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雷子的租处,我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个小时。窗外车流如水,人头攒动,霓虹灯轻浮又显摆地眨着眼睛。
我默默沉思,想着两件心事。第一,那就是刚刚送我回来的路上,肖楠终于对我吐露他找我的用意。一句话,他想让我在邹父也就是邹伯明面前撮合他和邹倩倩,还说他要与倩倩结婚。我大吃一惊,“你们俩不是分手了吗?”肖楠莫测高深地笑,说“情况赶不上变化”,又说“现在的局势完全由他家老爷子一手掌控”。这些话听得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却不敢再刨根究底地追问。我又问肖楠,他凭什么断定我能在邹伯明面前说得上话。“那老头儿不是把你引为知己了吗?因此,通过你,对老头旁敲侧击,甜言蜜语一番,应该会让事情变得容易许多。”肖大公子看也不看我地握着方向盘狂飙,很快就把跟在我们身后的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甩得无影无踪。因此,肖楠和邹倩倩关系的骤然变化,是让我现在苦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不用说,我答应了肖大公子的这一请求,因为他给我开出的条件,我无法拒绝。他说,只要我肯做这个类似于媒人的说客,他就担保能让他家老爷子帮柳依依“搞定一切”。故而,此刻,我琢磨的第二件事,就是对依依的担忧。我不知道她今天与肖正义会面的具体情况如何,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她,但是又顾忌她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诚如所见,凡是碰到有关她的事,向来大大咧咧甚至可以说不拘小节的我,就变得瞻前顾后,小心翼翼了。而我为什么会如此,我自然心里有数。不过,这并非现在问题的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给我来电话呢?真是急人!
十分钟后,也就是快八点的时候,雷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他浑身散发着酒气,不过仍嚷嚷着要出去喝酒。“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李哥,你知道吗,我就快找到我妈妈了!真的!真的!”他抱着我转了三个圈,松开我后,又手舞足蹈,喜形于色。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下午的时候,钱大主任把他叫到了“皇冠”,告诉他,出于街道对辖区内居民的“人文关怀”,寻找他妈妈的事已经着手展开,然后请他喝了热呼呼的怪腻味的卡布奇诺,还吃了刚烤出来的吃一块就停不下来的曲奇饼干。“噢,李哥,钱大主任还特别提到了你,他说如果你愿意到‘皇冠’工作的话,那你立即就能上班。”
“‘皇冠’?‘皇冠’不是豹子在掌管的么?”我问。
“唉呀,钱大主任是豹子哥的背后靠山嘛!钱大主任说的话才算话嘛!李哥,对于这事,你怎么打算?”
我说我不会去“皇冠”。雷子听后很是失望,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李哥,你瞧,我从‘皇冠’给你带了两块曲奇饼干!来,你也尝一尝!”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用纸巾包着的小块,打开纸巾后,他懊恼地大叫,“啊呀,饼干怎么全碎了?碎成粉末了呢?啊!我记起来了,我后来从‘皇冠’走出来的时候,太得意,摔了一跤……一定是那跤给摔的,把饼干给压碎了……”
接着,他很不好意思地要把那些饼干碎屑摔掉,然而我却阻止了他,我从他掌心抓了一小把碎屑津津有味地吃了,吃完,还把这饼干夸了一番。雷子大喜,咧着嘴把这些碎末统统吃掉。然后,他扬着沾满碎屑的兴奋欢喜的脸,非要拉我出去喝酒。我拒绝了他,他只好悻悻地独自离去。
