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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为生存……

2022-04-25发布 6197字

为生存 去当新四军

命虽苦 也添新生儿

董二先生经过了一番筹划后,便把赵老大叫到了面前。他摆出沉重的神色,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赵老大呀,荣春侄子当新四军去了吗?现在查得紧得很啊,我给你隐瞒着的呢。不然的话,你就要同党连坐,那概是杀头的事啊,你知道吧?”

赵老大听了,一身虚汗;心惊胆战地说:“二先生哪,荣春的事我也没有办法,他也是怕抓壮丁呢。他对我说,与其被抓了壮丁,去当炮灰,还不如去当新四军的好。当新四军虽然也难免一死,可是,比抓了壮丁去当炮灰总利索得多。我对他说,你去了,你自己虽然直了肠子,可是,我们这一家人就要受牵连了。他说,‘你别要怕,谁要是敢惹了你们,我决不会饶恕了他。看谁能有七个头,八个胆;拼得了我一个人,我就要他一家人活不成!’我说,你话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们到底是鸡蛋,人家是石头呀,硬不过人家啊。荣春却说,‘不一定呢,如今我也能做石头了!要是看看哪块石头硬的话,我这块石头就不一定比他那块石头软。’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听,这也叫‘子大不由父’啊。二先生哪,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呢。你要体谅我呀!”董二先生听了这些话,眯缝着眼睛,嘴里哼了哼,却没再说什么。

眼下新镇、谷口这一小块地方国民党势力虽然还嚣张得很,而全天下却不利于国民党了。董二先生是识文知事的人,又身在安庆做事,哪还看不到天下的大势?他听了赵老大软中带硬的话语后,觉得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一个从来都俯首贴耳的村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是时势在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了。因此,当他听完了赵老大的话后,把他的话又进行了咀嚼,觉得他说的并非完全只是空话,于是,竟无法开口,只好默不做声了。

董二先生到底是非常聪明的人,想了以上情况后,又转而想道:这社会时局迟早是要改变的,董家、赵家,总归还得同居一村,如果把赵家弄得太惨了,我董家也一定好不起来。看来,现在这样的情况,我董某人是无回天之力了。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言语婉转地说道:“赵老大啊,真的是子大不由父呢。可是,我总是尽量地给你包涵着,你可得心里有数啊。”赵老大听了,知道二先生一家眼下不会再纠缠这件事了,心里算是卸掉了一块大石头。

二先生与赵老大谈过话后,只在家住了两天,就又回了安庆;五疯子也只是喝了酒后撒撒酒疯,半年以后,也到安庆去了。大先生的儿子仍在外面读书,董家大屋里只剩下了大先生的夫人杨瑞英带着侍女金来住着。村上种田的老百姓,因为没有了先生大人们的“关照”,居然太平了许多。只是过路的军队老是来村上抓汉子们去做伕子,一旦被抓去了,就得为那军队做苦力,老是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人们只需要留心防范被军队抓了伕,就能过上平常的日子了。

赵老大当时所以敢于与董二先生说了那一番话,主要也是看透了当前的天下大势,先生大人们为所欲为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现在的赵家,已经走出了低谷,向着正常的日子走来。因此,他才斗胆说出了令董二先生也不得不“洗耳恭听”的话来。

赵家所以“走出了低谷”,是说他赵家已经从最困难的环境里走了出来,就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原来,赵家在赵恒利祖父辈赵堪全、赵堪胜时期,曾经有过老亩220亩水田,上报国家的田差是180亩,不仅建筑了足够居住的草房,还建筑了一堂假八间二楼瓦房。当时的生活能算得上丰衣足食。可是自从他们那一代过去以后,丰衣足食的日子也随即过去,贫穷便无情的袭来。更糟的是,跌进穷坑后,竟越陷越深,以至贫穷得连吃饭也非常困难。

赵家恒字辈的兄弟,只有老大恒利,因为受着祖业的庇护,还明媒正娶地与潘氏五丫头配了亲。贤良的两个儿子恒顺、恒发的亲事,都经历了戏剧性的周折。顶小的恒发因为他的姑妈关照,还算适时的配了亲。而比恒发大八岁的恒顺,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才以稻谷“买”了一房亲来。

