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人精
这篇文章概不是赞许“偷人”的事,只是为思索一下为什么偷人的问题——
所谓“偷人”?你或者会问,人可以偷吗?只听说人会被拐卖,还没有听说会被偷。其实,我这里所说的“偷”是“偷情”,是男女双方,特别是说女方,与自己男人以外的“野男人”,偷偷摸摸进行的“见不得人”的感情事。因为是见不得人,所以叫做偷。“偷人”后面又加了个“精”字,可见,这偷得很突出,已经成“精”了。
这个“偷人精”真名叫吴彩虹,俗名叫丢丢。若说乳名,顾名思义,“乳名”是吃奶时期的名字,可是她出生时是“大跃进”的时候,母亲没有饭吃,只喝点菜糊,性命难保,完全没有奶水。因此她来到人间没有吃过奶水,谈不起来“乳名”的事。就算她有最初的名字,也只能叫做“俗名”。但是,她的父母没有给她取名字的心情,她最初连俗名也没有。
她能来到人间,是很幸运的。因为当时人们刚刚进入饿肚子的时期,母亲还怀了她生了她;要是再迟几个月,她的父母便因为饿得朝不保夕,不会有怀她的机会了。
她的家本来在小山的丘陵上,村子里有二十来户人家,大部分都住着蛮墙草屋,只有她家的住房是三间盖小瓦的房子。当时家庭在村上算是过得比较好的,所以,她的父母二十岁时便成了亲。她有个叔叔,即父亲的弟弟,那时还只是个十八岁的黄花郎。“大跃进”成立中队时,她一家被从瓦房里赶了出来,那瓦房做了附近几个村庄合并的中队队部的公房。
她出生后十多天,母亲就必须到田间劳动去,她睡在裸窠(婴儿摇窝)里没有人理会。因为母亲瘦得皮包骨头,没有奶水,她的饮食,只是母亲在食堂里打糊回来,撇一点糊水,喂几勺子喝下;母亲又特别留下几勺,而后在劳动中途再请假回来喂给她喝。她生命力极强,只要能够喝到糊水,竟不曾死去;虽然瘦得不如老鸡重,却顽强地活着。
她出生的时期,中队里天天死人。有的天里,一天要死好几个,都是先浮肿而后死去的。待到她三个月又六天的“岁数”时,她的父亲吴老大也随着村上的饿殍去了。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母亲嚎啕了一阵,便在干部们的呵斥下,只得放下悲哀,还去“大跃进”。在她十个月的时候,她母亲又随父亲走了。这么三口之家,只剩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孩。
她的叔父吴老二到她裸窠旁看了看她,向食堂里干部说,这一个丫头片子,肯定是活不起来的,干脆丢到坟地里算了吧,省得多费事。食堂里干部中有个很“慈善”的会计,说,你把她收留着吧,总不能把活生生的人丢掉吧?说着拿起手里的口粮簿子又说:“我把她的户口算在你一起吧。”于是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她叔父说:“谁给她取名字啊?你就给她写上‘丢丢’吧,这名字适合她。”于是,“丢丢”便成了她的俗名。
“大跃进”中,糖坊是稀有单位,在那饿死人的环境里,还能有糖坊?其实是镇上干部们用心保留的,一是为了大面场上好看,更是干部们要有“特供”,而且方圆百里才有这么一处。丢丢的舅爹爹,即她父亲、叔父的娘舅,是糖坊里的大师傅、当家人。他见大外甥夫妻都死了,小外甥收留了这么个小丫头,明显是养不起来的。于是,大发恻隐之心,动起了脑筋。他向镇上管理糖坊的干部说,糖坊里需要添一个能做重体力活的人。那干部说:现在劳动力紧张得很,哪里能找到做重体力活的人呢?又说:“在糖坊里做事的人,必须是手脚稳重,没有家小的人。你看哪里能有这样的人呢?”他这样说的原因是:糖坊是食品店,经营的都是吃的东西;所谓脚手稳重,是说不偷不拿;所谓没有家小,就是一人饱了全家不饿,不会偷东西养家里人。于是,她的舅爹爹说起了她的叔父,说他只是单身小伙子,没有家庭负担,而且很能干。这样,那干部同意了,叫他到那中队里去看看是否能给人。
这天下午,他的舅爹爹带着一包“京枣糖”,瞅了个空子,个别拜访了那个山村中队的“指导员”。那指导员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京枣糖”了,又见是糖坊里大师傅,心想,与他结识后,会常常有糖糕吃的。她舅爹爹看懂了他的心态,说:“请你支持糖坊工作,我们会感谢你的。”于是,在这位指导员的同意下,她的叔父,带上了她,被调到了糖坊里。
这一调动,她的叔父与她便“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来了,生活环境大大改善,生活质量大为提高,小丢丢没有了饿死之虞。“大跃进”结束后,丢丢不知不觉长到了十六岁。出落得不难看了。这个时候的糖坊已经不再是“特供单位”,而是普通的小作坊了。
小镇北边有个村庄,叫东边荡,村上有个姓董的汉子,他的姑父在小镇上,与丢丢叔父住在一个小巷子里。当时的丢丢叔父已经成亲了,有了两男一女的孩子,这丢丢在他家里成了无足轻重的人。东边荡姓董的哥哥有两个儿子,他的哥哥、嫂嫂,都在“大跃进”中死了,他见哥哥的两个孤儿兄弟,只住着三间小草房,穷得很难成亲。便与丢丢的叔父说,要将丢丢讲给他的大侄儿做“养媳妇”。其实她的叔父也想将丢丢安排个去处,也好放心。于是,便同意了姓董的提议。这样,虚龄十六岁的丢丢便来到了东边荡村。
十六岁的丢丢来到东边荡村上,便改名叫“彩虹”,将“丢丢”的名字丢到了一边。彩虹在董家,天天到生产队里劳动,三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过得还算正常。
第三年,即彩虹十九岁,配她的男青年叫董家同,那年二十一岁,他们的叔父老董便主持他俩成了亲。这一年,东边荡村上有三对年轻人都在那个冬天结的婚。
再两年后,董家同的弟弟董家志也成了亲。兄弟俩合力,又做了一堂小草房,分开住了。
光阴忽忽,不觉同时结婚的夫妇,都儿女成群了;连他的弟弟也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可是,彩虹与董家同还是一对“快乐的伴侣”,没有孩子。然而,彩虹明白自己没有直系亲人,若再没有孩子,老来环境不能理想,并且确认自己没有问题,便叫董家同去医院检查;而董家同却说,没有孩子算了,到医院去出丑绝对不行!
