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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香烟的代价

2021-01-28发布 4827字

一支香烟的代价

人们吸烟,本来是用长竹竿做的烟袋,装上刨成细丝的黄烟,再点火吸入的。用纸裹卷烟丝吸食,在我们这个地方,只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才开始出现的。

香烟由烟袋到纸卷着吸的过程,初始的时髦不亚于自行车换成了小轿车。因此,当时的人们,把能够吸到卷烟,当成了不起的事。

民国初期,五华山里出了一股土匪。那几年里,其势力左右着临近几个县的社会安宁。土匪也有“社交”。一天,从七十里远的市区来了位客人,是金利来商行老板,因为他有钱,人们称他为金疙瘩。他骑着马,带着跟班小厮,很是气派地来拜访匪首杨老四。杨老四在他的驻地,许家茶馆里接待他。接待室里,杨老四的两个同伙,是他的副手,三个护身兵,加上金疙瘩主仆,合计是八人。

在一张八仙桌上,四个主人各坐一方,三个护身兵肩上挂着“盒子枪”,立在各自主人的身后,金疙瘩的小厮垂手立在他的身旁。谈话间,总是匪首拿卷烟互相传递着吸食。那背后的护身兵们及小厮,是不给的,并没有什么异常迹象,原来,在匪窝里这已是习惯的了。

快吃午饭的时候,金疙瘩才拿出自己的香烟,是精装的“小刀”牌。鲜艳艳的盒子,雪白的烟卷。这金疙瘩也只是散给了座上的三个匪首,然后自己点燃一支,对身后的护身兵也没有考虑拿给他们。金疙瘩以为这样做并没有错误,而那保护杨老四的护身兵却怀恨在心。

午饭时,匪首以丰盛的宴席招待了金疙瘩。酒足饭饱后,金疙瘩告辞。当他与他的小厮走后约莫一根烟的时间,杨老四的护身兵却跨上快马赶了去。

离新镇十五里,是到市里的渡口,叫荷叶滩。金疙瘩看到杨的护身兵赶来,以为有什么事要说,便驻马等他到了跟前。这护身兵来到后说,他的老板叫他送一程,没有别的意思。于是,他们同行了四五里,来到渡口。小渡口往来人不多,这时又正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时候。杨老四的护身兵拔出盒子枪,首先将金疙瘩的小厮击毙了,而后用枪指着金疙瘩说:“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把那香烟全给老子拿出来!”

到这时,金疙瘩这才意识到,当时没有拿烟给护身兵,算是惹出祸事来了。于是,忙陪着笑脸说:“贵亲,”他称呼杨老四亲兵为“贵”,因为是杨的亲兵,所以称“贵亲”,想化解眼前的危险:“这个容易,这个容易。我这里还有两包,全都给你。”那护身兵说:“不识时务的东西,在老子面前,竟敢把老子当下人——不是老子,哪有老板?现在,老子送你去西天!”说着,一枪将金疙瘩撂下了马背。而后,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回到了杨老四身边。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金疙瘩与他的小厮死了,谁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杨老四的护身兵与他的同事将这件事宣扬了出来,为的是出他们心中的怨气,社会上这才知道那金疙瘩和他的小厮,只是因为一支烟而丧了命。

无独有偶。解放初,贫苦农民翻了身,当家做主人。埂头村有一个青年,姓祝,叫小木子,大名叫祝小木,村民们只叫他小木子,才二十岁挂边,长得身材矮小,貌像不扬,却做了村农会的民兵队长,官职虽小,竟也是徐徐向上的人物。

本村有个道士,常年为人做祭奠死人的事,因为会扎烧给死人的“灵屋”和衣箱,又因为是姓俞,人们都叫他“俞扎匠”。俞扎匠在社会上有些影响,多是行走在大户人家。出门做法事回来,总会带一些村民们很稀罕的新东西。特别是香烟,当时农民们还都是抽黄烟。而他带回来的,常常都是很漂亮的卷烟。

这位道士,对这个年轻的本村民兵队长,还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大不了。有一回,他家里来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祝小木。他拿卷烟给大家抽时,觉得身材矮小的祝小木还是个“孩子”,没有给他。这位民兵队长当即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屁股一乴,就骂俞扎匠是“狗眼睛看人低”,“没有什么了不起”!从此耿耿于怀。

