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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找问题……

2022-07-07发布 6257字

找问题 赵恒生果然有罪

辩论会 众多人同遭斗争

齐一龙迎合着当前政治形势的非凡举动,在芝渡高级社里影响很大。正营长杨云山为了自己的地位,在齐一龙咄咄来势下,不能不抑制着他。因此,尽管齐一龙表现得“积极肯干”,却只能干一些干部们并不十分注重,而社员们个个唾弃的事情。时间长了,跟着他的民兵们觉得没什么出路,便都借故离他而去。于是,齐一龙便被冷落了下来,只能做些“零打细敲”的琐事,在干部队伍中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不过,齐一龙具有刻意表现自己的本领,总能找到机会显示自己,使他的领导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破除迷信破除四旧的运动进一步深入。秋天,掀起了扫荡宗族文化的大行动,曾家祠堂那样的轩敞建筑物竟然被拆掉去做了新镇学校!与此同时,到处都在搜寻宗族家谱,进行销毁之。这对齐一龙是个很大的鼓舞。于是,他又找回了离他而去的民兵,认真的搜寻起家谱来。

这一回,齐一龙决定拿圩首的“老古董”开刀。老古董被民兵们叫到中队部里,齐一龙像模像样地坐在办公桌前,勒令他交出“曾家族谱”来。老古董到底是老古董,精到得很。他一口咬定自己老而无用,族谱的事谁也不肯告诉他,他完全不知道放在哪里。“齐营长哪,你是当干部的,会断案子,你想想看,我们姓曾的,多少能人啊,怎么会把我这老家伙当人看?齐营长啊,您做官猜情,他们晓得我昏昏倒倒的,这族谱放在哪里,哪能让我知道?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留着它有什么用?现在都破除迷信,打倒宗派了,还要宗谱干什么?齐营长哪,多蒙您能把我这老骨头当人看,百忙中还来问我,真惭愧啊!这东西我要是知道在哪里的话,或者晓得一点风声,我都会向您汇报,哪能要您花许多脑筋问我呢!哎,老而无用的人,还不如死了省事呢!”这一番又吹又捧又自责的话,倒把齐一龙弄得无所适从。他把老古董关了半天,只好又放了回去。

在扫荡家族文化的时候,东圩村的董姓年轻的族长①董信旺,在高级社里当着副业会计,还在共青团里当着支部委员,他听了动员,主动的把自己宗族家谱交了出来,受到了乡共青团书记项怀荣的表扬。此外,田家村的田氏族谱、吴氏宗谱,也都被抄了出来。

齐一龙知道,老赵村的根基又老又旺,家谱肯定又多又全,要是能把“赵氏宗谱”挖出来,肯定有不小的影响。可是,要想得到赵氏宗谱,在他的想象里,只有找赵恒利、赵恒顺把握最大;可是又怕自己“根底”太浅,“惹不起”他们,不敢向他们说起。为此,他度量了许久,觉得要弄到老赵家的宗谱,只有在赵恒生头上寻找突破口。于是,便动起赵恒生的脑筋来。

齐一龙仔细地搜寻着赵恒生这几年的行动与表现,要从中找到可以“栽赃”的蛛丝马迹来。哪晓得天下事基本上都遵循着“若要讨伐,何患无词”的规律。齐一龙这一番搜寻,赵恒生倒真的成了“脱不了逃”②的人。

赵恒生有一个小兄弟叫赵恒龙,二十一岁,有个大儿子叫大山,十七岁,加上他自己,他家是三个好劳动力。去年冬天,三个人一旦有点空隙就到河广湖里去挖藕。挖出的藕“不上像”③的自己家吃了,稍微好一点的,都挑到新镇卖了。新镇医院里几位医生护士,粮食紧张,看到他卖的藕质量好,就天天买他的。因为他们经济也紧张,便用医用纱布与他换藕。赵恒生用换来的纱布做了十六顶蚊帐,由于布票的施行,这些蚊帐他除自己留了一顶外,还有十五顶,在今年春夏之交很容易地卖掉了。这件事本来平常得很,也很平凡地过去了,可是,现在却被齐一龙翻腾了出来,并且还梳理得一清二楚。

国家正在贯彻执行一系列新的政策。其中粮食政策,从1953年开始执行统购统销,接着进行“三定”,现在又将农民与其他职业的人分了出来,分成了农业与非农业人口的界限④。农业人口口粮在政府定量限制下,由自己生产;非农业人口的口粮,则按国家定量的标准,由国家粮店供应。人们穿衣也受到限制,实行按人头发放布票,用布票到商店里买布。为了贯彻执行这些新政策,政府明文规定,不容许任何人进行政策以外的“套购”活动。

