三张大方桌。齐一龙居中坐着,两个民兵干部一左一右地分坐在他的两边,他们三位,每人占着一张桌子。两个大队文书,各在桌子一边打横坐着。白纸、水笔摆在面前。然后,叫肩背长枪的民兵将鲁老二从教育队里押来,喝令他站在桌子前面的汽油灯下。鲁老二见了这一派恐怖肃杀的气氛,吓得几乎发了晕。

这时候,一个民兵拿来一条毛竹扁担。把扁担往地上一放,将破口朝上,喝道:“你给我跪上去!”鲁老二知道,凡是遭到干部们捆绑的人,被罚跪毛竹扁担,是时下最普遍的情况。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今天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没有再遭捆绑。于是,他又硬着头皮跪在了扁担的破口上。

齐一龙见了,清了清嗓子,拿足了架子,但是,声音却平缓地说道:“鲁老二,你像孩子捉迷藏一样,跟我们玩弄这许多天了,居然一点问题也没有交代。你自以为聪明,不交代问题,就没有问题了吗?哼!告诉你,现在是新社会,新国家,人民政权,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说你有问题,是有充足证据的。因为你是老贫农,要是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怎么能无故找你的麻烦?可是,你有了问题,不要以为是老贫农,死抵着不交代,就能蒙混过关了么?人民政府对农民是非常关心,非常爱护的,但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做了犯法的事拒不交代。我们现在对你,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只要你把问题交代清楚了,政府会对你宽大处理。关键是要看你态度老实不老实了。鲁老大是你亲哥哥,哪个人没有亲人呢?你们有些来往,我们也会理解。可是,你们干了哪些坏事,你是不能隐瞒的。比如,政府要把私人家里的宝贝收缴到国家来;谁要是不交,谁就是对抗政府的政策。谁对抗政策,谁就要受到惩罚!这一点,连普通孩子都懂。所有的政策连普通社员都要遵守,何况你老大还是反革命,你还是反革命亲属呢!政府对有问题人的政策,历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所以,我希望你放老实一点,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争取能得到宽大处理。你老实不老实,主要是看你的行动。只要你能把你和你老大家里隐藏的宝贝交给了政府,就说明你是老实的,会得到宽大处理;你要是顽固抵抗,舍不得宝贝,拒不交代,就是不老实的表现。等我们给你拿出证据以后,就不怕你不把宝贝交出来。那时候,你宝贝交了,还会受到很严肃的处理。孰轻孰重,你想想好了。说不说由你,不要到时候怨我没有把政策向你交代清楚。”

鲁老二听了这一段话,知道齐一龙对自己就要大动干戈了。这种说话的口气虽然平和,然而,制造的紧张空气,却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种烦闷的气氛过后,就要来暴风雨了。因此,他吓得六神无主。膝下被毛竹扁担的破口抵着,像利刀一样在割,割得他膝盖生疼。他头上早已渗出了汗珠,只想将双腿躺了下来,以求减轻膝盖的压力。可是,又怕齐一龙喝令他跪好,只好又把腰杆挺了挺。他身体非常难受了,而思想上却更加紧张。齐一龙要他交代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了避免麻烦,他不敢乱讲话。心里像猫抓一样乱糟糟的,却也只好沉默着。

确实,现在的鲁老二真好像是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实在想不通了,只好横下一条心来,任齐一龙践踏。他沉寂了大约两三分钟后,齐一龙果然勃然大怒起来,他将桌子一拍,那放在桌子上的水笔也跳了起来。他咆哮着吼道:“顽固的东西!你到底交代不交代啊?难道你一定要我对你又捆又打吗?”

鲁老二浑身像筛糠似地喃喃的说道“齐营长,你、你叫我交代什么呢?我老大蹲法院后一点都没音信,我们哪里还有来往?要不是你说起来,我都差不多把他忘记了。现在,他的房子和我的家里都住满了外村人,床铺都开不下了,哪里能藏什么东西。我真没办法怎么交代呢。”

齐一龙扬了扬手中的明信片说道:“你倒说的轻巧!没有来往,这是什么东西?你们家里没藏东西,怎么会有这纸片子来?”