忽然,一阵凄婉的二胡声传来。我凑到窗边,发现一个乞丐正坐在街对面拉着二胡。这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头,灰白的短发,木然的脸上嵌着一双没精打采的小眼睛。正经过他的一对相互搂抱的小情侣往他面前的乞讨碗里丢了一块钱,老头继续拉二胡,不过与此同时,他身体前倾,向小情侣颔首致谢。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到赵凯亮。因为他对施舍有过“独到”的见解。他的做法通常有两种,其一,就是在碰到乞丐之后,会把他身上所有的硬币都掏出来给对方;其二,就是在他没随身携带硬币的情况下,他会蹲下身,亲自递给乞丐一百块钱。而每当他按第二种方式做了之后,他都会心情非常愉快,并且振振有词地跟我说,乞丐也是有自尊的,而他无疑让他们享受到了这一权利。不过,刚说完,他就会眯着眼睛,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怪声怪气地道,“真想把这一百块钱换成一枚枚的硬币,然后不喘气地把硬币投到那碗里!啊哈,哪怕是听这一连串的响声,也能听上一会儿呢!嘿嘿嘿!”我不太喜欢他的这种论调,不过,我没有对他流露出一丁点儿不悦的神色。总的来说,在做善事方面,赵凯亮是比较随意的。有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孤寡老人捐钱捐物,十分慷慨;但有的时候,就譬如说有一次参加一个慈善晚会吧,当时我也去了,他登上舞台,煞有介事地承诺说他会捐一百万给福利院的孩子,并且还流下了怜悯的泪水。但是第二天(第二天我正好有事去找他,因此在他办公室里),当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上门找他领支票的时候,他又公然反悔,说前一天自己喝多了,说了胡话,而“胡话自然是当不得真的”。工作人员最后让他“意思意思,略表心意”,但他仍然坚持己见,一毛不拔。当时,送走福利院的人之后,我和他仿佛见证了一件得意之作似的、兴高采烈地干了一杯红葡萄酒……
突然响铃的手机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先前那个姓孟的社工打来的,她通知我明天务必去社区,为上次接受五万块钱的捐助签一个收条。
“接受捐助,还要打收条?这简直闻所未闻!”我微微愠怒。
“啊呀,这也是……也是捐助方刚刚通知我们的嘛!李富贵,你就配合一下吧。”
挂上电话,我不禁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过也不以为意。接着,我的脑袋靠在窗户的百叶窗上听外边的老人拉二胡。曲声如泣如诉,令人心酸。原本被白天的忙碌遮掩的心灵疮口再度裂开,汩汩地流起血……我良久站立。
不知过了多久,曲声戛然而止。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让我很不适应。夜已经深了,微凉的风渗透进浑身的毛孔,让人一时间恍然如梦。我站累了,也有了睡意,正待洗漱,突然听到外边有人敲门。
打开门,我望着眼前的人,惊喜得只会笨拙地说,“依依,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然而,下一刻,幸福向我涌来!这个让我梦寐以求的女人竟扑向了我,她忘情地搂着我的脖子,快活地叫道:“天大的喜讯!天大的喜讯!李富贵,我这么晚来,就是为了与你分享这则喜讯的!你知道吗,肖正义已经基本上对我许诺了!是的,就在刚才!要知道,要知道,中午的时候,他完全不是对我这么说的!啊,那时,他板着脸,威风凛凛又一本正经地和我打官腔,也就是说,总是说空话,套话,没有一句大实话!我都灰心丧气,万念俱灰,对这事不抱有任何希望了,真的,真的就是这样!可是刚才,刚才一个电话,这世界又变得无比美好,处处洒满阳光啦!啊,请原谅,我说错了,现在是晚上,可是这凉爽的风,不也是令人无比愉快的吗?李富贵,你也感到愉快吗?快,快跟我说说你现在的感受,快点啊!”
虽然她搂着我脖子的手有些凉,但我却能充分感受到她手上肌肤的滑腻。她蓬松柔软的头发在我鼻子跟前晃悠,馨香沁脾,我不禁心神荡漾,蠢蠢欲动。正当我准备伸出手,趁此大好时机环住她纤细的腰的时候,她猛然低呼了一声,撤回了双手。她捂着脸,又羞又怯地站在原地。
我赶忙把她拉进门,并给她倒了杯热牛奶。然而,我太心猿意马,不能自已了,因此笨手笨脚的事再次发生:我把牛奶打翻,牛奶烫到了她的手!