紧接着,土地改革运动开始,扫荡封建势力是其中的一大内容。这做道士,被归纳在封建职业里,被禁止了。禁止便禁止吧,俞扎匠不做这事也就得了。可是,祝小木因为恨他“狗眼睛”,却说他借助迷信职业,勾结恶霸势力,鱼肉百姓,是封建势力的“狗腿子”,要把他当成恶霸一样打击。好在当时的政策规定,这样的人,只是封建职业者,够不上恶霸,划成分时,给他订了个“迷信职业者”的成分。因为,俞扎匠没有土地,土改时也分到了土地,他便改行做了正规农民。这样,在后来的运动中,他只是算在农民行列里,没有遭到格外的打击。

祝小木脑袋灵活,遇事善于见风使舵。当着干部,虽然不识字,却能够紧紧跟着所处的形势,迎合上司旨意,常常能做出让上司意外高兴的事来。哪怕这事是千人怨、万人恨的,只要上司高兴,他就会做得不亦乐乎。

“大跃进”初期,他所在的大队,要掀起影响一大片”的“跃进高潮”,开会叫干部们“献计献策”。他居然别出心裁,说:人们房子里的泥土,特别是进出门的泥土,叫“千脚土”,是很好的肥料;烧饭的灶所用的泥土,叫灶熏土,更肥,于是,这个大队的干部像是得到了高妙的计策,立刻开会研究,居然订下了“家土换野土”的“跃进”计划,提出了“家土换野土,增长无法估”的响亮口号。在干部们强迫命令下,所有的农民家庭,房子里的土都被挖出去,又从野田里挑土回来复填;所有烧饭的灶都被拆掉,泥土运了出去,再做成了新灶。忙得大家怨声载道。然而,这个方法却被上级推广,方圆几个县的农村,当时都为“家土换野土”日夜忙碌。

因此,他的“官运”总是亨通。“大跃进”中大办民兵师时,他红得发紫,很快由民兵干部,飙升到营部副教导员,相当于后来的大队管委会主任。因为年轻得志,得意忘形,居然玩弄起女性来,不久便因为男女关系,称作“生活作风问题”被削职为民,回生产队里当社员去了。此时的俞扎匠,连累带饿,与许多农民一样,做了“大跃进”的祭奠品,“跃进”得离开了人世。

由于祝小木政治上有些根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在县里派来的“宣传队”进驻后,他又积极参与革命行动,在大批判中,居然撺掇一个从学校刚回来的女孩子,检举亲生父亲搞宗族活动,复辟封建势力。并许诺,只要她检举得有凭有据,就会安排她当民办教师。这个女孩子果然认真地做了检举。其实,凡是重视自己祖宗的人,也总会注重自己的宗亲,那孩子却不懂这些基本道理。

这女孩子检举后,还拿出了她父亲一九六三年撰修的宗谱草稿。这样,宣传队根据检举和这份草稿,再收罗这个父亲的罪行,认为是证据确凿的封建势力“死灰复燃”的典型代表,决定在批判大会上对他进行批判。

批判中,这个女孩声泪俱下地批判道:“我不幸有着这样的父亲,他想复辟封建势力,要把我拉向封建的深渊,做封建势力的牺牲者!我恨他,我恨他呢!”说着,居然跳起来,在她父亲的脸上打了两巴掌。事后,祝小木说这女孩反潮流精神值得表彰,要求宣传队安排她当民办老师。可是,她当上了民办教师后,却遭到了社员们广泛鄙夷,只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宣传队只好找了个借口将她辞退了。

文化大革命中,大队部原来的政权班子被罢免了,在建立革命委员会时,规定要由“三结合”的人组成。宣传队根据祝小木的革命行动和他曾经当干部的历史,将他作为“老干部”结合到了“革委会”领导班子以内,封了个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

而在革委会成立之前,即祝小木还没有当上革委会干部之时,俞扎匠的大儿子俞大宝,那年十九岁,已经报名当解放军去了。

祝小木春风得意,革委会头头当得顺风顺水。只一年,却又犯“老错误”,与一个妇女鬼混,在床上被抓获。此时,他虽然是上级革委会极力保护的人,却因为人言难违,还是被拉下了马,可是并没有革职回家,而是做了个普通委员。

俞大宝因为是怀着当兵可以“跳农门”的幻想去的。到了部队,勤奋学习,刻苦耐劳,听从指挥,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每当喜报寄回来时,家里人都非常高兴,而祝小木见了,总是眉头直皱,背地里说:“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种子,还想出人头地吗?哼!”——那老俞扎匠一支烟得罪了他,已经许多年了,他还是耿耿于怀。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清理阶级队伍”的后期,大队革委会班子再进行调整。八面玲珑的祝小木,虽然当着普通委员,却处处跟风,事事体贴上司的用意,很得上司赏识,被安排为党支部的一把手——党的支部书记,真正掌握着全大队人民群众的政治命运。

