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弗半夜接到黑泽明的电话,然后就开着自己的车,在红绿灯交汇处的桥头上等着他。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她又约了他,等了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来,她只好点燃香烟,希望寄望于香烟本身带来的愉悦感觉来度过艰难的时刻。
当第三支香烟燃烧殆尽的时候,黑泽明出现了。
只见他头发凌乱,精神极其萎缩,手里拿着一个肮脏不堪的公文包。
他低着头穿过红绿灯,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那辆车的旁边,接着他便环顾着周围,似乎在寻找某些东西那样。
她在现阶段的心情也不是特别的好,哀伤期使她的情绪特别躁动。
他还在到处寻找东西,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变得很不耐烦:有什么事你快点说好不好!我明天还要上法庭呢!我不像你无所事事,我真的很忙的!你三更半夜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根铁棍,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车上,甚至在游走着。
突然,他拿着铁棍,很生气地敲碎了她那辆车的车窗的玻璃,随后他又击破了车身的零件,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地殴打,毁坏她的车。
玻璃被敲碎的声音,车身被毁坏的声音显得尤为明显。
她有很多这样的车辆,一点都不在乎。但是她无缘无故被约出来,然后对方还当着她的面砸烂了她的车,这就让她很不爽。
她没有走过去制止他的粗暴行为,只是站在原地问: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刑事毁坏!
他的破坏行为变得愈为激烈,而且根本制止不了!
她的情绪也受他的影响,变得异常激动:够了!你这个笨蛋!别再毁坏我的车!你停手!你只需要停手!
他暂时住手了,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替他上诉!他只不过是被人抢劫,为了保护自己,错手杀死了对方!这不是谋杀!你知道的!这甚至不是误杀!为什么你不肯帮他!
她不甘示弱地为自己辩护:这只是一宗小案件!很小很小的案件而已!没有多少钱可以拿!我不想浪费时间在小案件上面!这些事情是没有意义的!你懂了吗!
他继续在毁坏她的车辆:他们是人啊!他们是有生命的人!活生生的生命啊!在法律面前应该是人人平等的!
她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他不坐牢!明天也会坐牢!以后也会坐牢!你可以帮他辩护!只不过要等一个月而已!只是一个月!这只是小事情!还有,请停止毁灭我的车!
他竭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喊:不!没有以后了!没有机会了!他在牢房里打伤狱警,抢了枪支,被狙击手当成危险人物当场击毙!他是故意的,他是死于自杀!并非越狱!他妈的!这简直就是他妈的FUCK!FUCK!他死了!你知不知道?他本来可以不用死!他只需要再忍耐一个星期就能出去!可是当他听说他还要再等一个月的时候,他就不愿意了!他选择了自我解决!他才22岁!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他还有梦想!他还有爱人!有家人!有朋友!但是现在没了!所有的东西都毁于一旦!就因为你的傲慢!就因为你的金钱主义至上的宗旨!使他走上了绝路!我有想过要救他!但是我救不了!他死也是死在我面前!我脸上的鲜血就是属于他的!你看到了没有!本应该喷在你脸上的鲜血现在喷到我脸上了!
她很懊悔地说着: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觉得拆了眼前这辆汽车,他会复活,他会无罪释放,你就拆吧,尽管拆,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变得更加暴怒,拿起手里的铁棍,继续在毁坏那辆车……
良久以后,铁棍变形了,他用尽了力气,棍子丢到一旁,他脱掉了外套,卷起衣袖,点燃了香烟,叼在嘴里。
他开始讲述藏在心里的话:
“其实他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他读大学是主修经济学,撰写的论文是备受关注的;他正朝着专业人士的方向前进,而且还经常跑去做义工,做慈善。他帮了很多人,包括那些双失青年。他有一个女朋友,相处了很久,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原本计划今年结婚,婚礼策划得差不多了,也订婚了,就差一个婚礼。他的人生将会迎来很多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却因为一次自卫杀人被判入狱。他无法忍受在监狱里的生活,所以选择自我解决。我们经常在说,法律是应该帮助弱势群体,但是每次关键的时刻,法律总是起不了作用,所谓的法治精神对他毫无帮助。我知道他的死其实很大程度上与你扯不上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有试过,亲眼目睹自己的当事人被击毙,死在我面前。这一点是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我可以容忍自己的失败,容忍当事人坐牢,但就是容忍不了他的死亡。或许我真的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嘛。”
她蹲在他旁边,望着惨白的月亮,夺过他嘴里的香烟,踩灭了火焰,叹息着说:别说是你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想干嘛。自从换了心脏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我的口味在变,我的思维逻辑以及看事情的角度都在改变,我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时不时都会触碰心脏的位置,不断地问自己,上帝赋予我一颗新的心脏,是不是在暗示我改变以往的人生轨迹呢?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他闭着眼睛,流了几滴眼泪:他被击毙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无法安睡。很抱歉,我砸坏了你的车,如果你要追究,我会负责所有的赔偿。
她不禁笑了:不必了,像这样的车,我还有18辆。你要是喜欢砸,随时都可以!