鲁老二从来没有见过明信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以为是拿出了捉他犯法的文件来了。他知道,现在要捉哪个犯法,是早就圈定好了的,你不服也不抵事,只有自认倒霉,还能少点麻烦。就算犯了法,最好去坐班房,坐班房比在这里的罪不会难受些,起码不至于老跪毛竹扁担。可是,又怕马上要挨毒打,于是,他既提心吊胆又可怜巴巴地说:“齐营长,这是捉我犯法的东西吧?不管那上面是怎么说的,我都认了吧。该怎么处理,你就怎么处理吧。只求您高抬贵手,现在不要捆我打我呢——那上面写的,我都认了啊!”

齐一龙哼了一声,说:“你想不承认行吗?到了这个地步,不与你明说,你还不肯交代呢!这上面写着,你家里有古董宝贝!这纸片子,就是如山的铁证。在铁证如山面前,你能抵赖得了么?我给你说清楚,现在国家正在收缴私人家里的古董、金、银、宝贝。凡是古董、金、银、宝贝都是国家的财产,任何私人都不能占有。你和你老大把这纸片子上写的古董、宝贝藏到哪里去了?你赶快给我交出来!不然的话,哼……”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鲁老二听了这些,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搞了这么许多天,原来是说我家里有古董、宝贝,天哪,我兄弟都是穷人,古董、宝贝怎么会到我们家里来?

鲁老二尽管抱怨,而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然他总觉得如在五里云雾中,以为又要像老大一样,会无辜地被送去判刑劳教了。现在既然只是要宝贝,总不会被判刑劳教的了,因此心里安定了许多。可是,他又想,已经被齐一龙弄到了这里,不给他弄点“门道”来,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鲁老二的头脑里又像陀螺似的,迅速地转了起来。

齐一龙见鲁老二还没明白自己的意图,为了要他老实地交出宝贝来,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鲁老二,你家在老祖宗手里是什么样子,我是清楚的。不过,这纸片上讲,你家里有一打的‘宝福’。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打’呢。你知道一打是多少吗?一打至少是十二个呢。什么是‘宝福’?既然叫做‘宝福’,当然就是宝贝咯。你不要装傻卖乖,一问三不知。要知道,这些东西虽然是宝贝,却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私人留作它是要犯法的。你何必为没有用的东西拿性命来抵着呢!”他越说越来劲,又提高嗓门,声嘶力竭地叫鲁老二赶快交出‘宝福’来。

鲁老二试探着说:“齐营长,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么?我们家在老祖宗的时候,就穷得叮当响;我们兄弟当家理事后,就一直衣不遮身,食不中口,哪会有什么宝贝!你说的‘宝福’,我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我老爹爹在世的时候有一个尿壶,是他冬天怕起夜用的。我老爹爹说它是‘宝壶’,样子倒还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就算‘宝福’呢。不过也就只有一个,还在我家里。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东西还能有成打的事。齐营长啊,不知道这尿壶应该不应该上交呢?”

齐一龙听了喜出望外,知道再逼,大约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心想,他能交出个宝壶来,总算没有白忙。于是口气爽朗地说道:“我说嘛,老二,你就是不老实!你早说了,我哪能要你在劳教队里蹲到今朝。这上面说你家里有‘宝福’,你说叫宝壶,那不就是一回事么!至于一打不一打的,有多少你就交多少吧——你现在就回家给我把宝壶拿来,明天你就可以回家去了!”说过,又回头对站在一边的民兵们说:“你们都和鲁老二一起,到他家里将宝壶拿来,速去速回,不可逗留!”

鲁老二说:“齐营长,我将宝壶交给了他们,我可以不用来了吗?”

齐一龙心想,为你这个‘宝福’,我也花了不少精力了,只要你交了出来,也就达到了目的;如果交的不对,还怕你鲁老二跑了不成?于是说道:“只要你是老实的交了出来,你就可以不用来了。不过,我把话说清楚,你要老老实实,不要学骆驼,轻的不驮要驮重的!要是交的不对,交的不彻底,让我查了出来,你概不要怨我不认人!”

