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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外贸商店

2021-06-30发布 5653字

黑泽明最近的日子过得特别的落魄。与妻子分开当然算是其中一项因素,最重要的是,东区本来就是属于不发达地区,生产力极度低下,设备相当落后,生锈导致了生产效率完全跟不上需求。倒闭的商店越来越多,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不断减少,供应的商品也控制在极少的数量之中。面包、黄油、糖、牛肉、罐头、奶酪、威士忌酒、日本清酒、啤酒等消耗品经常会缺货。哪怕你凌晨四点钟就出门排队,你也未必能买到想要的食物。而东区的气候又较为寒冷,没有酒暖胃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他每天可以买到的只有一袋面包,往往要吃一整天;咖啡一天只能消耗80克;糖的供应完全跟不上。他开的律师楼的确可以赚钱,并且正在赚钱,但是商品的稀缺,货物的流通严重滞后,哪怕他手里持有再多的货币也是白搭。货币与商品是相互挂钩的,一旦商品供应减少,就算你持有再多的货币也只是一堆废纸罢了。

早上七点钟,就已经刮起了一阵大风。棉袄是出门必备的衣物,他披上了两件,食物的缺乏使他的身形逐渐消廋,成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的律师形象早就荡然无存。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流浪汉,双手蜷缩在衣袖里,以此方式寻求保暖。身体在发抖,蹲守在街边等待着商店的开门。不过有时候就算有商品供应,也要看运气,说不定今天的商店压根就不打算开门。一旦过了九点钟商店还不开门,那就意味着,今天没有食物可以供应。有食物储存的,大可以不用担心;但是没有储存习惯的人可能就要挨饿受冻了。

他的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了,头发相当的油,洗发水用完了,商店也无法提供给他。他冷得直打哆嗦,眼看着一望无际的排队人数,他就感觉到心灰意冷,兜里的货币很充足,就是没有商品。他的胃差不多要结冰了,一直在抗议着,没有热茶,没有热咖啡,就连巧克力都没有!他的骨头仿佛被寒风侵蚀了那样,都快要断开了。他的律师楼还没开门,客户说不定还在等他回去,可是他还没买到今天的食物,就算回律师楼也是要熬饿的。他饿得受不了了,只能去城镇上的外贸商店了。

“外贸商店是东区临时建立的一种贸易机构,是政府开设的商店,昨日新开张。由于是政府开设的商店,里面的货物很充足,供应也很齐全。牛奶、巧克力、糖、茶、威士忌酒、鱼罐头、午餐肉、牛肉、火鸡、蜜糖、火腿片、奶酪、蛋糕、面包……用于御寒的衣物与帽子也有供应。你进入外贸商店就好像去到了美国的城市那样,眼花缭乱的商品使你无法在极短的时间里考虑清楚商品的选购……说来讽刺,也只有政府创办的外贸商店才能保证充足的商品供应。只要你来了,你想要的东西,在这里面都能找到。如果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你甚至可以在意见箱里用德文留言,表示你想要购买的商品。第二天,你就能在货架上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外贸商店咋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缺点,全是优点。但是它的支付方式有些奇怪,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的支付方式。在外贸商店中,你要购买商店只能使用黄金或者白银来支付,钻石、手表……总之带有黄金的东西都能拿来支付,按重量来算,多少克的黄金就能兑换多少商品;如果消费者没有黄金怎么办?没有关系,商店同样可以接受外汇支付的方式。例如你持有本国的货币,但是你可以利用本国的货币在自由市场里兑换成美元,再利用美元购买商品;要是你嫌麻烦,不想在自由市场兑换货币,通知你在其他国家的家人给你汇款也可以,但只能汇美元。”

外贸商店的存在说白了就是为了筹集工业化所需要的外汇储备,从美国进口的商品,到了外贸商店的货架上,价格要比原来的贵两三倍。例如一块120克的牛肉在美国卖2美元,但是进入外贸商店之后的价格则为30美元;在极度夸张的时候,价格的变动还会更惊人。政府刻意抬高进口商品的价格,目的就是为了黄金与美元。

法案方面已经颁布了最新的条例《关于外汇与黄金的管制条例》

条例规定,所有人不得私藏黄金;不允许使用美元在自由市场上兑换本国货币;不得投机取巧,利用汇率的波动来赚钱。货币管制会限制他们兑换的次数,一旦美元兑换本国货币,是需要扣掉所有的货币,全部充公。

外贸商店的潜在客户当然不可能锁定在东区的合法居民身上。他们多数处于失业状态,没有收入来源,身上没有黄金,也没有外汇,毫无利用价值。但是以旅游的身份进入东区范围里的客户就显得更有潜藏力了。他们多半来自相当发达的国家,手里持有可观的美元数量,他们可以观光,也可以到处玩。但是如果要购买商品,只能去外贸商店里购买,而且必须用美元或者黄金支付。他们到了外贸商店以后会很吃惊,因为他们在一个异样的国家里,居然看到了自己国家的品牌商品,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消耗品。中欧、西欧还有南欧。本地生产的商品却丝毫不见踪影……仔细寻找才发现不是没有,而是摆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铺满了灰尘,有些日期甚至已经过了有效期。