恒发岳父姓韩,是南陵县黄墓渡东边杨塘村人,叫什么名字,竟无从查考了。恒发的夫人叫韩妹妮。在韩妹妮三岁时,她的父亲因伤寒病离开了人世。可怜的寡母戴老夫人,只得带着不谙世事的孤女艰难的生活。因为没有男孩,两年后,族下收去了她母女居住的小瓦房,逼得当时三十七岁的戴老夫人,领着年仅五岁的韩妹妮到处流浪。三年后,这对母女流浪到了赵家姑妈的周阳垾村上。这位姑妈当时也成了寡妇,不过她有三个儿子(其实只要有一个儿子就行)族下不能赶她出门。这两位寡妇,同病相怜。戴老夫人便在赵家姑妈房子旁边撬①了一个小棚定居下来。为了生存,戴老夫人在临近的黄墓渡镇上批发点心、黄烟之类的货物,走村窜户的零售,算是结束了到处流浪的生活。两年后,戴老夫人在赵姑妈的关心下,与邻村何家墩的一位失去了夫人姓何的汉子,组成了新的家庭。这样,韩妹妮才算又有了父亲。

赵家姑妈知道自己娘家贫穷,内侄们成亲困难不小。在戴老夫人女儿韩妹妮八岁的时候,便与她商量好,连自己娘家哥哥赵贤良也没有通知,就自作主张,将这位孤女领到了赵家来,做了赵恒发的童养媳。这时候,恒发也仅九岁。

这位苦命的孤女,因为没有名字,人们就直接称呼她的性别:“妹妮”。因为她姓韩,当然就叫韩妹妮了。她这个“韩”姓,让知道她底细的人听了,总觉得与“寒”字同意。韩妹妮到了赵家后,赵贤良和夫人朱老太太教她做人,做事,因此韩妹妮的女工针线,家务琐事,都做得上乘。赵贤良常以捕鱼为生。当他捕鱼回来,总叫韩妹妮去新镇买酒,让她接触社会。虽然是养媳妇,一家人总待如亲生。幼小的韩妹妮在这样和睦的家庭里熏陶,懂得了体贴人生的哲理,养成了友善为人的性格。

韩妹妮来到赵家时,正是赵家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当时的赵贤良,只剩了他母亲范老太君在祖坟地旁边的七分养老田了。一家人生活,只靠他本人四处捕鱼和大儿子恒顺帮工。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家人吃饭不仅只是熬粥炼汤,还总是吃着早餐愁着晚餐。老是到了立夏边,油菜花已经谢了,赵贤良的夫人朱老太太还带着韩妹妮在那七分的油菜田里摘着油菜叶子和它的嫩苔,回家参合在米里煮粥吃。赵贤良虽然可以在任意的水面上捕鱼,可是,他却只有一张扒网和一张卡子盆,渔利难以维持一家人的艰难生活。每逢下大雨,鱼群活跃的时候,他总是晚上出去捕鱼,还总是带上韩妹妮,一则陪伴着他,一则为他帮忙收拾捕到的鱼。

1944年夏天,赵贤良逝世了;第二年初冬,朱老太太也随他而去。这样,他们的家中没有了长辈,老姑妈便主持着21岁的赵恒发和20岁的韩妹妮配了亲。这是1945年冬天的事。

赵恒发夫妇配亲以后,一贯在外面帮工的赵恒顺、赵恒发兄弟俩,为了能够自立于社会,设想着自己租田耕种。当时,他们的姨妈初到婆家,有八亩多的陪嫁田。于是,他们借着亲戚关系,向姨妈求租。姨妈看他们都身强力壮,又肯吃苦,还忠厚可靠,就将这八亩三分田租给了他们。这样,他们算是自己有田做了,结束了长期给人帮工的生涯。不过,每亩租稻却是老秤②360斤。这种租价,意味着苦做苦累,年成好的话,要交给姨妈三分之一;一般年成,须交给一半以上。而且,即使这样,也还是看在亲戚的份上。

两年以后,赵家恒顺兄弟总算有了点积蓄。这样,隔壁的董老二(休宏的二儿子,不是董二先生)对赵恒顺说:“金塘堪的金老二赌得家徒四壁,还欠着许多赌债,急着要卖内眷③。他与内眷配亲(结婚)也只有年把时间,那女的姓强,才20岁,还没有小孩。如果你有意的话,我去给你说说,看他要多少稻子,合适的话,就把她买回来,也能了却你这寻亲的大事。”于是,经过董老二的介绍,讲妥了的价格是老秤四千斤稻子。不过女方要看一下男人的长相和家庭情况。赵恒顺这年是三十二岁,人长得虽然高大,却又瘦又黑,家中房子只是倆兄弟公着住的三间低着头才能进出的草房;虽然开了两个铺,有一个铺却连着锅灶。赵恒顺想,这种情况要是让强氏知道了,肯定结不成亲。