鲁老二说:“我家里就是那么一个宝壶,哪能不老实呢。”

齐一龙说道:“去,去吧,老实一点!”说着,四个背长抢的民兵押着鲁老二,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区域,进入了到东圩村来的黑暗的路途中。

这五个人走在路上,虽然举目一片漆黑,好在一路都很熟悉,不一会儿就进了东圩村,径直来到鲁老二家的大门口。鲁老二家大门早在炼铁时就被卸去烧掉了,老婆从红梅还在田里没有回来,家里黑灯瞎火。民兵甲说:“老二,那宝壶在哪里,你自己进去拿,我们在外面等你。”

鲁老二说:“我拿来就是。”说着,并没进大门,而是径直往屋子东边的厕所里去了。时辰不大,鲁老二手里拿着个黑糊糊的东西来,说:“这就是我老爹爹用的‘宝壶’,麻烦你们带给齐营长吧。”

民兵们看见,这明明只是普通的尿壶,哪里是什么宝贝?可是,他们知道,齐营长要的就是这个东西,不好多说什么。民兵甲叫丙将这尿壶拿着,说了声:“走吧。”他们四个人又返回关帝庙里去了。

这里,鲁老二进了自己的住房,来到卧室里。他点亮了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见两个孩子在床上横一个竖一个地熟睡在床上。他将孩子们顺好了,腾出了空隙,待自己好睡。而后,坐到了床沿上。

并村时住在鲁老二屋里的除王生银一家外,还有老汪妈一家。这时候,老汪妈摸了过来。她站在房门口说道:“老二,你回来啦?这些天你不要紧吧?”

鲁老二说:“汪婶,我现在大概没事了。齐营长把我捆去,是为了向我要‘宝福’,可是我哪有什么宝福呢。刚才,我将我老爹爹用过的宝壶给他去了。他们既然说要,你不给个交代,他总不会饶过你的啊。现在给了他,大概没事了吧。”

汪妈说:“可不是呢!这几天崔中队长也在满村的找宝贝。说有宝贝交出来是光荣的;有宝贝不交,就是犯法。他说,金银宝贝,还有老古董,都是国家的东西,私人不能隐藏。连我这样的老奶奶也不放过,还说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宝贝多。可是,我们这些祖祖辈辈穷得饭都没的吃的人家,哪有什么宝贝、古董?没的交,他就说我们思想顽固。这几天,天天把我们叫到饭厅里开会。还说不交出宝贝来,就得天天去开会。这真叫逼死人呢。”

鲁老二听了说:“可不是呢。齐营长把我抓去,天天审问我,其实就是要宝贝。可是,他先又不明白的说,只要我天天做交代,我能交代什么呢?这样的硬关了我十几天,今天晚上才说我家里有一打个‘宝福’。您想,我们家好几代都跟讨饭的差不多,哪有什么宝呀福的。我都想得头脑发了昏,也没想出‘宝福’是什么东西来。后来想到了我老爹爹用过的尿壶,他在世的时侯,说是‘宝壶’。我想,想必是这东西了。我便这样的对他说了,他就说,要的正是这东西。哎呀,这是什么东西啊,他早又不说,硬要我受了这许多天的罪。您看,三天两头的罚跪毛竹扁担,把我的膝头盖都跪得快裂开了。现在虽然交了去,还不知道能不能算事呢。不过,他要是再来向我要宝贝,那除非是要我的命了!”两个人谈了一阵,都叹着气。

鲁老二说:“现在人的性命都难保了,哪个还想留什么宝贝?他们说什么是宝贝,只要我有,交了去能算事,我还留着它干什么?”

汪妈说:“怎么不是呢?他们想要的宝贝,按理说,应该都是值钱的东西。可是我从来也没听说过尿壶也算宝贝呢。哎!我们要是真的有宝贝,早就不是穷人家了!可是,这几天,食堂里干部却天天要我交古董、宝贝,我能交什么呢?”说完,她百愁交集地叹着气,转身回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汪妈是个六十多岁的人,确实没听说过尿壶也能算是宝贝。可是,她看着鲁老二交出了尿壶,就能解脱了麻烦,触动不小。她想,他们所说的“宝贝”,大约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东西。我也得考虑一下,要是能交出一、两件本来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去,能免得了纠缠的话,也算省了一场心事。这时候,她的儿子们还在田里都没有回来,她脱掉衣服,掀开被子,倒在床上,将家里所有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平时想不着、用不到的东西,在头脑里一一地搜索起来。

