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纪检委办公室出来,常怀林背着手往电梯方向走。
走廊里,见常怀林走了过来,大家纷纷停下脚步冲着他点头示意,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以往一样一口一个“领导好!”的叫,脸上的表情也让有些怪异,即便是有些人是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但那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笑容和一双双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让常怀林感到格外的不舒服甚至有些气愤。
他知道,自己被停职接受调查的文件已经传到了市委、市政府的各个局、委、办,甚至连街道办事处的党支部、企事业单位的党小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此时此刻边城的大街小巷,“常怀林被革职查办”的消息肯定已经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毕竟,从边城市由镇改市以来,常怀林是第一个被停职接受调查的副省级干部,这个“新闻”在边城老百姓中造成轰动不足为怪。从现在开始,他常怀林再也不是边城市鼎鼎大名、威风八面的市长、人大常委会主任,而是人们心目中的“怪物”和人人喊打的贪官污吏。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心脏一紧,一股冷汗顺着后背直接窜到了脑门,身体一晃,差一点瘫坐在地上。
扶着电梯的门框稳了一下心神,常怀林踉跄着走进电梯。好在电梯里并没有其他人,他赶紧站稳脚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然后对着电梯间不断跳动和变化的数字长舒了一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曾经威风八面、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很难的自己,现在突然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仅仅是一天的时间,自己的命运就发生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变,本来站在塔尖上的自己一下子跌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想到这里,常怀林默默的低下了头,然后一边轻轻的摇头一边伤感的叹了口气。
走出大楼,常怀林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昂首挺胸、倒背双手,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的走路,而是低着头匆匆走出市委大楼的大厅。
“常主任好!”正当常怀林低着头走出大厅准备往左拐的时候,一声“常主任好!”的问候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只见门口值班的刘老汉穿着一身并不怎么合体的保安服,憨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嗯,嗯,好,好!”冲着刘老汉点点头,常怀林的脸上露出了今天一上午唯一的一次笑脸。他知道,刘老汉可能还不知道他被停职接受调查的消息,否则,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躲他远远的,那还有心思跟他如此恭敬的打招呼?
“常主任,刚才接到办公室的通知,说是我们原来的老市长、现在的省委副书记蒋书记马上要来市委开会,让我们这些保安集中精力工作。领导就要来了,您却急着出去,不参加会啊?”看看平时连正眼瞧他一眼都未曾有过的常怀林露着笑脸跟他招手示意,刘老汉有些激动了。他一边忙不迭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递到常怀林面前,一边点头哈腰的看着常怀林问道。
听说蒋华要来市委开会,而且是马上要来,常怀林一惊,赶紧冲着刘老汉摆摆手,然后拔腿就往前走,迅速离开市委办公楼。在“逃离”大楼快一公里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往四周望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身后的一家叫做“祥瑞茶楼”的铺子,在远离前台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想躲一下,避免自己和前来市委开会的蒋华“不期而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见任何曾经的熟人,特别是蒋华这样的、曾经关系非常不错的同事、现在的上级,那种失落、尴尬甚至羞辱是他常怀林难以接受的。
“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刚刚坐到椅子上,一名穿着一身旗袍的女服务生走到常怀林面前微笑着问道。
“哦,请给我泡一壶龙井吧,谢谢!”抬头看看服务员,常怀林想了一下说道。
“好的,请稍等!”冲着常怀林点点头,女服务员转身走了出去。
