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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惨死的囚犯

2020-08-13发布 5133字

黑泽明与瓦伦之间的协议条件已经单方面破裂,他无比痛恨这个人,但是他仍然要为这个人继续辩护下去,这才是最痛苦的事情;但是更尴尬的事情是,他还要亲口对本杰明说,上诉的渠道可能已经失败,需要再等候多一段时间……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鬼话谁能说得出来呢?刚开始那会他还言之凿凿,自信满满地告诉某个人:你很快就可以出狱;没多久他就黑着一张脸:很抱歉啊,可能你还要耐心地等待一阵子;隔了一阵子,他又再次信心十足地告诉那个人:放心吧,我可以保证你很快就会没事,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你只需要等我的好消息……现在他又要再次告诉那个人,很抱歉,计划失败,可能短期内我再也不能替你上诉……不过我还是请你耐心等待吧……

他相信任何一个人经历过这样的转变:接近期望带来的希望,希望带来的失望,失望带来的信念破灭这样的恶性循环……经历过这些,那个人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更别说对他抱有幻想了。

黑泽明还在思考以怎么样的方式告诉他真相,所以他故意在前面一段路下车,以步行的速度到达西伯监狱,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语,自我演绎着跟本杰明对话:

“噢……很抱歉,我的朋友,你可能需要待在监狱里多一段时间……”

“待在监狱里?你确实要使用’待在’监狱里这样的字眼?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分明就是地狱!一个恐怖至极的地狱啊……”

“不不不……我知道你很辛苦,也知道你很痛苦!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替你继续上诉,无论牺牲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救你出去的……”

“真的吗?黑泽明大律师!我实在是太感动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你真是一个既专业又完美的律师!”

黑泽明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种笑容是得意洋洋的,他不禁感叹着:我真是一个天才!天纵奇才的那种……

很快,他就到了西伯监狱外面的镇守边界,这里常常会有经商的船只在这里停靠,但是在今天,港口被封住了,所有的商船一律不准停靠,旧的船只也被锁了起来,水手们没事可做,在岸上喝啤酒,庆祝难得一见的休息。

黑泽明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他继续向前走,发现平时站岗的守卫兵也不见了,铜墙铁壁的监狱大门轻轻一推就能打开,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监狱的范围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空地,这里通常是囚犯集合的地方,在这里集合,然后一起上大卡车,接着大卡车就会启动,把这些囚犯运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劳动,总之就是苦役的一部分,通常是白天去,晚上才回来;然后换另外一批囚犯,晚上出发,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有的时候更狠,一去就两三天才回来,劳苦役的囚犯们风餐露宿,吃野草,喝河水,卫生条件极差,虱子常伴在身上,一个星期才能洗一次澡。极差的卫生条件导致他们多半患上了咳嗽咳出血的疾病,肺里不断地积压着脓液。

他路过那片空地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那辆大卡车还停在那里,现在是中午时分,按道理来说,大卡车应该早就出发了,就算要停靠,也应该是早上或者晚上的时候,但绝对不会是晚上的时刻。今天的一切看起来都很不寻常,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他就看到了惊骇的一幕……空地的尽头摆放着不计其数的尸体,堆积如山,数量显然比上次还要多了很多,白得异常刺眼的布覆盖在尸体的上面;新的尸体正在从三轮卡车上被推下来,如此一来,新的尸体与旧的尸体的数量不断地增加,灰色的天空,阴沉的大地,失去了生命的尸体遍布在空地上,看起来很压抑。他路过的时候发现狱警们纷纷捂着嘴巴,刻意躲开这些尸体。

看来他们都很害怕传染到这种可怕的流感,尽量不去触碰尸体,做到百分百隔绝。

在黑泽明看来,这是一种充满危机的信号预警。

他加快了步伐,进入监狱里,这一次连登记都不用了,一个狱警都没有。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最后还是找到了本杰明被囚禁的牢房。但是,牢房里面的情况与之前一样,囚犯们纷纷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断地咳嗽,不断地翻滚着,痛苦的呻吟声,粗暴的叫骂声,怨声载道,脏话不断。

他捂着嘴巴,显然也担心自己会被传染,隔着衣袖呼喊着:本杰明!本杰明!我是黑泽明律师!你在哪里!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

“滚吧!没用的律师!”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很辛苦……你能给我面包与黄油还有咖啡吗……”

他没有放弃,继续站在牢房外面呼喊着本杰明的名字,可惜始终没有回应。他担心会出事,于是找到了躲在厕所里的狱警,强行让他打开牢房的锁,他擅自闯进去,推开好几个囚犯,结果都没有发现本杰明的踪迹。他去哪里了?他在哪里?黑泽明忧心忡忡地扫视着牢房里的情况,无比沮丧地捂着脸……突然之间,他发现了其中一个囚犯正穿着本杰明的衣服,他很粗暴地拉起奄奄一息的囚犯,重拳击中囚犯的胸口,很凶恶地问着:你的衣服是哪里来的?你是不是抢了他的衣服?!他在哪里!你是不是杀了他!说啊!你这个混蛋!