这个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的社会了,农民们都分到了土地,自己种田。同时,社会形势十分活跃,鱼龙混杂,不仅大家都在创业、挣钱,也出现了赌博成风的现象。彩虹头脑灵活,先是跟着赌钱的人玩,多少赢了几个小钱。这样,她算“见世面”了,由只认得村上人,到认得了村外的人。她赌钱有个特点,韧性很好,因此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于是,她成天成夜地跟着赌场跑。再后来,关于她的风流韵事,传说得满村(城)风雨,说她跟赌头某某常常上床;说她赌钱能赢,是赌头教的;说她赌钱是假,“偷人”是真。
时间不久,那个赌头被公安部门拘留了,赌场便散掉了。在没有赌博的情况下,彩虹在务农时,也在家里搭讪曾经认识的野男人,而且还是没有规定。村上风言风语说,只要谁能稍微给几个小钱,她就会跟人上床。于是人们说她是“偷人精”。这个时候,人们每每说到她,常常不提真正名字,只说“偷人精”。凡是说到偷人精,大家都明白就是说彩虹。
这时候,彩虹已经三十四岁了,她当然也知道人们在谈论她的内容。只是她从来不与人们争执。可是,村上人谁也不愿意与她交往,更没有谁上她家串门。
彩虹三十四岁的秋天,村上忽然传出了消息:彩虹跟小肚子去了!
小肚子谁啊?他是东边荡村西边两里路翟家涝的人,出生后因为是家庭最小的人,说他吃的少,所以叫他“小肚子”。他也是兄弟俩,由于家里太穷,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个都没有成亲。彩虹与小肚子是在赌场上熟悉的。当时,彩虹赌钱,小肚子是赌头雇佣观风放哨的人,也还招徕参赌的人。
不几天,事实证明,这并不是谣言,彩虹果然是跟着小肚子了——住在那只有一间如凉亭一样的破瓦房里面。
彩虹跟着小肚子,什么都不做,小肚子对她很殷勤,连三餐饭都侍候得周周到到。董家同一个人在家里,除掉侍弄自己那点田以外,也什么都不过问,更不与村上人谈论什么。小日子过得十分寂寞。别人与他讲话,他也是有一茬无一茬的,像是“鬼捉掉了魂”。
这样寂寞无聊的日子居然有一年之久。彩虹三十五岁那年冬天,居然又主动地回到了董家同的身边,他们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在彩虹回到董家同的身边那年,大约快过年的时候了,小肚子来到了董家同的家里,还想与彩虹幽会。董家同知道后,居然拿着家里的大菜刀,扬言要杀掉小肚子。小肚子吓得屁滚尿流,从董家同家里跑了出来。村上人看见了,都跑来支持董家同的举动。并且厉声呵斥道:“杀掉这个野种……下次再来,一定剥皮抽筋!”从此以后,小肚子果然不敢跨进东边荡村里,当然,与彩虹也就彻底地断绝了“情人关系”。
从此,彩虹有了身孕。在她三十六岁的端午节前居然生了一个男孩。这时候,董家同已经三十八岁。这在他来说,真的不啻于“天降宝贝”。他说是老天爷可怜他,让他有了后人。
其实,他这个“后人”,人人都知道是小肚子的种。可是,人人也都心照不宣,庆贺董家同“喜添贵丁”!
董家同自从有了孩子以后,除掉做好自己的土地外,还常常到工地上打工。几年后,渐渐有了些结余。再五年,他与彩虹居然拆掉了住了很多年的草房,建起了小二楼。从此,这对夫妻在村上不再是贫困落寞的人了,与普通村民一样,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宁静生活。
如今,彩虹的孩子已经长大,而且也成亲生子了。人们回忆彩虹的生平与经历,早把“偷人精”的绰号丢到了远处,还都是叫她彩虹,而且仍然热情,亲切。
彩虹的行为令我深思,不知道是属于败坏风俗,还是出身奇苦的人另有深谋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