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瞬即逝。
如今,我的案子的已开庭宣判,且宣判时间是在半个月之前。
毫无疑问,案子的结果是:赵凯亮被无罪释放,而我则因被鉴定为在行凶时精神失常而免除刑罚。现在,我已脱离了先前待的那家监狱系统的医院,暂时寄居在柳依依家郊外的一幢别墅里。而我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别具一格的优待,一方面是依依对于我先前帮助其父的感激;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依依希望通过我,更直接地去接触我的前任律师邹倩倩以及她手中掌握的人脉从而最终能帮助他父亲保外就医或是减刑。
此刻,柳依依正坐在我的左边,邹倩倩坐在我的右边。虽然中间隔着我,但两个女人依旧谈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她们谈话的主题是如何做才能帮助柳父获得减刑。对此,依依的看法是,想尽快结识在我的案子中、在赵凯亮背后为其撑腰的那位关键人物。邹倩倩也很赞同这一看法,不过,她的侃侃而谈仅仅停留在表面,她口若悬河,杂七杂八的尽是闲扯,然而,对这位关键人物的姓名却始终只字不提。换句话说就是,她至今不肯露一点口风。
依依的脸越来越红,她一会儿把茶几上的咖啡杯捧起凑到嘴边皱着眉头啜一小口,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下。她很着急。而邹倩倩却对依依的这副模样感到十分满意,她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依依,微微上扬的嘴角不仅包含着讥诮更蕴含了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意味。
两个女人并不交心的谈话不再吸引我的注意,我从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后门的窗边。窗外,蓝天白云,林木苍翠。鸟儿和蝉正在快活地歌唱。这幢别墅因为是记在早已与柳依依父亲离婚的母亲的名下,因此,在法院清查柳父名下财产时才没有被列入清算名单。
现在,柳依依的父亲柳宗海仍然住在先前那家附属于监狱系统的医院,不过,他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依依为此深深忧虑,父亲于她,不仅仅是亲人,更是其偶像。用她的话说,就是父亲早年间那股“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烟飞灰灭”的儒雅从容的气概让她着了迷。为此,她还极度报考公务员,想像父亲一样兼济天下,施惠苍生,但是,她却每每名落孙山。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达理想却经由父亲的血液遗传给了她。
“你知道吗,李富贵,像我这种人,虽不能称得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但至少也可算得上是‘居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嗯,准确地说,也不能说是‘君’,应该说是‘民’吧!总的来说就是,我对我们国家目前的许多状况感到担忧,譬如说地方政府令人咋舌的政府债务,譬如说正处在改革关键期的国企混改,譬如说令家长学生乃至老师都感到头疼的应试教育制度,譬如说未富先老,老年人的养老问题,譬如说一二线城市的可能令一个工薪阶层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的一套商品房……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忧心忡忡,惶惶不安……”她说这话时眼睛又黑又亮,脸颊微微涨红。
我问她,她担忧的这些,具体和她本身有什么关系。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难道你不是中国人?难道我们拥有的不是一个共同的祖国,一个令炎黄子孙倍感骄傲又心生炙热的名字——中国?”
对此,我只好报以微笑。然而,这沉默的微笑却一下子把她惹恼了。她朝我嚷嚷了起来。“一个人怎么能总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得失利益呢?要知道,这样的人生太狭隘,也太……自私了!是的,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贬义的词,因为在我看来,的确就是这样的。诚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观,但是,胸怀格局总得宽大,广博一些吧。如果一个人,能在有生之年,为他人,为社会,乃至于为了我们的国家做点什么,那这个人,在我看来,无疑就活出了精彩的人生!是的,是的,非得如此,必须得这样!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本来的意义!”她提高了嗓门,脑袋微微晃着,双手有些笨拙地在空中挥舞。虽然说,我不太赞同她方才说的那番充塞着满满儒家思想的言论,但是,我仍被她骨子里透露出的天真所吸引。当然,这天真当中还蕴含了一股有点迂腐的书呆子气。
最后。我问她,作为一个图书管理员,她如何实现她的宽大又广博的志向与抱负。
她的脸顿时红得好像番茄。她双手托腮凝神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她现在最苦恼的第二件事情(第一件苦恼之事自然是她父亲减刑的事)。“唉,要是有一天,我能通过图书馆里的那些书,通过浏览书上的知识,来为我们的国家做点事情,就好啦!”说完,她就没吭声,一个人默默地出神地想了好久。
“邹律师,我们不如聊点别的?嗯,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我们俩现在已经这样彼此熟悉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聊聊一些个人的事情。嗯,譬如说,恕我冒昧,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说到末尾,依依的脸又情不自禁地红了。倒像是她自己感到有些羞怯似的。
“哈,这可完全是我个人的隐私,不过,透露一点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的,我有男友了,而且他还非常……非常的特别……不,应该说‘与众不同’……嗯,这个词也不太好,应该说,应该说他鹤立鸡群吧,啊,这个词用得也不恰当……请原谅,我对措辞之准确与否,有着来自遗传的怪癖,我父亲是一个历史老师,但他在措辞表达上总是力求精确与完美……”
“啊,听说你父亲也生病了?怎么样,他老人家现在的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紧?”