在这种形势下,齐一龙掌握了赵恒生以藕换纱布,又用纱布做蚊帐出售,算是找到了破坏国家计划物资的典型人物。于是,他便“丢芝麻抓西瓜”了,把本来想找赵恒生索要“赵氏家谱”的想法放在了一边,将“赵恒生卖帐子,破坏国家物资计划”的行为,专门向乡政府做了汇报。乡政府得知了这一消息后,振奋起来。因为这样的事例真不好找,便决定拿他做个典型,教育其他人。由于赵恒生的行为,论起“罪行”来,实在够不上任何一条禁令。乡政府琢磨了许久,也算是干部们人多智慧多,终于给他安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这不伦不类的帽子,实在令人可笑,可是,在新政策贯彻当中,需要找典型,便决定用这顶可笑的帽子将他压着,没收他“非法所得”和留在家里的帐子,并且在东圩村召开群众大会,辩论、斗争他。同时,找一些同类型的落后份子,也在大会上进行辩论、斗争,以期达到教育广大社员群众的目的。

中秋节前一天的下午,芝渡高级社派了四五个民兵,在东圩学校的操场上用木头、木板搭起了大台。下午,乡党委书记王一凡带着乡政府的武装干事刘铁和两个民兵,往东圩村上走来。赵恒生已经被押到教室里由民兵们看守着了,可是,他是东圩队的人,被关了起来,别的队里人还不知道。

合兴小队的五六个人在大路旁边耘田⑤。他们看见王一凡一行人来了,年轻人喜欢打听消息,鲁老二的儿子鲁玉生问道:“刘干事,今天在我们村上开这么个大会,是为了什么大事呀?”刘铁因为去年用钢抢打麻雀,将鲁根生的牙打掉了,当时在处理问题时与鲁玉生认识了,现在见了他还觉得有些心虚。于是,便和颜悦色地说道,“现在政府正在进行农业、非农业人口分别配口粮的工作,实行粮食三定,还要贯彻计划物资政策。今天开会,就是宣传、贯彻这些政策呢。”他并没有说要辩论、斗争谁,让人听了有着和蔼、平易近人的感觉。

吴老四的大儿子大万,大名叫吴良田的,因为正低着头耘田,并不在意王一凡也在这里,居然脱口说道:“问他三定不三定,一天给它三餐硬(干饭)!”意思是说,你搞你的三定,我吃我的饱饭,不理会节约粮食的事。王一凡听了,停住了脚步,用手指着吴良田,声色俱历地说:“这个小鬼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公开对抗政府政策,真是胆大包天!给我抓起来,晚上大会上,再加上他一个辩论辩论!”他的话音一落,跟他一起来的两个民兵立刻脱下脚上的鞋子,跳下田来,将吴良田两手往身后一别,拖到大路上来,用绳子绑了个小五花,带到学校里去了。

晚饭过后,各自然村的社员被通知着陆续赶来开会。大台上两边各点着一盏大汽油灯⑥,照得台下如同白昼。汽油灯下面青虫、飞蛾不断飞舞,弄得人们不愿意向台前靠近。这时候,何家墩的何老二(何五公的二哥)、圩首的曾国西(老古董的弟弟);芝渡的吴玉才(论起来算是吴良田的族祖父);沿河的吴应华(论起来算是吴良田的族叔父),以及田家村的田家凯等五个人,都被民兵们用绳子牵着,押到大台前方的下面,蚊虫飞舞的灯光里站着。