我一边自责,一边找到了伤药。在给她包扎的时候,空气中的牛奶味儿和她身上独有的馨香让我整个人陷了进去。我再也不能自控,我突然搂住她的腰,亲了她的额头。
我被立即推开,她用又惊愕不已又极度伤心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然后就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头冲了出去。
我怕她出什么意外,追着她跑出去,直到看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才怅然而归。
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梦,梦的全是她。
早上起来,我才发现睡在客厅沙发上的雷子。沙发前边的地板上,还散落着昨日那个装牛奶的玻璃瓶的碎片。我找来扫帚,清理碎片。这时,我听到了雷子的梦呓,“妈妈,妈妈……”
端详他片刻,我轻叹口气,找了件外套,给他盖在身上。
我下楼买了两盒小笼包当早饭。一盒我自己吃了,另一盒留给雷子。我银行卡里的钱所剩无几,诚如昨天雷子所说,我现在迫切需要一份工作,但是直觉告诉我,“皇冠”会所是个是非之地,最好轻易不要涉及。不过,我究竟该以何为生呢?这确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就在我苦思冥想之际,邹倩倩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请我去医院探望她的父亲,说老人家“十分挂念”我。我同意了她的请求,她又是一阵支支吾吾,还为上次在医院打我耳光的事向我道歉,说现在她才明白我当初之所以给其父买小笼包,完全是“不知者不罪”,是好心办坏事。说到此处,她突然尴尬地笑了几声,然后第三次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她突然问我,昨天是否见过肖楠。听到这儿,我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我告诉她,说这次去医院见她父亲的时候,我一定会尽力帮她和肖楠撮合。一声放心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来。
末了,她又叮嘱我,“这次你来,别再买小笼包啦!”
清晨的太阳刚刚露了个头,光仍是柔和的,街上的人不多,车辆也很稀少。我在邹伯明所住的病区外碰见了早在那儿等候我的邹倩倩。
而在我上电梯之前,一个疯子从我背后抱住了我。那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赤着脚。我吓了一跳,正想把她挣脱开,也就是在这时,恰巧碰到了从电梯里走出的小护士佳佳。佳佳叫来保安、护工以及一个医生,众人合力架走了那自称是天使下凡拯救人类的妇女。之后,佳佳陪着我乘电梯,她告诉我说,那中年妇女是从二楼精神科住院部逃出的,说完,还朝我歉然地笑笑。
今天的邹倩倩差点让我认不出来。昔日那种聚集在她身上的精明强干的韵味一下子消失了,她看上去邋邋遢遢,不修边幅。上身穿灰色宽大的棉T恤,下身穿灰色肥硕的七分裤,脚上套灰色布鞋。乍一看,她就像只大灰熊。此外,她整个人显得既疲惫又憔悴,未施粉黛的脸仿佛苍老了七八岁。
她领着我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叮嘱了几句:她首先告诉我说,,她父亲最近脾气奇差,动辄就像火山喷发要和人吵架,因此,她希望待会儿我与其父聊天的时候,尽可能的忍让;第二,用她的原话说就是,“如果有可能聊到肖楠,请你不要过多评价,因为他已经留给我父亲一个极差的印象。”
三分钟后,我看到了邹家老爷子。他正坐在床头捧着一个不锈钢的杯子喝水。一看到我,他就放下杯子,好像见了久违的亲人似的,神情激动地扑了过来。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摇晃。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人滔滔不绝,足足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贾谊(西汉有名的大才子)与诸葛亮的共性,他认为两人都胸怀天下,身负才识,但又都生不逢时,前者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后者“出师未捷身先死”。说到此处,老人捶胸顿足,扼腕不已。稍顿,老人突然反复吟诵起“忍死须臾待杜更”一句。这句诗我虽第一次听说,但望着勃发怒张、双手不停比划的老人,心里也有所了然。不过,老人似乎过于激动了,为此,我建议把佳佳叫来给他做一下检查。
“快别提什么‘佳佳’啦!你知道吗,就是这个佳佳,最近几天,可把我烦死啦!每隔一小时,她就雄赳赳气昂昂理直气壮又不屑一顾地跑到我面前,给我做美其名曰的‘心理疏导’。哎呀呀,她说的那些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是废话,都是喋喋不休,外加啰哩啰嗦!那叫什么‘心理疏导’?我的个妈呀,若是细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一些堂而皇之的、连傻瓜都晓得的话,如果是这样,那依我看,这样的‘心理疏导’就毫无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嘛!噢,老弟,我说富贵老弟,我……我就对你实话实说吧,现在,现在我完完全全就是痛不欲生!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得不待在这牢笼里,不得自由!而且这还不算,因为除此之外,我还得饱受煎熬,得忍耐着那些着实不能忍耐的近乎于骚扰的唠叨!真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因此,小老弟,我……我有时真的感觉我快被逼疯了!你知道这种快要疯掉的感觉吗?你能体会到心头那股仿佛野兽般叫嚣的、难以平抑住的热血澎湃吗?噢,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整个人从头到尾地难以平静,难得片刻安宁!我,我现在处的就是这副状态,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因此,有时候,我甚至会暗自祈祷,祈祷老天爷尽快把我收了去,无论去天下还是地下,我都毫无畏惧。嘿嘿嘿,瞧瞧,你瞧瞧,我都到了怎样的地步啊,如今竟是连这最终极的恐惧都跨越了过去……不过,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又不是逢人就诉苦的祥林嫂,我……我还是我自己嘛!嘿,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个儿了!不过,小老弟,你是很了解我的。要知道,能遇上你这样的知己,可是我的运气!真的,我……我真的很庆幸,能……遇见你……”说到末尾,老人伸出手,拍了拍坐在椅子上的我的手背,然后他扭过头,背对我着,悄悄抹眼泪。
压抑又悲凉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佳佳的声音。“邹老爷爷,‘心理疏导’的时间到了,快开门!”