奄奄一息的囚犯用着最后一口气说着:我没有杀他……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只能告诉你……这……衣服……是我从一副尸体……的身上……扯下来的……没多久……尸体就被搬走了……

他很生气地喊着:你说谎!他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一副尸体!你肯定在欺骗我啊!混蛋!

“黑泽明大律师!请放开他,他已经快要死了,请不要那么粗暴地对待他!”

说话的人是狱警的主管,他脸上多了好几处伤痕,脸容憔悴,十分疲倦,眼睛充满了积血。

他很平静地陈述着:大概在昨天,监狱里的医生通过测试病死者体内的肺部以及身上的脓液,最终的化验结果为:他们感染的并非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也并非无药可救的肺鼠疫;而是从西非传过来的埃博拉病毒。我调查过,这个监狱里最起码囚禁着七个从西非转过来的囚犯,病原体应该就是其中一个。那些还没被染上埃博拉病毒的囚犯已经被移走,很遗憾的是,本杰明已经感染埃博拉病毒,而且他的病情十分严重,在昨天,他吐血十分严重,肺部积液越来越严重,身上开始流脓,腐化,脸部开始腐烂……如果你在监狱里找不到他……我看你最好还是有心理准备……埃博拉病毒致死的囚犯的尸体多半集中在空地上,尸体被胶袋装着,每一个胶袋都写着名字……

黑泽明很艰难地移动至外面空地上,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他发出急促的喘息,捂着额头,咬牙切齿,紧握着拳头。

狱警主管安慰他:你冷静下来再……

黑泽明很粗暴地推开他:你走开!

他跑上前,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地翻着每一个胶袋,狱警主管警告他:小心!尸体上面仍然带有埃博拉病毒!你很容易被传染的!

这时候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形式的警告,像是挖野菜那样,他不断地拨开其他的胶袋,寻找着想要寻找但又不想看到的胶袋……隔了一会,他整个人呆住了,他分明看到了一个胶袋,上面写着本杰明的名字,他立马解开胶袋的绳子,一副没有头颅的尸体倒了出来,倒在他怀里,他抱着本杰明缺少头颅的尸体,失声痛哭起来: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狱警主管站在他身后,很沮丧地低下了头,自言自语着:该死的!没想到这种病毒居然自我进化了,竟然可以腐蚀尸体……

黑泽明很安静地坐在黄昏后的公园的长椅上,他显得不知所措,仿佛在沉思,仿佛在哀悼,看着嬉戏打闹的小孩,做着跑步运动的女人们以及讨论政治时事的老人们,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左手的手指弹着若有若无的节奏感。时时幻想着本杰明就站在他身后,犹如幽灵般的存在那样,面带微笑,忽然毫无预兆,从兜里掏出一支短小精干的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开了一枪……枪声响彻云霄,回到现实中,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是玛格丽特·米歇尔。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袍,双手插在衣兜里,今天的她没有化妆,也没有穿很严肃的衣服。

“本杰明的尸体已经被送去焚尸炉集体焚化,他感染的程度十分严重,只要去过西伯监狱的人都要进行强制性隔离,不过他们念在你是律师的份上,他们会等你的案件完结以后,再对你实行隔离政策。”

她说完就走了,只留下黑泽明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的哀伤只有他自己清楚。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包括事情的变化,可是他失败了;

过去的他,以为可以找回普通人的感觉,可是他也失败了;

现在的他,想做一回救世主,拯救无辜、弱小、无助的社会群体,可惜他也失败了;

达斯·维德的死去,旦丁的自杀,本杰明的感染死亡似乎在逼着他去改变。

他常常怀疑自己,究竟想去哪里?

就算找不到答案也没有关系,他已经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个小时之后,他离开了维多利亚港。

他独自一人返回法院,在行政大楼的办公室找到了瓦伦的身影,此时的他,正在享受着热腾腾的咖啡以及一个三层鸡肉火腿汉堡还有一块奶酪。旁边塞满了报纸以及其他的书籍,这个办公室几乎放置了整个法院百分之八十七的书籍,这里其实与图书馆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走进去,默默地看着瓦伦,神情异常复杂。

瓦伦不以为然地向他打招呼:你吃晚餐了没有?我这里有很多吃不完的食物,你可以吃。

他闭着眼睛说着:“你明明是嫌疑犯,为什么你不用在拘留所囚禁?”