不仅如此,针对外国游客的还有一系列的规定。

例如他们兑换了多少本国的货币,都没有关系,但是在离开之前是不允许再利用本国的货币兑换回美元。简而言之,他们进来的时候可以兑换成本国货币,离开的时候也可以将这些货币带走,但是美元不可以,不仅仅是美元,他们从外边带进来的黄金也不允许带走,政府会兑换同等价值的商品给他们。前提条件就是,黄金与美元都必须得留下来。

在外汇储备疯狂扩张的时期,东区就流传了一些很经典的对话:

“要兄弟还是要女人?”

“兄弟!兄弟!”

“爱兄弟还是爱女人?”

“兄弟!兄弟!”

“爱兄弟还是爱黄金?”

“兄弟!兄弟!”

“要兄弟还是要黄金?”

“黄金!黄金!”

“黄金是什么?”

“生命之源!”

“上帝呢?”

“上帝也必须爱黄金!否则我们就不再相信他!”

黑泽明绝望了,只能去外贸商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即将要过期而打折的面包,尽管那些面包很黑很硬,咬起来很费劲,但是能顶肚子。这个月以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跑去银行兑换美元了,美元与本国货币的比例是1:9;换言之,兑换美元,他手里的货币就会疯狂贬值。但是没有办法,他没有途径找到黄金,只能利用美元勉强维持艰苦的生活。他查看了美国银行的账户里的储蓄,发现辛波斯卡弗给他寄了生活费,兑换成美元,应该可以支撑1个星期左右。

他去银行兑换了美元,跑去外贸商店购买了两小袋面包,就跑回律师楼。一路上他还担心自己迟到会被说三道四,然而办公楼却是一片寂静。他发现他想多了,除了秘书之外,其他人都还没回来。他的秘书还在拼命地喝水,还好冷水不用花钱,不然喝水也能喝穷。他困惑地问着:其他人呢?还没回来?都快11:00了,太过分了吧?

秘书显然是饿过头了,说话的力气都很小:他们一大早就跑去银行排队兑换外汇了。其他的商店压根就拿不出商品,只有外贸商店可以做交易。去银行自由兑换外汇也需要排很长的队伍,他突然想起他也是排队排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此时已经有客户进来,但是其他人都不在,秘书又没有招待客户的经验,除了留下预约信息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他可顾不了那么多,他的肚子还在闹脾气呢。

他回到了办公室,煮了壶开水,倒出过期了两个多月的咖啡粉,倒进杯子里,冲了一壶过期的咖啡,闻起来没有太糟糕的地方,能喝就行,他也不计较。吃面包没有咖啡,他觉得难以入口。他吃面包的时候都非常的小心翼翼,生怕吃多了份量,明天就没得吃了。他很珍惜少量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面包与面包屑藏了起来,松了一口气。

过了12:00,律师楼的其他同事终于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色不太对劲,充满了纠结与郁闷。他走了出去,看着一大伙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他问了句:在商量什么秘密呢?

“我们想辞职了……要不咱们拆伙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当真,纯粹以为那是开玩笑的,可是他们神色凝重,氛围有点紧张。他逐渐意识到可能不是一场闹剧:你们……是认真的?

“我们也想在这里继续做下去。可是现在的环境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收入虽然很高,但是一旦兑换成美元,压根就不值一提!我们还必须每天都消耗美元来换取粮食。这种日子我们实在是受不了了。要不你提高我们的收入吧,兴许我们可以考虑留下来。”

他很想骂人,他自己收入也不是很高,再提高他们的收入,就等于在自我毁灭。

“提高收入呢……是不可能的,目前律师楼可以赚的钱非常有限,你们也看到了。”

“我们当然明白,所以我们不会勉强你,如果你不考虑,我们就要跟你说再见了。”

“先慢着,别那么冲动!就算你们离开律师楼,到了其他地方也不一定能拿到目前的收入水平。况且到处都乱哄哄,失业率又很高,你们跑了也改变不了现状。”

“我们计划逃到西区那边,重新开始,到了那边,日子就会好起来。”

他觉得不妥,警告了他们:首先,你们想过去那边,肯定会被驱逐,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留在这里早晚会死!逃过去最起码还能有一线生机!我们早有觉悟了!”

他没有再阻止他们的离开,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换了是他,也会选择逃走。他点了点头,表示默许他们的集体辞职。

他们很伤感地像日本人那样鞠躬着,随后就离开了。

整个律师楼空空如也,只剩下了秘书一人。

克里斯仃兴高采烈地回到律师楼,却发现大批的同事都不见了。她很惊讶地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人呢?