顿时,窝在床头的老人仿佛受惊的兔子跳起来,他赤红着脸,眼角挂泪,怒瞪着眼,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拉开门,怒吼,“你们想逼死我,想逼死我,是不是?!是不是?!”
佳佳目瞪口呆,“啪”的一声,她手里抓的一个本子掉落在地。而她的另一只手里则死死攥着一支笔。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讷讷道:“邹老爷爷,你刚刚说什么……”
邹倩倩突然走进来,替佳佳解围。“爸,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
“胡说八道?你竟敢这么说我?你竟敢用这样的话来……来诬蔑你的父亲……啊,气死我了!简直要把我气死了!不过,这完全不像你说的话!要知道,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跟我说话!所以……所以导致你现在这样对我的原因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那就是——另有其人!在你的背后指使你用这样的态度对我的,另有其人!是他,是他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对不对?对不对?”老人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对着女儿的脸一通乱指,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插在腰间,整个人的姿态看起来像一只茶壶。
“爸,你不要乱猜……”
“噢,‘乱猜’?我怎么就是‘乱猜’了?要知道,我这完全是符合事实的逻辑推测,一切都是按照现在这将我们父女缠绕住的、烦人的事实为根据的……因此,这当然不是‘乱猜’,而是——”
“好啦,好啦,算我说错话啦。爸,现在言归正传,嗯,就是你刚刚冲佳佳发脾气说的那些话……你现在必须向佳佳道歉,因为你完全误会人家,而且深深地伤害到人家啦!”
“道歉?我邹伯明什么时候向别人道过歉?再说了,所谓‘逼死’云云,难道不是事实?难道我说错了吗?凭心而论,难道你认为这个小护士这些天以来进行的‘心理疏导’,对我的打扰还不够深,不够多,不足以让我心烦意乱,并深受其害吗?啊,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了?”
“老爸,我现在不想和你吵。因为你一点儿都不讲道理。不过,原则性的问题,我还是不能让步的,因为说到底,就是你的脾气太差!你不应该冲无辜的人乱发脾气!”
“哈,这么说,我做错了?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么?噢,老天爷,瞧瞧啊,你倒是好好地瞧瞧啊,这就是亲生女儿对他父亲说的话!这就是亲生女儿对他父亲说话的态度!啊,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刚刚的确、好像、似乎是有点说偏了,因为要知道,想逼死我的人不仅仅包括这家医院,不仅仅包括这里的医生,不仅仅包括这个小护士,还包括你——我的‘好女儿’!”
“爸,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我压根没法儿跟你谈!”我的前任律师双手朝空中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然后迅速转过身,准备走开。然而就在这时,老人突然把她叫住。
邹倩倩问老人有何吩咐。
“哈,‘吩咐’?‘吩咐’可是不敢当。我不过是友情提醒,提醒你说话最好把这门儿,因为毕竟……毕竟最近发生的某些事,是不宜在此刻,尤其是当着我这位知己的面‘谈’下去的!”
“爸,你这抠字眼的毛病,真让人受不了!”