瓦伦喝了一口咖啡:我与其他人不一样,该有的权利他们都没有;再说了,新闻不是报道了?埃博拉病毒正在施虐着牢房里的每一位囚犯,万一我进去被感染了怎么办呢?所以呢,我提出了小小的要求,就在这里被软禁吧,其实这里挺好的,以后坐牢要是能被困在这里,我也不担心。

他笑了笑,刚开始只是象征式地笑着,接着越笑越疯狂,笑到不能站直,蹲了下去。

瓦伦很不满意,很严肃地问着:你他妈在笑什么?

他的笑声突然消失了,很凶狠地站起来,拿着公文包对着瓦伦实行一记狠狠的重击!瓦伦被打倒在地上,桌上的书籍跟着一起倒了下去,他冲了上去,继续用脚踹,踹了几下,瓦伦开始还手,用手挡住他的踹脚,顺带拉着他的脚,一下子把他弄倒在地上,他很快就爬了起来,继续往前扑了过去,失败了,他很快再次被打退回来。

瓦伦的鼻子开始流血,他严厉地喊着:够了!够了!你再来,我就要报警了!

他很生气,青筋暴现,狠狠地盯着瓦伦:我告诉你!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真的有虐打过那个女人!否则你会感到非常抱歉!

他捡起用来攻击的公文包,气冲冲地离开了……

罗琳女士对案件的进度显得忧心忡忡,她认为瓦伦的辩护律师太过于精明,总能找出合理的疑点去摒除不应该摒除的细节,就在刚才,她被告知,可能过几天就要出庭作证。岚伽俐给她做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辅导,告诉她,出庭作证那天,辩方律师会盘问她,甚至会问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很有可能涉及私隐或者性方面的细节,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乱子,否则就会很容易被辩方律师找到破绽。

她倒是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已经被一个混蛋强行性侵犯过,当时她也是站在同一个法庭上接受辩方律师的盘问,那一次的经历可谓是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个律师的嘴脸她现在都还有印象,只不过不太记得他的样子。那一次的裁决结果是,因为存在种种疑点,因此对方无罪释放,而她则成为了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难得素材,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十分深远,有时候在梦里还是会常常梦到那个糟糕的时刻,最开始的那几年,她生下女儿以后,每天晚上都是靠服食微量的安眠药进行睡眠,如果没有那些安眠药她估计早就撑不住,处于精神奔溃的状态。后来女儿渐渐长大了,很乖巧,读书成绩又好,她的注意力与精力全部放在女儿身上,这样她才摆脱那件事带来的心理阴影。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现在她又遇到了另外一个混蛋,做了同样的事情,她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她常常抱怨上帝对她十分不公平,没有美好的婚姻也就算了;没有美好的人生也就算了;就连最基本的稳定生活也维持不了。她开始怀疑上帝是不是一直在捉弄她。

岚伽俐嘴里叼着香烟,烟已经烧到了一半,他偶尔拿下来,深沉地吐出烟圈。他显得很焦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他问了一句:你能不能重复一次那晚的情形给我听?

她表示十分疑惑:这个很重要吗?

他摊开双手:不!只不过我想再听一次。

好吧。她只好鼓起勇气尝试着陈述一次:

“那天晚上,我女儿在另外一个房间睡着了,那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配了一把钥匙,很轻易地闯了进来,拉我到房间里,要求与我复合,我不愿意,并且轻声地要求他离开这里。他继续哀求我,我还是不肯,并且做出警告,如果他再不走,我就会报警。就在这个时候,他变得很生气,从裤头那里抽出皮带抽打我……”

他无情地打断了她的陈述:够了够了。

她说着: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他皱着眉头说:对于我来说,你已经说完。好吧,我们来复述一些细节上的问题。

“当时有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没有,只有我与他。”

“当时你们在发生性行为的时候……”

“不!我们没有发生性行为,他当时在强暴我!”

“好吧,我撤回刚才的话。他在强暴你的时候,你是面对着他,还是背对着他?”

“背对着。”

“当时的环境怎么样?”

“一片昏暗。”

“那就是说,在他对你施暴的时候,你是看不到他的脸是吧?”

“对!可是在此之前,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

“他当时有没有射进你体内?”

“不知道,但是没有感觉,应该没有射。”

“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