见服务员转身离开,常怀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放在桌子上,并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等着服务员给他上茶。工作了大半辈子,常怀林最大的爱好就是喝茶。平时的时候,即便是工作再忙、应酬再多,他也会抽出时间让人给他泡上一壶茶,一边品茶一边看文件、想问题亦或是谈工作。如果一天不喝上几壶茶,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干一样。
但是,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从走进市委那间小会议室里开始到现在,虽然调查组的人没有少给他喝水,口也不渴,但茶瘾还是让他的心里就像钻进了几只蚂蚁一样的难受。所以,看着服务员离开的背影,常怀林心里还有一丝着急的感觉。
早晨在家门口被省联合调查组带到市委大楼的小会议室后,常怀林接受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调查,调查的主要问题就是关于爱人王萍接受张文、康晓梅巨额贿赂的事情。省联合调查组成员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既没有大声斥责,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就像平时聊天一样,让他讲述了王萍受贿的全过程。常怀林告诉省联合调查组,爱人王萍受贿一事他此前根本就不知道,更没有参与。但是,作为边城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一名副省级领导干部,对于家属中出现这样的问题,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愿意为此接受组织作出的任何处罚。
整整一个上午的调查波澜不惊,常怀林可以吸烟,可以喝水,没有丝毫的不适和不安。临近下班的时候,调查组的人还告诉他,根据上级指示,他常怀林在接受调查期间可以使用手机,可以自由活动,但不能离开边城市,一旦需要调查,要随叫随到。
上午的调查结束后,常怀林向调查组提出要了回一趟自己曾经的办公室,把放在办公室里的一些生活用品拿回家的请求。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自己有些过分的要求,专案组成员犹豫了一下,但在电话请示了领导之后便很痛快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听了调查组宣布的纪律特别是答应了他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答应的要求之后,已经紧张了好几天的常怀林长舒了一口气,但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省委和边城市委对他如此“优待”,根本原因并不是鉴于他的职位而给他的面子,而是一直到现在为止,调查组并没有掌握他常怀林的违规违纪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敢也不会对他常怀林太过严厉的,否则,如果最后除了爱人王萍受贿一事之外查不出他本人任何违规违纪的事情,调查组就很没面子,也没办法收场。
但是,常怀林也知道,调查组并没有停止对他的调查,这种看似十分友善的、“内紧外松”的措施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其实,现在他们正在一刻不停地搜集他常怀林的犯罪证据,一旦查实,对他的态度绝对就没有现在这样“客气”,自己就会像“老朋友”郭书怀一样被带进“小红楼”,接受最严格、最残酷的审讯,而现在对他还算客气的调查组成员马上就会翻脸站在他常怀林的对立面,成为他的“敌人”。
“他们能查出我什么呢?我做的什么事情能被他们查出来?”想到这里,常怀林皱了皱眉头,然后在心里暗暗的嘀咕道。
“先生,请用茶!”这时,刚才负责接待他的那名女服务员端着茶壶和茶盅走了过来看着常怀林说道。
“谢谢!”轻轻的对着服务员点点头,常怀林端起茶壶到了一杯茶,然后轻轻的抿了一口。一口清茶落肚,常怀林顿时有了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舒缓了许多。
把茶盅放在茶台上,常怀林欠欠身子往面前那个褐色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眉头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在脑子里旋转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接受调查组调查的时候,调查组成员、省公安厅政治处主任马海龙告诉他,负责调查他问题的专案组成员一共三个人,组长就是他常怀林的“准亲家”、省公安厅大案要案处处长张正初。但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执行,第一天的调查他没有参加,由边城市政法委政策法规处处长庞大山临时代替。
“第一天的调查就没有参加,而且是另有要务,这个张正初干什么去了?不会是带着人搜集我常怀林的犯罪证据去了吧?”想到这里,常怀林眉头上的疙瘩越皱越大。