“反正,我已经通过……通过我男友与陈路易的帮忙,安排我爸住进了人民医院……不过,关于我爸的事,我现在还真的一点都不想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言难尽。”
“邹律师,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想找个时间,由我本人或我的朋友,譬如说李富贵先生,去医院看望一下你的父亲。要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惺惺相惜,毕竟,我们都是做女儿的,而我们的父亲又都身体欠佳,所以……”
“你太客气,太客气啦!”邹倩倩客套地笑着,一边笑,她一边请依依再为她泡一杯咖啡。
之后,两个女人又聊了些别的,不过我却没心思细听。
我的思绪飘到半个月前,我案子开庭的那天。那天,从赵凯亮的辩护律师陈路易的嘴里,流泻出了怎样的一些句子啊!这些句子都是按那本所谓的李平安的日记本照本宣科的。
“啊,我最近感到真烦躁啊!什么都不顺我的心。哥哥又给我报了一个辅导班——作文班。噢,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作文班的上课老师!他大腹便便,满脑肥肠,寸草不生的头顶简直就好像一个抹满了麻油的皮球!他的长相也十分令人厌恶,说真的,他长得比漫画里那些反面的丑角还要难看一千倍,一万倍!一个人长得难看不是他的错,可是如果他偏偏要腆着这张脸跑出来吓人,就是他的不对了!哈哈哈,这不是我的话,而是我的一个神秘朋友讲给我听的。是的,神秘朋友,如今,我又有朋友了!虽然至今,我还没有通过摄像头看到他的脸,但是他的睿智,他的幽默,他的包容已经把我征服了。他跟我说,他刚上大学,是一名大二的学生。对此,我十万分地羡慕。因为就像他向我描述的那样,上大学之后,没人会再在你耳边向你啰嗦考试有多重要,分数有多重要,以及你考不好会有多严重。是的,这些烦人的一切都不会存在!烦恼会一下子统统消失!唯一留给你的就是轻松和快乐!只要你不想继续考研究所,考博士,那么所有的考试对你而言,就会变得像兔子啃大白菜那样简单!——六十分万岁!就是这个道理!啊哈,这简直就是天堂,就是乐园,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此外,大学更让我向往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此可以摆脱我家那位专制暴君的束缚了!没有他的地方才是天堂!对了,今天我把我的很多心事都对我这位神秘朋友说了,之后呢?之后他竟然针对我的每个烦恼,逐一给我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简直不可思议!他甚至还告诉我说,他有公安系统内的朋友,只要我告诉他吕佳婷的生日,他就能帮我查到吕佳婷现在的联系方式。哈哈哈,我这个朋友真是神通广大呢!能与他结识,我感到无比庆幸与心满意足。”
其中提到的“神秘的朋友”云云,即指的是赵凯亮。而用陈路易的原话说就是,当时,赵凯亮对李平安的倾听则完全是出于一种善意,一种怜悯,一种“高尚的情操”。而对于这种屁话,我压根不信。
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更令我的忍耐达到极限的是陈路易出示的那份关于李平安出生证明的文件。而这份文件的提供只为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李平安在出事时的实际年龄已超过了十四周岁!文件上盖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医院公章,而那家医院赫然便是我老家所在的那家乡镇卫生院!呵呵,他们提供起证据来可真是一丝不苟、费心费力呢!显然,这份出生证明说服了审判长与庭上其他穿制服的人员。是的,是的,它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而他们之所以费尽周折地制作出它并让它在法庭上的投影仪的屏幕上清晰地呈现,仅仅是为了帮赵凯亮脱罪。对此,我在法庭上暗自气炸了肺,然而,我却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从根本上来说,开庭审判那天,我经受了一种非常的折磨与煎熬。因为我非但要忍受他们混淆事实,指鹿为马,还要忍耐他们对已故李平安的肆意造谣和污蔑。是的,自始至终,我都对陈路易所读的李平安的日记持怀疑的态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代表依依(依依这天没空,她近来一直在动用各种关系为她父亲的事前后奔走),来到位于市中心的人民医院看望邹倩倩的父亲。
人民医院由三座大楼组成。左右两幢是十几层的住院大楼,中间的五层楼是平常看门诊急诊的地方。医院占地面积很大,地面上有树木花草,假山瀑布,地面下还有好几层的地下停车场。人民医院的正对面座落着凯迪酒店,一幢仅三层高的建筑。据说,每次省里来领导或者巡视组,都会住在这家酒店。在凯迪酒店旁边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巷子,这巷子口就是一家馄炖摊,再往里走似乎还有一家破破烂烂的电影院。早上九点,馄炖摊附近,摆了各色早点摊,前来买早点的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我买了一份小笼包,津津有味地吃完,就买了一个果篮,径自往医院走。