第二天上午,汪妈又被通知去开会。饭厅里坐着二十多位老太太、老公公。大土台上一字形摆着两张长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热水瓶。崔成云在桌子后面对着台下坐着。会议开始了,艾德发从台后快步来到台前,对着下面二十多位老者大声嚷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在这里已经开了三天的会了!老顽固的东西,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交一样宝贝出来!难道你们这许多人,就一样宝贝也没有吗?这话讲出去鬼也不会相信!今天,你们如果还是不交,老子就把这会一直开下去。饿死,困死了,是你们的活该!”艾德发说过,屁股一踅,离开了台前,往后台去了。

崔成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艾队长是个急性子的人,发起火来了。实在嘛,动员三四天了,也应该有点行动了。我们都是解放了的当家做主的人,又都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家里多多少少都应该有点古董。像金银手镯、耳环哪,玉簪,项圈哪,花瓶、磁坛哪,等等。哪能说我们种田的穷苦人,就一样宝贝也没有呢?只是大家好长时间闲置了它们,想不起来了,也是事实。但是,思想上舍不得,想不通还是主要的。其实,这些东西交到国家去了,比放在家里强多了。交到国家,支援了国家建设,也于我们自己有利呀!放在家里,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代你到田里去劳动,能有什么用呢?现在,我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马上就要到共产主义了。到了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那时,我们就算进入天堂了。什么是‘按需’分配呢?就是你需要什么,就给你分配什么。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你还留着这些没有用的古董做什么?本来嘛,这些古董和金银器皿,都是国家的财富,任何私人都不能占有。叫你交出来,你就应该交出来,这才是为国家的建设出力,也是我们做主人翁应有的态度。政策明文规定,今后谁要是把这些金银器皿,古董宝贝藏着不交,查了出来,就按照隐藏国家财产治罪。在座的都是有了年纪,家里又有儿子媳妇的人。你们有了这些东西,如果不交出来,查到了不仅自己倒霉,还会给下代在政治上遗留不好的影响。何苦呢?你们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下代们作想啊。如果家里有这些东西,你们自己做不了主,只要你在这里将情况说出来,我们可以做你们下代的说服动员工作。你们不必过虑,有政府为你做主呢。”他讲过这些话后,端起茶杯喝起水来,等待着与会者的回应。可是,台下一片寂静,空气像凝固了似的。

这空气凝固得使人窒息。汪妈鉴于鲁老二交尿壶的事情,站了起来,颤颤微微地说道:“崔中队长,我老公公在世的时候,喜欢喝酒。他特别谋了一把锡酒壶①,是他喝酒时烫酒用的。这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宝贝。要是能算的话,我马上就拿来交给你。”

崔成云听了,喜形于色。为了鼓励在座的人,他亮着嗓门说:“你们都说没有宝贝,我就不相信。你们听见吧?这锡酒壶不也是好古董么!我已经多次说过了,这些古董宝贝,在你家里,你看着它们已经习惯了,把它当做无所谓。还因为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从来没有给你带来过任何好处,所以,你忘掉了它们。这也在情理当中。其实,这些东西就是宝贝、古董啊!”

经崔成云这么一说,台下顿时叽叽喳喳地活跃了起来。工夫不大,在坐的人纷纷发言,有人说,我家有水烟袋,又有人说,我家还有铜鞋拔子②、孩子戴的长命锁。董老二的老伴董二奶奶,已经龙钟得连坐在这里也吃力得很了,却振作地说道,她家里有娶新娘用的铜怀镜③一双。于是,什么银锁、项圈、手箍、脚箍以及银耳勺等等,五花八门,都报了上来。

崔成云叫大家先别急,慢慢地想一想,不要把丢在一边的老古董忘掉了。这里,连忙叫来吴先利,将大家所报的东西都一一的记录了下来。

①锡酒壶:这种酒壶有两层,外层装热水,里层装酒,可以把酒烫热。这在解放的前后,是农村中常见的盛酒器皿。

②鞋拔子:一种金属片。用铜或者铁做的、是用做拔鞋子的。从前新鞋才穿的时候,常常要用这种片子拔着才能穿得上。

③铜怀镜:一种圆形的铜片,正面铸有龙凤图形,背面光滑如镜。风俗说,青年男女结婚,需要佩带铜怀镜,可以驱避邪气。当时结婚的男女都佩戴它。男的佩带的略大,女的佩带的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