对于自己这位“准亲家”,常怀林不太喜欢甚至有些讨厌,如果不是儿女之间的特殊关系,他甚至不愿意和张正初打任何方面的交道。爱人王萍接受张文、康晓梅等人的巨额贿赂的事情暴露以后,他心中想到的能够“帮忙”人的名单里根本就没有张正初的名字,虽然他是省公安厅大案要案处的处长,也正在边城办案。最后是爱人王萍的坚持,让他给张正初打了个电话,以到家里来吃饭为由,把张正初请到了家里并且跟他详细的说了事情的原委。而作为亲家的张正初,除了安慰之外没有任何想帮忙的意思,并且一直督促着王萍到执法机关自首。更让常怀林感到生气的是,从张正初跟他“聊天”的过程中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甚至怀疑,一直在怀疑他常怀林与妻子王萍的受贿案有关。特别是前天晚上从纪检委书记王芳的办公室里出来,张正初跟他聊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过程中,他的眼神、表情包括说话的口吻,让创怀林感到格外的不舒服。
张正初能有现在的表现,实际上在常怀林的意料之中。虽然他们之间没有在一起工作过,接触的时间也不长,但是,通过儿子常江和“准儿媳”张晓,他对张正初的为人还是有所了解的。特别是通过去年春节期间的一件事,让常怀林深深的认识到,他张正初就是一个不近人情、不知道亲近远梳的人,说好听点有古代包公的风范,说难听些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去年距离春节还有十来天的时候,常怀林突然接到了在省城工作、生活的一个远房姐姐的电话,姐姐在电话里告诉他,她的儿子因为参与了一起严重的刑事犯罪案件被公安机关发现且正在全省通缉,所以想请他这个远房舅舅帮忙找人说情,从轻处罚。
得到这个消息后,常怀林想到了很多可以帮忙的人,但最后还是给他的“准亲家”张正初打了电话。因为他想过,自己和张正初是亲戚,一家人,既然自己人就可以办的事情何苦去求别人?再说了,张正初是省厅大案要案处的处长,这些刑事案件正好在他的管辖范围,如果他能帮忙,外甥这件事应该不算大事。
所以,接完远房姐姐的电话之后,他立即给张正初打了电话,说了事情的经过。让他常怀林没有想到的是,等他把事情全部告诉张正初之后,张正初非但没有帮他说一句话,反而让常怀林劝说他的外甥投案自首,并且在电话里委婉的批评常怀林,作为党的中高级领导干部,不应该包庇自己的外甥犯罪等等等等。
接完电话之后,常怀林气不打一处来,想马上把张正初的名字拉入黑名单,并且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再不来往。但是碍于自己的儿子和张正初女儿之间的关系,他强忍着没有那样做。这件事情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在妻子王萍和儿子常江的劝说下,他才把这件事情渐渐忘掉。但从此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求张正初办任何事情!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毒誓”发了半年不到,妻子王萍因为收受贿赂的事情被查。在这样重大的事情面前,经不起妻子王萍和儿子常江的再三哀求,他在王萍被查的前一天给张正初打了电话。当然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张正初依然是那样的不讲人情,不但没有帮到他,反而用一副办案者的姿态和嘴脸,开始怀疑他常怀林有问题!
“他今天上午一直没有露面,是不是......”想到这里,常怀林的心里不由自主的“咯噔”了一声。他知道,凭借着张正初的办案能力,如果想查他常怀林的问题不可能查不出来,关键中的关键是,他常怀林确实有问题!
想到这里,常怀林有些慌张的站起身来,然后又呆呆的坐回到椅子上。低着头思忖片刻之后,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仅仅按了三个数字便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重新把手机装回到口袋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狡诈中夹杂着紧张的微笑。
他知道,省联合调查组虽然表面上对自己很“友善”,但实际上已经对他进行了非常严格的控制。他的手机号码绝对已经被监听,现在只要自己给谁打个电话、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调查组将会掌握的清清楚楚。他虽然可以完全自由的活动,但身后一定跟了便衣,随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离开调查组之后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和谁有过接触,身后的便衣马上便会汇报给调查组,如果他敢轻举妄动,自己所做的一切将成为他们正在急着寻找的把柄,并会把这个把柄卡在他常怀林的“命门”上!
但是,他现在必须要“动”了,因为有一块“心病”必须马上了结,否则,一旦被调查组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他常怀林便彻底完了。
“现在该怎么办?”此时此刻,常怀林的脑子里一直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站起身来,端起茶盅把满满的一杯水“倒”进嘴里,背着手围着茶台转了好几圈,然后又疾步走到椅子前坐下,面露微笑,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名女服务员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