他不想多说什么,很简约地解释了一番:他们走了……日子过不下去,都跑了……

她轻轻地与他拥抱在一起:我很遗憾。

他咬着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样:可能……律师楼也要撑不下去了……我想关了它。

这下子她变得来劲了,猛地反问:你什么意思?你要关掉律师事务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寄托,你却要告诉我,关了它?那我怎么办?我还能去哪里?你不能只顾着你自己,你得考虑我的感受……不行,你不可以关掉事务所,一定不可以……我们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很烦躁地说着: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我不关掉律师事务所,继续开张,我们就三个人,接案件来做,天天忙得不行,我们人手压根就不够,就算你任劳任怨,租金方面呢?律师楼的租金有多夸张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交了租金,给你们发薪水,我什么收获也没有!白干啊!

她都快要哭起来了,蹲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大腿:拜托你了……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他实在无力支撑下去,律师事务所无论如何都要关掉。他已经约了同行前来进行厘清手续,办公楼要转手给别人,还有很多的手续要跟进。

克里斯仃的感受他是无法顾及了。

现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该如何开口对辛波斯卡弗提起律师事务所倒闭的事实……还有,没有了律师事务所,他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做律师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断绝了,难不成他要辛波斯卡弗照顾他的日常开销?不可能的,他不愿意被人照顾,尤其是自己的妻子。

在夜晚里,排队兑换外汇的人就更多了,不过他倒是不关心这个,他跑到电话亭里,打了一通电话给辛波斯卡弗,电波很弱,断断续续的,看来除了隔开南北州之外,就连讯号也要切断。

电话好不容易才接通,对面传来她的声音。

还没等到他开口,她就率先告诉他: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从律政司辞职了,我离开了我的工作,以后我不用回去了。近段时间以来,我将会有很多的时间陪伴你,你肯定会很高兴。”

他愣住了,原来更大的惊吓还排在他眼前。他内心忐忑不安,支支吾吾地说着:我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律师事务所里的人都走光了……他们就像逃难那样,东奔西跑,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独立难撑,所以……我得关掉律师事务所,不然更恐怖的灾难将会出现。

她沉默了许久,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了一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不过他反过来问了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她许久没有回应,他也侧躺,靠在电话亭的内侧,等待着她的答复。

其实她对于将来的走向,也是处于一片迷茫之中。

深夜里,海伦正陷入深度睡眠,在一个小时之前,她醒过来一次,去了一趟厕所,随后又躺了回去。自从发现了莫里亚在她体内之后,她的睡眠情况其实一直不属于健康的状态,在她耳边总是伴随着另外一种声音,好像有人在跟她说话,她迷迷糊糊地回答了,但是之后也没有回应。有的时候,她睡觉还要依靠药物辅助才能安然度过致命的夜晚。

当她明白自己患上人格分裂的时候,她就害怕与家人住在一块,毕竟害怕自己露出破绽,她已经隔了挺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过着孤独的日子。当然也不完全算孤独,只不过她不喜欢与内心深处的莫里亚聊天,她不喜欢她那种高傲自大、不可一世的个性;更不能接受她为了自身的利益甘愿出卖自己当事人的利益,那是她的道德底线,可是某人却不将这些底线当作是一回事。两人的价值观相差甚大,注定无法走到一块,思想上出现分道扬镳的想法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她总是有一种渴望倾诉的欲望,她其实也很想找莫里亚聊天,但是呢,就是倔强,不肯低头,也不肯主动,又渴望靠近。这种反反复复的心情使她的日子过得愈是矛盾。

她睁开眼睛,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板上,望向百叶窗,玻璃的反射作用使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庞……她似乎看到了莫里亚的神情,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表现,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凌晨五点钟,接近天亮的时间,座机正剧烈地响了起来,深夜里的来电往往是伴随着不好的消息,她的预感向来很准。

她接听了电话,是拘留所那边的来电,他们通知她,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前,查莉在拘留所情绪失控,破口大骂,骂上帝,骂教会,脾气异常暴躁,声音也变得相当不寻常。

她立马换了衣服,打了一通电话给米歇尔,两人约定在边境的城市见面,然后一起前往拘留所探望查莉。

米歇尔一路上都在抱怨:真是奇了怪了,我只不过是专家证人,没理由你的当事人情绪失控也要牵扯到我身上来。

她的语速有些急促:她不可能无缘无故情绪失控,我得了解基本情况才行。

进入拘留所内,第一个碰到的就是看守人员,海伦没有时间做门面工夫,开门见山地问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亲爱的女士……其实我也摸不清状况……本来好好的,我巡查拘留所的时候,发现查莉女士半夜不睡觉,在对着墙壁发呆,手里还玩着弹球,弹到地上,又跳起来,反反复复地玩着。我看她也很平静,应该没事发生。可是隔了不久……她就开始闹了,她的声音很粗旷,像个中年男人那样,破口大骂的声音粗暴又尖锐,漫无目的地指责,还打砸公共财物,其行为模式相当令人心寒。我们想为她打镇静剂,但是又担心她会发动攻击,我们尝试过与她产生对话,但是沟通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只好通知她的代表律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