依依告诉我,邹倩倩的父亲邹伯明住十一楼。刚随着一大波的人挤进电梯,我就感到喘不过气。在这个装了十几个人的偌大的铁皮大罐子里,什么味儿没有啊——韭菜饼、劣质香水、花露水、狐臭、八四消毒液、还有大蒜的气味。
忍受了七八分钟后,我终于拎着果篮走出电梯,然后看到了邹家老爷子。他完全不像一个得了癌症(肠道癌)的病人,虽然他已剃了个光头,但他精神十分矍铄,脸色比正常人还要红润。我想,若他再年轻个二十岁,肯定很受女人的欢迎。一句话,他长得十分英俊。
我走到老爷子身旁时,他正在教训一个小护士。小护士被他训得满脸涨红,泫然欲泣。不过,老爷子的食指戳向小护士的鼻尖,他的嘴角泛出好似螃蟹似的白色泡沫,他正说得口沫四溅,两眼放光。因此,刚开始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把果篮轻轻放在他脚边,默默等待。与此同时,我也就成为这顿数落的旁听听众。
“你知道你刚刚犯了多严重的错误吗?嗯?你知道吗?”邹伯明义愤填膺地在小护士面前晃动食指。
“对……对不起。”小护士浑身打着颤,垂着头,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一句。
“一句对不起就完事啦?嗯?你以为你说这一句就能掩盖你所犯下的绝对不能饶恕的行为吗?嗯?告诉我,你的职业操守允许你这样马虎地糊弄你的病人吗?允许吗?”
“邹老爷爷,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嘿,你倒是说得轻松!插错血管吔!你给我输液的时候居然插错了血管!你知道吗,若非我刚才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叫了另一个护士帮我看一下,若非如此,我可能就被你害得丢了老命!你究竟该给我插哪根血管?你说,现在就说,必须得说清楚!否则,我就要去找你们护士长理论!”
老爷子咄咄逼人地问,眼里的光像是两把烈火,立刻要把面前的人烧成灰烬。
小护士流了泪,不停地揉着眼睛。“邹老爷爷,我求你,求你了,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护士长,否则……否则我就完蛋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该为你的错误负责!任何人都必须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这是规矩,这是绝对不可更改的原则!
“邹老爷爷,求你,求求你,就原谅我这次吧,我真的是有苦衷的。”小护士抽噎着,对老人双手合十。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他们俩此刻正站在距离护士站较远而离电梯口又较近的一个角落,此刻簇拥在护士站的一堆家属遮挡住了护士站(也就是护士长此刻所在地)往这个角落探寻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哭泣的面孔,我的心蓦地一紧。吞咽了口唾沫,我突如其来地开口,我劝老头给小护士一个解释的机会。老头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打量我一眼,那目光分明是在说:“你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又跑来插什么话?”不过,老头很快就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建议。
接下来的五分钟。小护士的真情吐露感动了老人。原来,小护士来自农村,而她父母则是老实本分的单靠种田为生的庄稼人。她家所在的村庄属于江南一带的里下河地区,河流池塘特别多。然而,偏偏这小护士的父亲不会游泳。因此,每每其父在池塘边河边呆久了,其母都会担心,会时不时地跑到附近呼唤父亲,一直要等着听到父亲的回应才能安心。此外,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她的母亲平日除了找邻居或是亲戚聊天之外,就没别的消遣,而她的父亲唯一的一项娱乐就是打麻将。昨天傍晚的时候,出事了。准确地说,是她的母亲以为她的父亲出事了。那时她父亲在池塘边上为稻田喷洒农药,她母亲跑过去唤了一声,让其父早点回家吃饭,父亲应了。母亲遂先离去,但到了家左等右等,就是没等来父亲。母亲急吼吼跑去池塘边找人,却是什么也没找到,连喷洒农药的器具都不见了。天越来越黑,母亲越来越担心,就发动亲戚邻居以及村里所有的熟人,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而这种寻找的状况一直拖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结果。毫无疑问的是,母亲给女儿打了电话,焦急万分。而女儿也随之焦急了起来。而恰恰是怀着这种心情,这个小护士才会在工作中心不在焉,以致于给病人插错了血管。
了解到这一切之后,邹家老爷子半张着嘴,望着眼睛哭红的小护士,愣是半天没说一个字。十几秒过后,他忽然握住了小护士的手,用力摇晃。“唉,做儿女的也不容易,不容易啊!”说完,他松开了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这个小护士的脑袋,最后,他用低哑却诚恳的嗓音说:“你父亲一有消息,就告诉我。”说完,他双手背后,转身越过我(仿佛压根没看见我似的),大步往病房走去。