“彼此彼此。”
邹倩倩抿紧嘴唇,极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然后扯住佳佳的胳膊,并肩走开。
老人甩上门,拍拍双手,冲我露出一个既怪异又勉强甚至还有些滑稽的笑容。说真的,这个笑容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陡然想起肖楠交给我的任务,于是,我斟酌地开了口。“伯父,您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离死不远了。关于这,我完全能感觉到。”
我恭维了他几句,还说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实在又率性的人。
老人乐开了花。
“实在!率性!嗯,算你有见识!我还真是这样的人!或许恰恰因为这两种性格,我在校任教期间过得并不愉快……这么对你说吧,我一个劲地得罪人!无论是同事还是领导,甚至是给我们办公室做保洁的大妈,都统统被我得罪光啦!他们没一个人能跟我说到一块儿去,他们……他们没一个人能理解我,能陪我说说知心话,甚至是我那早已故去的老伴,她也和我无话可谈!而这种情形是可以想象的,因为一个历史老师与一个商场售货员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因此……因此……倩倩从小,就一直被我像珍宝似的呵护在手心里!哎唷,这好像明明是个成语嘛,这成语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的?”
“掌上明珠。”
“哈哈,正是!正是!老弟啊,你真不愧是我的忘年交,我的知己!或许,天底下只有你才能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也只有你才能了解……了解我这个……这个孤独又倔犟的老头子的想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我,我一直一个人过得太憋闷,太憋闷啦!以前有个工作,还能打发打发时间,但是退休后,这种压抑的感受,就与日俱增,越来越叫人受不了!后来再加上我得了这病,再加上这些天以来发生的……种种不如意,我……我整个人都快崩溃啦!是的,是的,不找个人说说心了的这些憋屈,我就会疯掉,真会疯掉的!”
听到这个“疯”字,我猛地心头一颤,突然想到了我自己,想到自己被鉴定为“精神分裂”患者,而这所谓的“精神分裂患者”就指的疯子吗?念及此,一种嚼碎了黄连的滋味在我舌根蔓延。下一秒,老人拉住了我的手,
“李老弟,咱们今天再敞开胸怀地聊一聊,好吗?”
“小老弟,最近我在看一本讲述清朝历史的书,书的作者叫做……叫做……唉,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刚看到第一次鸦片战争,乃至《南京条约》的签订,就把我给气死啦!是的,是的,虽然最近有很多让我生气的事,不过,那些事说到底,还都只是小事,是的,都只是关于个人家庭的琐事,因此可以说是相当的微不足道!请注意,我所谓的‘微不足道’是站在一个无比宽广的角度,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来看待的,因此,因此……我认为,对于我们每个想活得有意义的人来说,适时地从原本属于个人的‘蜗牛壳’中钻出,放眼国家,敞开胸怀,才能眼界开阔,纵观历史!噢,说到历史,就让人不得不想起近代的民族史,尤其是两次鸦片战争的悉数记载……啊,然而小老弟,你知道吗,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从头到脚,浑身的不痛快!对了,刚刚我们说到了第一次鸦片战争,说到了《南京条约》,对吧?啊,你在朝我笑?这说明,我说对了!更说明,我的记性还没差到老年痴呆的地步。不过,也何必扯这些题外话呢?言归正传。李老弟,我真正想对你说的是,据我看的那本书上的记载,英国政府其实早在向大清子民贩卖鸦片之前,就对我国图谋不轨乃至虎视眈眈了,换句话说,就是即使没有之后的林则徐的虎门销烟而使得我们与英国的矛盾激化,英国也仍然会借口别的理由对我们进行经济乃至国土上的掠夺!而这,就是西方,就是现在所谓民主至上的欧洲人对我们曾经干过的事!真叫人拍案而起、不堪忍受!马克思的《资本论》中不是有句名言吗——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沾着被掠夺的人民的鲜血……啊,原话我不记得了,不过大意就是如此……而学术界有这样一种说法,那就是我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民族的屈辱史。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是饱含着热泪,饱含着满腔的辛酸与愤怒,饱含着对于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有感而发的真情之语。啊……我……我说得太激动了,你别以为我……我是真的哭了……噢,好吧,好吧,我跟你说实话,现在,此时此刻,我还真的是对我们曾经的这段历史而感到忿忿不平,满腔激愤!而这,恰恰是出于一种……一种胸怀,一种深刻的爱……啊,小老弟,我上述这番话,你意下如何?”
“您老这是忧国忧民啦,‘先天下之忧而忧’!”