会议就要开始了,乡、社干部都来到了大台上。他们见台下来的人已经不少了,高级社吕指导员便宣布开会。他只是叫大家安静下来,而后就请乡党委书记王一凡做指示。

王一凡站到大台中间,清了清嗓子,说道:“社员同志们,我们国家正在建设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特别制定了一系列政策。这些政策主要是:粮食统购统销、进行‘三定’,实行农业和非农业人口分别供应口粮,进行计划物资,按人口发放布票。这样,保障了全国人民生活的稳定,保障了工农联盟,保障了我们农民有饭吃有衣穿。国家考虑到了我们农民劳动强度大,饭吃得也多,给我们规定每人每年的口粮标准是483斤稻谷。再按大小人分别定量,每个大人口一天就有一斤多米的口粮。而非农业人口,每人每月大人口是28斤半,小人口是15斤。总的看来,农业人口的口粮,比非农业人口要多,我们农民应该能吃得饱。国家为了贯彻执行这些新政策的落实,全面发扬民主,开展了波澜壮阔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运动,让各种意见都放出来,为执行新的政策做好了舆论工作。我们农民群众是社会主义建设的生力军,一定要拥护国家政策,遵守国家法令,在国家政策统一调度下,和全国人民一道,把社会主义早日建设得更好。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对国家新政策不满,进行着破坏和捣乱,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他说到这里,齐一龙递上了一杯水,他接了过来,昂着脖子喝了几大口,接着又说道:“我们广大群众是衷心拥护新政策的。在新的形势中,全国涌现出了无数的先进模范人物,我们全乡五个高级社里,就评选出了200多个先进个人来。今天召开这个大会,就是要表彰先进个人,对破坏和捣乱的坏份子进行辩论和斗争。我们大家一定要向先进个人学习,反对坏份子、坏思想,努力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他说过这些,便退到台后去了。

高级社的吕指导员走上前来,他拿了一张纸,在汽油灯下展了开来。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政策的贯彻中,我高级社涌现出了一大批先进模范人物,我在这里把评选出来的先进模范名单向大家公布。并且为这些同志发放奖品,进行奖励。”接着,他照着纸上的名单读了起来。他一共宣读了52个人名单,其中东圩村有董正玉、鲁玉生和赵恒顺等六个人。他读过名单以后,杨云山搬来一大摞草帽,照着刚才念的名单,叫他们来领奖品。于是,大台上的人你上他下,川流不息的动了起来。

奖励的草帽发放完了,吕指导员又站到台前。他用激烈的声音说道:“在我们大家都拥护国家新政策的情况下,还有那么一些人,思想落后,对国家新政策不满,敢于与新政策相对抗,搞他们个人的小自私。他们的表现是:进行投机倒把,封建意识作怪,牢骚怪话,严重影响了国家政策的贯彻执行,影响了社会主义建设。对于这样的人和事,我们要坚决地与他们辩论和斗争。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把社会主义建设得更好!”他像刚才念先进份子名单一样,又拿出一张纸来念道:“把‘投机倒把’份子赵恒生、封建份子何老二、曾国西、破坏份子吴玉才、吴应华、田家凯和说牢骚怪话的吴良田带到大台上来,由我们大家对他们进行辩论、斗争!”他的话音还没有落,这七个人都被民兵们用绳子牵着,从大台前方的下面,押到大台上来了。

这七个人在大台上汽油灯下站成一条线。有的人还把头高昂着。这时,杨云山走上前来,带头与他们做“辩论斗争”。他从赵恒生讲起,说他小农经济思想作怪,现在搞社会主义了,还搞个人发财,挖藕换纱布做蚊帐,又倒卖蚊帐,进行投机倒把活动,破坏国家使用布票的政策;他说何老二,封建思想严重,前几年留了几个钱,不去存农民的信用社,却买杉木请木匠做棺材;他说曾国西,在拆他姓曾的祠堂时,居然公开跳出来,企图阻止拆祠堂,要保护旧的封建的东西;他说吴玉才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忘了本,共产党解放了他,他还说共产党现在的政策专门是捉老农民吃亏;他说吴应华和吴良田是新政策的绊脚石,竟然牢骚怪话,对新政策不满,等等。他把每个人的“罪行”都说遍了,却又说道:“今天这里被辩论被斗争的七个人当中,你姓吴的就有三个,而且还是祖孙三代人!我们高级社里要都是像你家姓吴的,那真是闹腾的翻天了!”——这里正在反对宗派,这不又“闹”起宗派来了么?