我微微一愣,立即跟了过去。
总体来说,我和邹老头的交谈十分愉快。这位六十出头的老人言辞激烈,性情刚直,对某些不同于自己意见的观点表现出毅然决然的态度鲜明的反对。概括地说,他有点儿像愤青,不过年纪稍大。他做了一辈子的小学历史老师。他很喜欢历史,但又看重现实。他向我感叹,“我们那时的人,思想比较纯正,不像现在,一切都是向钱看。”
稍顿,他又道,“李先生,你想想看,只要认认真真地想一想,想一想现在我们这个社会的价值观,正在物质化的价值观,只要想到这,任何一个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人,就必定会感到痛苦和迷茫。”老头坐在床头盘着腿,一边说,一边剥着桔子,并在说话的间隙里把桔子瓣迫不及待地塞入嘴里。等他吃掉半个桔子,他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冲我笑了笑,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另一个桔子,冲我晃了晃。
我客气地摇头。
“嗯,这桔子是倩倩从网上买的进口货,甜中带酸,味道很不错,李先生,你真的不想来一个尝尝?”
我又摇头。
“好吧,好吧,那我就自便了,”说着,老人把手里剩的半个桔子一股脑儿地塞入嘴中大嚼,然后他又剥开另一个桔子。与此同时,他的忿然又慷慨的陈述仍在继续。“钱这东西,似乎已然成了现在人们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譬如说,一个男人,走出社会,有了份工作,这时,人们往往只关心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或者是他年薪的具体数字。而对于他本人的道德情操、性情品格乃至兴趣爱好等等,则统统被世俗的眼光抛到了脑后。这样看来,人活着,仿佛只剩下一个目的,那就是赚钱。换句话说,现在的人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赚钱的机器。凡是能赚到钱,尤其是为了自己能弄到钱的机会,大家就都削尖了脑袋,拼死拼活地一往无前,而对于无法从中捞到好处的事,哪怕做这些事再有意义、再能提升你的品德和灵魂的素养,人们都无一例外地嗤之以鼻。哈,没人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就这么简单!现在这个社会变了!完全变了!到处都充满了功利主义,每个人都希望变得越来越有钱,有钱就能买到一切,有钱就能出人头地,有钱就能幸福!瞧瞧,瞧瞧,这种可怕却已经沦为事实的观念已经侵蚀了我们当代许多年轻人的心,除了不停地在那些电商平台上买买买之外,他们简直没有别的任何可以任由他们的心灵畅快的事情可做了。噢,当然,他们也会聚会,也会吃饭唱KTV,有钱的甚至花上上百万去参加高尔夫俱乐部。于是乎,狐朋狗友,相聚一堂,胡吃海喝,乱侃一通。而所谓的乱侃不过是他们通过他们那狭隘的眼界而发表出的狗屁不通的论调。他们抱怨上司的苛刻,憎恶家人的啰嗦,羡慕有钱人尤其是比他们更富足的人们的生活,他们还会互相倒苦水,譬如自己为了工作上的某个订单而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喝得东倒西歪,烂醉如泥,末了还会附上一句,‘喝酒伤肝!唉,这道理我怎么不知道?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他们完全陷入到了生活的泥沼中。生活的理想早他妈的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就这样,在金钱的诱惑下,丧失自我,迷失沉沦,而这,恰恰是最让人痛心与也最叫人遗憾的——”
老人停下来,对着已经剥了皮的一个完整的桔子像与它有深仇大恨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桔黄色的汁液滴落在他蓝色条纹的病号服上,对此,他毫不在意,他继续啃咬桔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就宛如一个三天三夜没吃饭的人。
“李先生,你真的不要来一个桔子?”当他心满意足地吃掉桔子,开始吮吸手指上沾的桔子的汁水时,他又再度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婉言谢绝。“邹伯伯,我今天来,是专程来探望您的,看见您这么开朗,我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李先生,你是个好听众,更是一个合格的聊天对象。你知道吗,住院这些天以来,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真的,这话可是大实话。因为你要知道,尽管来看望我的人很多,尽管他们都带着不菲的礼品,但是,我和那些人根本聊不来!我想说的话,想一吐为快的心声,没有任何人愿意听。因此,我总会感到烦躁,孤单与寂寞。啊,一个可怜的得了癌症的老年人的寂寞,总是很无聊的,是不是?”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您需要理解,需要向人倾诉,而这,完全正常。”我一本正经又俨乎其然地说。