于是,他与董老二商量,两人都认为,需要用点办法才行。当时,董老二家正准备在假八间旁边再做点下屋,在赵家和他家公有的巷子里放着许多毛竹;同时他们又在村上物色了一个体貌标致,二十四岁的汉子做恒顺的“现郎④”。那一天强氏来看人和家的时候,赵恒顺没有照面,只是请的那位“现郎”与她见了面。而且,这位“现郎”还指着董老二家那堆做房子的材料对她说:“家里房子少,材料已经买了,就要起造房子呢。”就这样,这位强氏做了赵恒顺的夫人。强氏来到赵家后,发现自己受了骗,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赵恒顺争吵不休。后来,也只好认命了;加上恒顺对她的抚慰,没上一年,他俩也算情投意合。

自从赵恒顺成家以后,兄弟两户住着一堂三小间草房,实在拥挤不堪。为了起码的生活起居,和各人有个方便的的栖身之所,这对兄弟在1948年秋天做了三间新草房,兄弟俩从此分开单独居住了。新做的草房也在老草房一处。老草房门朝南开着,新做的草房门朝西开。两堂房子,像大先生家的两堂瓦房摆法一样,也成直尺型。由于场地局促,两户只能在家门口公用一块晒稻的场基。新做的房子,恒顺住了,恒发还住在老房子里。

赵恒顺兄弟由于租到了田做,而且都成了亲,小日子终于从极其艰难的环境里走了出来。现在各人又有了这样的草房,生活环境与东圩村的普通村民不相上下了。

赵恒利自己也因为孩子们都渐渐的大了,连第二个孩子也能去帮工,生活负担轻松了许多;加上荣春当了新四军,在这新四军活动频繁的环境里,他觉得骨气硬朗了起来,才有胆量与二先生说了那一番话。他一家虽然还住在低头才能进出的黑咕隆咚的草屋里,然而,住着这样的草屋,在圩区来说,并非格外贫穷,而是普通人家。因为住在圩区,常常遭遇水灾,生活环境改进缓慢,只有少数经济条件很好的人家才有瓦房;普通农民因为主要生产水稻,稻草来源容易,经济条件又拮据得很,所以住房多是简陋的草房○5。

东圩村从跑长毛反至今,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二百八九十个人口,五十来户人家了,除董先生家有两堂瓦房以外,就只是董老二家的假八间了,却还是他父亲休宏当年买得赵家的产业。因为住着瓦房舒适安全,村民们对于能住上瓦房,总是羡慕不已。赵恒发竟暗暗地立下了“宏愿大志”,一定要住上瓦房,哪怕是付出千辛万苦,他也将是矢志不移。

东圩村自从董家先生们离开了以后,村上像是太平了许多。加上国民党前线吃紧,十三旅来这里时间不长也撤走了。共产党新四军活动得更加活跃,国民党政府公开的苛捐杂税,抽丁抓伕的事情也收敛了一点。本来常常有军队到村上来骚扰,大约是忙于前线的战事,近来也不常来了。社会上虽然已经是烽烟弥漫,而东圩村的村民们生活环境却自然地安稳了。当大家听了新四军不时的宣传后,都觉得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因此生产兴趣高涨,人口发展很快。

这一年农历五月,老天爷老是下着不停。雨,像挂面一样,从天上挂到地上,天地茫然一片,一派发大水的样子。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才吃过早饭的时候,在赵恒发门朝南开的小草屋里,他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当时,大雨滂沱。初为人母的韩妹妮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哗哗啦啦的大雨,忧心忡忡地对赵恒发说:“这孩子出世就遇到这么大的雨。哎!我这个小老鼠呀,你的命运怕也像圩田一样,有着不测的灾难呢!”赵恒发听了,看着才包裹好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哎,这孩子的样子倒是个好秧子啊。可惜,他投错胎了!投胎到我们家来,再怎么着,也只能做个苦做苦累,还得吃苦的人呢!”这对夫妻才有了第一个心爱的孩子,不是喜气洋洋,却是自艾自怨,显然是在根据他们自己的社会体验,对自己和后代的命运,做着诠释呢!