他这句话引得台下人轰然大笑起来。因为今天辩论斗争的人,真是太多了,吴门一姓就有祖孙三人!吕指导员见了,觉得杨云山说溜了嘴。赶紧捡过话头,叫人们自发地对这七个人进行辩论、斗争。

说是辩论、斗争大会,不知道是因为事先没有“排演”的原因,还是人们对这样的大会不感兴趣,吕指导员宣布了“叫人们自发地”对他们进行辩论、斗争的话后,台上台下居然冷清了下来。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民兵副营长齐一龙站了出来,他声音激扬,言辞亢奋地说:“胆大妄为的赵恒生,财迷心窍,和他的弟弟儿子们,在队里劳动收工以后,到西边大湖里挖藕。他们挖了多少藕,都在镇上卖了。他听说国家新的政策下来后,买布穿衣要凭布票了,就将卖藕的钱都换了纱布,做成了十五顶蚊帐,又高价出售了。这种钻国家政策空子,做投机倒把的活动,是破坏国家物资计划的行为。物资计划,就是要按照国家计划规定的执行,像赵恒生这样,国家的计划就要乱套!我们广大群众,在共产党领导下,好不容易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在这新的形势下,赵恒生还要做剥削阶级,真是财迷心窍!我们与赵恒生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的斗争。我们一定要与他斗争到底!”说着,他自己振臂高呼:“打倒万恶的剥削阶级!”“打倒投机倒把份子赵恒生!”台上的干部们也应和了起来,而台下只是一阵骚动,没有回应的声音。

此时,乡民兵干事刘铁与王一凡嘀咕了几句,走上台前,清了清嗓子,来到吴良田面前说道:“你这个小鬼,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新的政策,却跟在落后份子屁股后头转。说什么‘问他三定不三定,一天给他三餐硬’,哼!国家政策制定下来了,你能硬得了吗?小青年,只有紧紧跟着党的政策走,才是出路。今天,在这里给你一个教育的机会,回去后,写个检讨送到社里去,以后,不准再犯这样的错误了。要是再犯了,就要和你老账新账一把算!你知道吗?”吴良田听了,知道这是要释放自己了,舒了一口大气,点了点头,口里嗫嚅着说:“知道了!”刘铁见了,大声呵斥道:“既然知道了,你还不赶快给我滚下去!明天看你检讨写的怎么样!”吴良田听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低着头,拖着胳臂上绑着的绳子,步下台来。

这时候,大台东侧的大汽油灯忽然喘起了粗汽,像是老牛累够了在喘气一样。一会儿居然黑了下来,大台上只剩一盏灯了。社里会计老江赶紧端来板凳,站在板凳上给这还亮着的灯打气。吕指导员怕这盏灯又将黑下来,急急忙忙要结束会议。他指着还站在台上的六个人说:“这几个落后份子,通过今天的辩论、斗争,如果还不悔改,继续搞投机倒把、想搞个人发财,进行封建迷信活动的话,就是屡教不改的坏份子了。到时候,我们就给他戴上‘投机倒把’或者‘坏份子’的帽子,管制起来,监督劳动。要是从今以后能够洗心革面,我们还是欢迎他们做个好社员的。现在,将他们押下台去,先送到劳教队里劳动改造!”于是,民兵们牵着他们背后拖着的绳子,将他们一一押了下去。

高级社社长老黄走上台前,他告诉大家说:“我们高级社‘三定’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个三定,就是定产量、定口粮、定交给国家的统购任务。这是政府的长期政策,定下来以后,一般情况下不再变动。有利于我们安排生产,发展农业。希望大家要拥护新政策,紧跟新形势,使统购统销、三定和国家物资计划的政策顺利地进行下去。”说完,他宣布:“散会!”

吴良田回到家里,他的二伯吴老二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这个懵哩懵懂的小东西,粮食三定,是国家政策。‘四百八十三,一天吃两餐,喝粥都不饱,快活哪一桩?’你嘴巴随口溜,绳子捆得你舒服吧?你阿爸怕饿肚子,已经上吊死了,你哪里来的兴趣还跟干部们捣洋蛋?这倒好,绳子牵上台出了你的洋相,以后还不着记的话,年纪轻轻的,你就要做老典型了!”说得吴良田哑口无言。然而,他心里却在想:这事还没完呐,我还得求人写检讨去啊!

吴老二关于四百八十三的事,教训他侄子的话,像是压韵的顺口溜,居然在东圩满村流传开来。

①族长:一个姓氏里辈份最大的称做族长。族长只能是辈份最大,年龄不一定大。

②脱不了逃:脱不了干系,逃不了责任。指有责任或者罪行不能逃脱。

③不上像:看着不像样子。这里指藕的头尾和破损的部位。

④农业与非农业人口界限:凡是农民,都定为农业人口;而农民之外的人,包括工人、职员、国家干部和教师,城镇里的居民,总之,只要不是农民,都是非农业人口。

⑤耘田:农业上用除草工具给水稻田除草,叫做耘田。

⑥汽油灯:一种由唧筒打气,用煤油点燃的大型照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