一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抬起眼皮,我与老人四目相对,彼此默然。但这一刻,却是无声胜有声。至于个中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足矣!”老人抹着泪,喃喃自语。
而我则暗自盘算着如何施行我对肖楠的承诺。与此同时,老人说到了林则徐与谭嗣同。他认为,当年虎门销烟的林则徐虽然被后世冠为民族英雄,但其处事的方式太过刚强,且属于只会做事不会做人的类型,完全不适应官场的规则,因此,才落得虎门销烟后被贬官疏远的落魄下场;至于谭嗣同,老人则赞不绝口,夸他是豪气万丈的大丈夫,大英雄,并且念起了谭的诗,“投门望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唉,历史如云烟,渺渺不可寻。俱往矣……俱往矣……”老人感慨着坐在床头,眼睛虽对着我,却神情木然,“因此,比起这波澜壮阔又浩瀚无际的历史,我们每个人是多么渺小,多么不值一哂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只若蚂蚁……诗云‘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啊……稼轩的词写得何其明白!嘿嘿,这首词的后几句便是‘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嘿嘿嘿,‘千古一扁舟’哇……呜呼哀哉……奈何时事如此,书生意气,唯空自悲愤,痴心一片耳!呜呼哀哉,呜呼哀哉矣!”
不知为什么,老人末尾说的这几句文绉绉的诗词(虽然我没太听懂,但老人吟诵诗词的感情我却是能基本把握的),让我想起了也同样心忧天下的依依,想到了她谈论当前诸多社会问题时艳若朝霞的脸庞,想着想着,我的心就蓦地一痛。
“啊,小老弟,你知道吗?每当我为我自己个人的一些事烦恼不已的时候,我……我就会翻开书,看看这些千古美名的人物,看看围绕着他们所发生的形形色色的事件以及由这些事件构成的一段历史,而每每这时,一种豁然开朗、仿佛‘荡胸生层云’般的感觉就会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遂又快活起来,真的,我跟你说真的!这就是我的切实感受!当然了,有时,看书看得太多,也会突然烦恼,而这烦恼的唯一源头并非书本身带给我的,而是我自己的问题——其理由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那就是我没人倾诉!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太少,太少啦!我……我只能一个人憋着,把这些不吐不快的思绪及想法都藏着掖着,一股脑儿的埋在心底,所以……所以,我想,这可能也是造成我近来脾气暴躁的重要原因。啊,瞧我,瞧瞧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竟然自我检讨起来了?呵呵,呵呵呵,老弟,你不会因此笑话我吧?”
老人抹了把脸,用略带疲惫又和善的眼神望向我。
我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怎么敢笑话您呢?伯父,依我看,您就是太有学问,太……家国情怀了!因此,一般的人很难进入您的视野,进而成为您的朋友……因为他们够不上您的水平,达不到您的那个层次呀!故而……您有时未免会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没错!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老人激动地双手一拍,“所以,所以老天爷才把你赐给了我,小老弟,你我相识是一种缘分,一种上天的眷恋哇!”
听到末尾,我立即心中一动,微微沉吟,便道:“邹伯父,不知您对‘缘分’这种事,有什么高见?”
“这个……这个嘛,我说不好。嗯……我只能说……这是受天地之间冥冥之中的一股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力量所支配的。当然,我个人并非神秘主义者,我相信科学,但是就目前科学所能触及的范围而言,还有很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所以,对于这些事,我也就秉持‘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那么,您对男女之间的‘缘分’,又是怎么看待的呢?”我蓦地抛出这个问题,并心跳加速。终于引上正题了。
老人警觉地看我一眼,然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垂下眼皮,盯着地上自己的拖鞋,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哑的声音道:“我明白,完全明白啦。你今天来,显然是别有所图,是吗?”
我尴尬又羞愧地哑口无言。撮合的事,自然再也说不下去。值得一提的是,我走出病区的时候,原本准备送我离开的邹倩倩被一个医生叫了去,小护士佳佳送我走到电梯门口,她告诉我说,邹老爷子的病情不容乐观,让我有空多来陪陪他。向我挥手拜拜的时候,这个小姑娘的眼眶已然红了。
我乘公交车来到社区,找那个姓孟的中年妇女。此人四十岁出头,虎背熊腰,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她让我在一份已经打印成稿的借条上签字。我草草签完,丢了笔,才发现捐助人一栏赫然写着“‘皇冠’会所”四个大字。“咚”地一声,一块巨石在我心湖里下沉。我愈发觉得事出蹊跷。
回到租处不到一个小时,陈路易居然跑来找我。他来“命令”我到“皇冠”上班,而他手里捏着的凭据就是我刚刚签的那份收条。“当然喽,捐助方自始至终对你,都是出于一片善心!但是,作为受惠的一方,自然也应该懂得‘知恩图报’!嗯,就是‘知恩图报’!来,李富贵,你跟着我把这个词念一遍。”
我着恼不已,拒不配合。他挑高半边眉毛,有些讶然地看看我,嘿嘿嘿地冷笑,“忘了跟你说,鄙人正是‘皇冠’法务方面的律师,因此,对于有关‘皇冠’的一系列债务问题,鄙人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你是在威胁我,是吗?”我的声音异常低哑。
“你可以这么理解。”陈路易愉快又得意地笑。
“那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如果我不去‘皇冠’上班,我就得立即偿还这五万块钱?”