1948年,是农历戊子年。到了大年三十了,鲁老二家还生了一个女儿。大家掐指一算帐,这一年,不足三百人口的东圩村,全年居然出生了十八个男女孩子。

①撬棚子:做简易的草棚子。做草屋,也叫“撬房子”。

②老秤:每老秤85斤,合市秤100斤,每市斤是500克。

○3内眷:当地风俗:夫妻之间男主外,女主内;所以男人称老板,女人称内眷。又有“穷卖堂前地,急卖脚头妻”的谚语,常常有穷急了的人卖自己的老婆。所谓“脚头妻”,当地人睡觉,一般情况是各睡一头,妻子当然是睡在“脚头”的。

④现郎:代表着要娶妻的男人让女方去看。

○5所谓草房,东圩人叫它草屋,是因为它的材料以稻草为主。它的特点是:

草屋上的盖草,必须盖得平坦,一年一层的往上加。于是,三五年屋顶便像面包一样,得掀一些下来。屋墙是烂泥搭的,泥墙一般高约一米左右,上面插上竹、木棍子或者高粱秸杆绞上稻草做成的“草茎”,抵到盖屋的草上。插好后,用棍子里外夹住,再用草绳子扎紧,然后用稀泥糊起来,这就成了“草茎壁”或者“泥巴壁”的墙。墙的四周除一道进出的大门以外,基本上没有向外的通道口;即使有个把窗子,也比碗口大不了多少,因此,屋里总是黑洞洞的。

为了避免漏雨,草屋里的生活灶具一般不做烟囱,因为凡是烟囱,都必须从屋顶上通向天空,妨碍屋顶的避雨性能。于是,几乎都是平头泥灶。炊事燃料也多是稻草。一旦烧起锅来,满屋子都是浓烟,因此有“稻草烧锅一龙烟”的说法。每当烧锅时,在屋里的人老是被呛得泪水盈眶,喘不过气来。崭新的草屋,要不了多久,尘灰吊子就会像结的络子一样,挂得满屋都是。个头大一点的人,在里面活动,老是被弄得灰头土脸。由于烟的熏染,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像被黑漆涂过一样,黑咕隆咚。

一般的三五口之家,住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进程不足三米、开间两米五左右、总面积二三十个平方米的三间草屋;也有人口很多的人家,做上五间、七间。为了物尽其用和具有条理性,三间草房,一般一间做着厨房,一间做着卧室,中间一间做着客厅,东圩人称做“堂前”。堂前是供吃饭、招待来客和在家里做事情用的。“堂前”和卧室因各家经济状况、人口多少不同,具体布置也不尽相同,然而厨房里的布置却差不多是千篇一律。平头灶的灶门口,总是吊着个缸瓦窑上用黄泥巴烧出来的吊壶,称做“炊子”,里面装上清水,让灶堂里伸出来的火舌将冷水舔热,供一家人洗漱和杂用。灶门口用泥巴筑成小埂,盛燃灰用,称着灰仓宕;里面常常放些砻糠之类的燃料,煨着茶壶。饮茶时从茶壶里倒出来便是。灶间另一个角落,也用泥土筑一条高一点的埂,把要做燃料的柴禾,存放在里面,称做草捆宕,以防止燃料与火源非人为的接触。

草屋因为低矮,生活燃料又多是稻草,很容易发生火灾。每到秋冬,天干物燥之时,失火的情况常常可见。人们没有办法改变环境,却产生了迷信说法,说是上天每年都分派给火皇菩萨任务,要它烧掉一定数量的房子。火皇菩萨心肠善良,不忍残害人们,所以,年头上总不肯下手,到了下半年,特别是年关,它看着完不成任务了,上天庭交不了旨令,只好乱烧一气。因此,有“正月里烧的是恶门;腊月里烧的是善门”的说法。其实,年底多是天干物燥的时候,而且,临近年关,人们烧煮的机会也多一些,发生失火的情况当然也会多起来。又因为草房建造得简陋,加上社会动乱,经济萧条,毛贼不少,容易被窃。因此,“日日防火,夜夜防贼”是当时人们生活中不容忽视的大事。

草屋最让人当心的是狂风。而圩区地势平坦,狂风常常长驱直入。为了减轻风灾,一般屋脊做得高不足三米,檐高一米五的样子,所以进出门必须弯腰勾头。为了防止大风把盖草卷走,便用稻草绞成单股绳子,叫做“草经”,结成网络,捺在屋面上。尽管这样,每当久晴,屋草干透了的时候,狂风还会卷走盖草。而大风之后往往就是大雨,于是“屋漏又遭大雨淋”。遭了风灾又遇雨时,屋里漏得老是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屋漏水”像酱油一样,黄而发黑,把屋里的物件污染得脏兮兮的。因此有着“不怕恶公恶婆,就怕锅通屋漏”的谚语。不过,这种草屋也有优点,能够冬暖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