“啊,李先生,你真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救星!你不但肯听我倾诉,还愿意安慰我,你……你真是太贴心啦!甚至……甚至比我那女儿都贴心!你知道吗,现在我和她根本聊不起来,我才刚开了个头,说了两句我对现在这个社会的看法,她就让我安静下来睡觉,别再吵她,还说她很累很忙。”
老人突然停下来,张开十指,猛地抱住了光溜溜的脑袋,整个人仿佛陷进一种异常的悲伤中。
沉默持续。
在此期间,老头儿一直一手抱头,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脑袋。我屡屡劝阻,却根本劝不住。后来,老头这种异常的举动被巡房的护士长发现。在被那个长得刻板说话更刻板的矮个子的护士长询问是否需要立即通知家属的时候,老头立刻停了下来。他原先拍打脑门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盯着护士长的眼神又畏惧又自责,他惊慌失措地连连向护士长摆手,“不用不用,绝对不用通知家属,我女儿忙得很,忙得很呐!”
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护士长转身离去之际,甩下这句。
“邹老爷子,您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我将突然闭上双眼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无助的模样看在眼里。
老人慢慢地摇了摇头,摇着摇着,一道泪水突然从他的眼角溢出。
“老爷子,您怎么啦?是不是什么人给您受委屈啦?”我半是好奇半是故作关心地问。
老人蓦地背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然后肩膀激烈地抖动起来。他默默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情绪稳定。
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递纸巾,而他也仿佛与我存在着某种默契似的,二话不说地接过纸巾用来擦脸,他总是马马虎虎地攥着纸巾擦一下眼泪,然后就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即就又向我伸出手索要纸巾。这样的配合持续了足足一刻钟,我万般忍耐着,以至于一个瞬间我突然暗想:即使对我亲生父亲,我也没像现在这样的顺从与忍气吞声。想到这儿,我对自己又是鄙视又是钦佩。鄙视的当然是自己的意有所图,钦佩的则是我的忍耐力。
老人红着眼朝我转过身。“李先生,让你见笑啦!自从……得了这病之后,我就变得特别的伤感。我……我感觉是我拖累了倩倩。”
“您所谓的‘拖累’,指的是……住院的花费?”我臆测道。
“唉,说白了,还就是那个字——钱。我听别的病人说了,我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化疗,吃药,检查,哪样能缺得了钱?而我……我自己的棺材本本来就不厚实,没存多少。我……我只能像个乞丐似的依赖别人!而这个别人正是我最不愿拖累的女儿!我……我有时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就像个废物,多活一天就是在浪费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我……我有时真的恨我自己啊!恨哪!”
“您快别这么说,凡事总会过去。您的病或许没您想象的那么严重呢。”我竭力地安慰。
“不不不,别说这些没用的。李先生,你瞧,我住的这间豪华单人病房,瞧瞧,空调,电视,独立卫生间,晚上还有一名专属我的护工来照应,倩倩在提供最好的环境给我,她……她已经做到她的极限啦!”
“极限?”
“是的,极限。我们家的账,我太清楚了。迄今为止,我的住院花销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单凭倩倩独立支撑是远远不够的。而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可借钱的亲戚。因此,一个在我心头扩大的疑团就逐渐成形——这么一大笔钱,倩倩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啊,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对啦,她现在好像还交了一个男朋友,总是背着我和人家微信聊天,好像偷偷摸摸多见不得人似。啊,不过,这不是我此刻真正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李先生,你说你是倩倩的好朋友,因此,我想就刚刚那个问题,也就是倩倩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大笔钱的问题,请教一下你,如果你知道一些实情的话,请不吝赐教。”
“这……这个嘛……”正在我词穷之际,病房的门“砰”地一下被推开。我刚扭过头朝门的方向张望,就看见了邹倩倩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