“李富贵,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一点就透,长了个聪明的脑袋?”
傍晚六点整,我站在了“皇冠”会所的大门口,身上穿着十分挺括的保安制服。我的工作就是疏导门口的车辆,保证交通秩序的顺畅。天空墨黑,路灯昏暗,路边粗壮的梧桐树瑟瑟作响。逐渐有一些豪车停在了“皇冠”的大门口。这些客人衣着奢华,看上去非富即贵。我低头哈腰地尽我的职责。
在为两个阔太太开了车门之后,一辆让我份外眼熟的奔驰跑车驶进了我的视野。从车上走下来的一男一女立即抓住了我的视线。女的是蔡小花,男的赫然便是赵凯亮。我的心跳加速,一种迫不及待又十分焦躁的感觉将我牢牢攫住。赵凯亮穿得很随便,但是却仍然很潇洒,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脸色异常苍白,身体看上去也颇为虚弱,他由蔡小花搀扶着往我走来。而蔡小花穿着一条白色呢子裙,裙子外边还罩了一件花格子的围裙,因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咦……”头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疑声,不必说,自是蔡小花发出的,显然,她也认出了我。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她没再开口。随之而来的,是赵凯亮压低嗓门、发出的一声冷笑。认真说起来,这声冷笑与别人的冷笑声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对于我而言,这笑声却是极其特殊的。“嗡”的一下,我呆立当场,好似整个灵魂都被抽走,徒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胳膊突然被人推了一下。至此,我才回过神,从茫茫然的混沌的状态中走出。
“大哥,你怎么啦?”
我望了望周围的停车场,一下子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门口走到这儿的。我盯着站在面前的蔡小花足足看了五秒钟,才缓过神。而她,却仿佛被我看得害羞起来。“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此女说完,低下头玩起手指。
“别叫什么‘大哥’,就叫我李富贵吧。”我仿佛一个刚刚打了场硬仗、如今身心疲惫的士兵似的,有气无力地说。
“那……那怎么行?你可是我的大恩人。要知道,如果那天在洗浴中心没有大哥你为我说情的话,那……那个坏蛋是不可能放过我的。”
“你怎么会和赵凯亮混到了一起?”
“唉,还不是……那个……那个坏蛋安排的。”女孩突然神色黯然。
“怎么?是肖楠逼你服侍赵凯亮的?”
“不,不,没人逼我!是……是我自愿的……”说到这儿,少女冲我佯装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一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落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事儿,压根没出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就是那坏蛋让我做一段时间的保姆,照顾赵老师而已。”
“仅仅是当保姆这么简单?”
“是呀,就是干干家务,再陪赵老师聊聊天……啊,说起来,我可从没遇到过像赵老师这么温和的人,真的,真的!你知道吗,李大哥,我来这座城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可是我从来没觉得这城市有哪里好。因为这城里人都太会骗人,太会欺负人了!那个坏蛋就不说了,因为我不敢得罪他。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却基本上都差不多。无论是把我送到这城里来、收了我双倍车费的黑车司机;还是站在职业介绍所门口、向我吹得天花乱坠、说给我介绍工作、后来却骗了我整整八百块的异常热情的大妈,抑或是偷偷在我住的宿舍里安装了监控探头、连我们换衣服都要偷窥的洗浴中心的张经理,这些人,这些人统统都不是好人!”
“小花……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人并不能简单地用‘好’和‘坏’来区分。”我打断她。
“为什么不能?”她提高了声音,稚气的脸上写满了问号。望着她,我深感无奈,也觉得一时间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因此我索性让她接着往下说。
“要我说,赵老师就是一个大好人,像大哥你一样的大好人!”
“你怎么啦,大哥?你干嘛用这样……这样的眼神望着我?我简直被你吓到啦!”