俞大宝当兵的第三年,所在部队来了函调,准备给他入党。此时,祝小木还只是个普通委员。函调拿到大队干部会议上讨论时,祝小木说,大宝年纪轻,让他多锻炼锻炼有好处,这函调暂时不回复。这样,函调便被搁置了下来。

俞大宝当兵的第五年,祝小木已经当上了大队书记,他所在部队又来了函调。函调言辞恳切,要求及时回复,并且给大队的上级机关公社党委也去了一封。祝小木看到这样的函调,心想,部队不仅要培养大宝入党,可能还要给他提升军官。

祝小木对这个函调细心地研究后,觉得不回复是不行了,可是,应该怎样回复才可以置这个“狗种”于死地呢?想来想去,他打算在俞扎匠身上做文章。

第三天,公社党委管理人事的组织委员,特别来到祝小木的大队,找祝小木了解俞大宝的个人经历和历史情况。在大队小会议室里,祝小木与组织委员谈了许多。谈过以后,组织委员将他的谈话内容进行了整理,形成了以下文件:

“俞大宝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迷信职业者,与旧社会的地主恶霸来往密切,是这些人的忠实走狗,对新中国不满;俞大宝本人入伍前表现落后,是怀着投机心理去入伍的。建议对此人在政治上不予考虑提升。”

这份函调回复寄出去的当年下半年,俞大宝便被安排退伍了。临回家时,部队首长握着他的手,深情地说:“俞大宝同志,希望你退伍后,改掉入伍前在家乡的做法,保持在部队里的作风,做个好社员!”俞大宝听了虽然感动,却也莫名其妙:我入伍前有什么做得不好?可是,这是临别的话,来不及仔细询问。

俞大宝回乡后,对首长临分手时说的话,百思不得其解,总是耿耿于怀,常常思念他入伍前做错了什么。然而,无论他怎么想,都必须在生产队里“老老实实”做农民,那“跳农门”的梦想,竟像是泡泡,彻底破灭了!

祝小木将俞大宝从部队“弄”了回来,非常得意。大面场上,他也和一般人一样,对他退伍到生产队里当农民表示欢迎,背地里总是津津乐道:这狗种,总没有逃出我的手板心!

祝小木得意地掌握着主宰人们政治命运的大权,有几个他一手拉扯起来的随从,与他无话不说。为了树立自己绝对权威,他常常与这些人用谈心的方法,谈人生经历与教训的话。他以金疙瘩之死为根据,说不要藐视人;藐视人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告诫说:那俞扎匠自以为了不起,弄了包好烟,故意炫耀,那一回,别人都散了烟,就是不给我。那老东西我没有办法整到他,可是,他的儿子总没有逃出我的手板心。要不是那老狗日的那支烟,这狗仔大宝,哪会在家里种田!

他的属下听了,觉得这是礼仪上的哲理,当时俞扎匠没有给祝小木那支烟,令他非常难堪,怪不得我们的书记记恨到了他儿子身上。

祝小木与他属下私下的谈话,久而久之,便传到了世上,人们才想起了金疙瘩之死只是为了一支烟。也传到了俞大宝耳朵里,这俞大宝如梦方醒,算是明白了退伍时首长说那话的意思,知道自己只是因为父亲的不慎,遭到了报复。可是,他只能恨自己父亲礼仪不周。虽然也恨祝小木无情的报复,因为自己只是个农民百姓,拿祝小木完全没有办法。

写到这里,笔者想与《聊斋志异》文末那样,发点议论:

俗话说:祖宗积德,庇荫子孙。而俞扎匠却积怨与祝小木,这是俞大宝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祝小木向他的属下说这些“故事”,目的是要属下慑于自己权威,而忠于自己。如果不是这样,俞大宝为什么会被退伍,将永远是个迷。当年,农民年轻人的出路,当兵几乎是唯一的,而当兵能够真有出路,必须是自己艰辛的付出。这俞大宝,已经做到了这一切,却被父亲的一支烟,弄了个“空梦一场”。因此,这也成了俞大宝对祝小木的一块心病!反过来说,这八面玲珑的祝小木,也是智者千虑,有此一失,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威,竟然说出了这样的“心里话”。要是俞大宝与祝小木怀着一样的心情,将此事耿耿于怀。或者延续到子孙,对祝小木以及他的子孙,将无疑便是暗礁!这种冤冤相报,到何时才可以了结啊?

人世间的事,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些微小事,常常酿成大的灾难。说是荒唐,却不罕见。一支烟到底有多大代价?从这里看,还真的无法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