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永远记得她第一次看到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她穷尽一生寻找的光。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将花费一生来追寻那道光。
在那个混乱年代的某个七月,在某个肮脏杂乱的茅草屋里,呱呱坠地。
那个地方盘旋着一条长长的沟渠,这条沟渠是用来排污水用的。黑色的、恶臭的污水冒着泡沫,熏的人眼花头晕。沟渠的旁边,遍地垃圾,到处都是蛆虫。沟渠的旁边,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茅草屋。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人家。
这里面住的人,有说书的,拉车的,卖葱的,通通都是穷人。
“七月出生的,就叫七月吧。”
瘦弱的娘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叹息一声后,给这个小可怜取了名字。
七月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看了看这个世界,然后笑了。
因为那时的她还尚且不知世间疾苦。
家乡闹了灾荒,爹娘背着七月和哥哥三月,一路逃荒到了成都。爹的力气大,就去给人家拉人力车。娘因为逃难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就在家给人洗洗衣服、缝补衣裳赚几个钱。
七月从记事起,就光着屁股,跟着自己的哥哥一起去菜市上捡菜叶子。
菜叶子不好捡,因为那里会聚集着各路小孩子,全都虎视眈眈盯着呢。
七月年纪虽小,却像个男孩一样,不输哥哥,总能在那些回家后就能煮一碗香喷喷的菜叶粥。稀烂的菜叶子,加上玉米面,兑上水,熬上一锅就是穷人的美味——菜叶粥。
爹心疼七月,总担心七月和三月吃不饱,就总把自己碗里的粥往两个孩子的碗里分。娘不让,娘说本就是干体力活的,吃不饱饭,就没力气拉人力车了。
一家人吃饭,娘总是最后一个吃,娘总说她不饿,但是七月却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舔碗底的娘。
“等我长大了,就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娘熬最稠最稠的粥喝。”
七月对着月亮许愿,娘就叫她赶紧睡觉。
夜里睡觉,家里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全家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夜里睡着了都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拉扯,本就单薄的被就被拉扯得更薄了。
娘怕七月冷,就总是用柔软温暖的臂膀紧紧裹住七月。七月依偎在娘的怀里,睡得特别踏实,这时候无论爹的呼噜声有多大,都吵不醒她。
娘生病,本来家里穷,到了冬天娘又要吃药,就更难捱了。七月就和哥哥三月轮班换上裤子,出去捡煤核。兄妹俩就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谁出去,谁就穿上。
到了年根了,七月换下三月,背着小篮子刚要出门,娘说今天早些回来,爹从饭馆里买了些杂烩汤,好好的吃一顿年夜饭。
杂烩汤,就是饭馆里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折在一起,像泔水一样的剩菜。只要几个铜子,就可以买上一大桶。
这样寒冷的冬天,能全家人围在一起热乎乎的喝上一碗,甭提有多舒适啦!
这一整天,七月都美滋滋的,期盼着晚上的那顿杂烩汤。
可是回到家,却看到门口黑压压的都是人,七月顺着人群挤了进去,那些叔叔、伯伯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七月,口中不断地叹息着。
七月一头钻进屋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爹两眼紧闭仰面躺在担架上。胸口上有个大洞,鲜血浸透了衣服。
七月上去摇着爹的大手,爹却再也不能回应她了。
“爹——”
七月哭了起来,跟娘和姐姐哭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七月被邻居大妈拉了过来,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原来是因为父亲在拉人力车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喝醉酒的日本兵,对方便拔出枪射死了爹。
原来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惊扰到外国人就会死掉。
爹死了,死得这样匆忙,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七月上去摇着爹的大手,爹却再也不能回应她了。
生前那样高大的爹,死后只有那一处矮矮的坟,小小的一堆儿土,里面睡着喜欢用胡茬扎得兄妹嗷嗷叫的爹,娘抱着坟头哀哀的哭,一边哭一边焚烧那几个单薄的纸钱,纸灰在寒冷的风里打着旋,最后落在了七月冻得通红的手里。冬天的天也短,没多久太阳就落下去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这娘仨。
爹一走,全家人的生活便彻底陷入了谷底。娘的身体更差了,但是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娘还是每天坚持爬起来给人浆洗脏衣服。
娘很卖力气地洗啊洗啊,可是那些脏臭脏臭的衣服却总是洗不完,天太冷了,娘的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迎着风,张着嘴,喊着痛。
七月心疼娘,就总想帮帮娘,可是却总是插不上手。
那些当铺伙计的臭袜子,总是熏得娘吃不下饭——娘说她不饿,那薄薄的一锅菜叶粥,就总是让七月和三月喝去了大半。
那时候日本鬼子已经侵占了大半个中国,虽然七月所在的地方还尚未沦陷,但是为了配合战争,每天都有飞机在城市的上空狂轰滥炸,马路下面修了防空洞,一旦轰炸机过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
娘那时候总是一手牵着一个,带着三月和七月一起往洞里钻。
可是那一天,七月没有拉紧娘的手,硬是让逃跑的人群,把她和娘挤散了。
娘拉着被吓哭的三月,到处找她的七月,可是到处都是人,都是跟父母走散的小孩子,却唯独没有她的七月。
七月来不及找娘和哥哥了,轰炸机马上就要来了,于是她跟随人群躲进了一处防空洞里。轰炸机轰炸了一天一夜才停下来。
敌机飞走了,七月跟着人群爬出防空洞,虽然一点没受伤,但是耳朵里一直在嗡嗡的响,眼前的惨象把她吓坏了,到处都是一片废墟,到处都在冒着烟烧着火,到处都是血腥味儿,烧焦的墙壁上贴着人肉,焦土里到处都是人的残肢断臂。
七月跟着人群走出防空洞,开始到处寻找娘和哥哥的身影,脏兮兮的七月一边哭,一边喊着娘,嗓子都喊哑了,但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后来有一处防空洞,总不见动静,也没有人爬出来,丘八们把洞口封锁好,戒备守严,不许百姓靠近。
他们挖开了洞口,原来是因为防空洞里缺氧,导致钻进洞口里的人,全部都被闷死了。
防空洞里面的尸体密密麻麻的叠成了堆,死状凄惨。丘八们开始清理防空洞里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把尸体往外抬,摸到尸体手上的手表戒指就往下摘,挨个搜刮尸体上的衣物、银元。
捣腾了一整天,搜刮下来的东西装了几麻袋,丘八们这才丢下累累尸骨扬长而去,受难的百姓们哭喊着家人的名字,来这里认领尸体。
在那几百具尸体里,七月找到了早已死去多时的娘和哥哥。
因为没有什么钱收尸体,小小的七月看着娘和哥哥被破草席子卷了卷,就扔进了乱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