“赶紧说你的‘赵老师’吧。”
“嗯。”少女点点头,继续道,“大哥,你知道吗,我刚到赵老师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小姑娘,你大老远跑来,一定口渴了吧?来,来喝点水。’当时,我听到这话,就哭了。因为好久都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了。我……我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变得喜欢上这座城市的。对了,大哥,我还没和你说呢,赵老师除了说话和气,对人友善之外,他还非常非常的有学问呢!他……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啊,我敢说,就是博士,以及博士的老师都不及他学问大呢。啊呀呀,瞧我,净说我自己了,大哥,你还没说你自己呢!你……你不是那个坏蛋的朋友吗,你怎么……怎么会在这儿呢?”
“嘿嘿,你是在暗指……既然我有肖楠那样的后台靠山,就应该好好利用,以便让自己做些高大上的工作,是不?”
“啊,大哥,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我只是出于对你的……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了。大哥,虽然我们至今才见过两次,可是,可是打从上次见到你,领受到你对我的,对我的怜悯之后,我就从心底感激你……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实际上,已经把你当作……当作我的……我的……哥哥了。”
倏忽一下,“哥哥”一词仿佛细针似的蓦地扎进我的心。疼痛难耐,身心俱疲。
“大哥,你怎么了?啊……瞧你,你头上都是冷汗!”蔡小花伸出手探向我的额头。
我立刻避开她,并且往后退了一大步。
“李大哥,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说话?你是不是……嫌弃我,认为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微微一怔,我郑重其事地开了口,“小花,人与人的相识是一种缘分。不过,你也不必对我这般……感激,因为你要知道,换作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还是人,在那天的情况下,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因此,‘恩人’或者……哥……‘哥哥’什么的,实在大可不必。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我为什么会来‘皇冠’当保安,这个种的原因实在是……一言难尽。不过,你可以将之看作是为生活所迫吧。至于你说的‘赵老师’,我不多说了,谁叫他在你眼里是一个‘大好人’呢?”我把“大好人”三个字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因此,刚说完,就遭遇到少女狐疑的眼神。她那神情似乎就是在质问我“赵老师若不是好人,那谁又是好人呢?”
沉默猛地扎进来。夜间独有的凉风吹乱了少女脸侧的头发。一些衣冠楚楚的客人络绎不绝地涌入“皇冠”。一个站在大门口的同事朝我招招手。我刚想与少女告别,不料却被她抢了先。“李大哥,你一定认为我……我的脸皮很厚吧!”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啊,我知道了,你还在为那天你……你被欺负的事而耿耿于怀,是吗?”
“啊,李大哥,你别再说啦。那天的事,我不想再提。”
“对不起,我不该触及你的伤心事的。”
“别说我啦,李大哥,我今天之所以偷偷过来找你,只是出于一个目的……”
我立即打断了她,坚决地摇摇头,“小花,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做出……”
“不,大哥,这样的‘任何的一个人’,我之前没有遇到过!从未遇到过,直至你的出现!大哥,请原谅,我……我已经许久没对人说过心里话了……在洗浴中心的时候,那些同事不是整天抱着手机买买买,就是讨论化妆品和工资,我……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我的心事无处可说……而今天,这样巧地遇见你,我整个人就激动起来……对啦,说到激动,那天晚上回去后,我一夜没睡,因为我一直在……在想着你,想你对我的好……要知道,要知道那天,还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啊,我们之前从未见过,我们完全彼此陌生啊!而你,你对陌生人都这样的好……啊,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啦,反正,大哥,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好人。所以,我总想为你这样的大好人做点什么……”
或许是刚刚做保安有些不习惯,或许是在遇到赵凯亮后心情波动,或许是因为刚刚那句“哥哥”的称谓想起了李平安,又或许是此刻蔡小花对我的怜悯刺伤了我那目空一切又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总之,听了蔡小花这许久的述说之后,我突然烦躁起来。我急于要告别此刻“够了,够了,就说到这儿吧。”说完,我便绕过一脸茫然的少女,一阵风似的跑开。
夜已跌入漆黑,相较于停车场光线的昏暗,“皇冠”的大门口就显得五光十色,灯火辉煌。我走到门口属于我的位置站了五分钟。五分钟后,门前驶来一辆豪车,我整理了一下领口和手上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又心烦意乱地跑过去为客人打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