普通法院
由于前一天晚上,辛波丝卡弗的睡眠不太充足,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显得恍恍惚惚。
在上法庭之前,她已经强迫自己喝了五杯咖啡,希望待会在法庭上不要犯愚蠢的错误。
相反来说,林肯律师的状态就非常的好,他带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黑色的卷发看起来很有成熟的气味,但苍白的脸庞又让人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但是很多人会因此怀疑他有严重的嗑药习惯。
在布达拉美宫这种高度繁荣,又异常忙碌的国度里,嗑药是合法的,但不能过量,一旦过量就等于违法。他们有自由选择的可能,可以选择嗑药或者不嗑药。
法官走了进来,庭警喊着:COURT!
书记员:新犹太教诈骗、非法敛财案件现作第二次公开审讯。
法官:主控官,你可以开始传召证人。
辛波丝卡弗稍微迟钝了一点,直到法官第二次喊她,她才缓缓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着:法官大人,我要求传召本案的一号证人出庭作证。
庭警:传一号证人出庭作证!
这位一号证人是一名中年女人,脸容还算年轻,但头上莫名其妙多了几根白发。
辛波丝卡弗:请问你家中有几个人?
一号证人:我跟我丈夫还有我的儿子。
辛波丝卡弗:你们是一家三口是吧?
一号证人:是的。
辛波丝卡弗:我们来谈谈你的丈夫吧。
一号证人:他挺好的,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结婚之前我们就已经买了房子,我们的感情很好,虽然婚后没有那种激情,但我们仍然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
辛波丝卡弗:嗯……挺幸福的一个家庭。现在我们何不来谈谈你的儿子呢。
一号证人:我儿子从小就很聪明,今年读大学二年级,他品学兼优,老师与同学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还有一个女朋友,准备结婚了。
辛波丝卡弗:他现在在哪?
一号证人(脸色阴沉):他死了。
如此的轻描淡写,法庭内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辛波丝卡弗:怎么会这样呢?刚才你还说他的生活很正常,又准备结婚,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呢?
一号证人:大约在一个月之前,他的毕业论文被系内的教授给否决了,因为他要读研究生,大学的毕业论文一定要最先通过,但是教授那关他过不去。他很难过,那段时间常常在家里喝酒。我也很担心他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但是后来过了两天,他突然变得很开心,整个人都很激动,很振奋,好像对人生充满了信心那样,还答应我一定会在大学毕业之前读完研究生。
辛波丝卡弗: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积极向上呢?
一号证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都有去教会的习惯,而且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教会捐钱,每次都金额大概是2000到3000美金,他读大学的时候一直都有做兼职的习惯,所以他存了一点钱。但是很快那笔钱就捐给教会,接着他就很振奋地找我要钱,声称要捐给教会,还说这样可以清洗自己的罪孽。最初我只是以为他想做善事,我就没有多想,我就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要钱的间隔越来越频繁,而且他笃信的教会也越来越狂热,常常在批评这个世界多么的糟糕,多么的冷漠,然后更是宣扬世界末日的口号。这时候我才知道出事了,我后来就不再让他回教会。
辛波丝卡弗:接着呢?他是不是就没有再回教会。
一号证人:是的。但是他在我们的饭菜里下了老鼠药,我们都疼得死去活来,他还很开心地扬言,我们一家三口要在地狱碰面,然后在世界末日来临的转点重生……他真的疯了!还好那一次我们送医院比较及时,都被救了回来。但是他却越来越疯,终于有一次,他在公众场合引火自焚……太晚了,救不回来……
一号证人不停地哭泣着,话也说不出来。
辛波丝卡弗:请问你还能继续吗?
一号证人:我没有问题。
辛波丝卡弗:你儿子为什么会有那么极端的想法呢?抱着家人一起死?
一号证人:都是因为他去了新犹太教。本来他信教我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心里有信仰终归是一件好事,可是他自从去了那个教会之后,不断地奉献金钱,整个人都好像被人洗脑了一样……
辛波丝卡弗:这个所谓的新犹太教,究竟是否存在,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是听你儿子单方面在陈述,其实压根就不存在的呢?
一号证人:不!不可能的!我试过有一次想拉他回来,我亲自去过教会,但是他很执着,不肯回来,还认为我是魔鬼!打了我一顿!当时新犹太教的教主正在引导一批教徒冥想打坐。
辛波丝卡弗:你所说的那个教主现在在不在法庭里,如果在,麻烦你指他出来。
一号证人指着被告栏:坐在犯人栏里面那个就是了!
辛波丝卡弗:你认为他是对宗教狂热还是单纯对某一个人狂热?
一号证人:对一个人狂热。
辛波丝卡弗: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号证人:因为他每天都在家里呼喊教主的名字,称呼他为活圣,救世主。认为他所说的话就是真理,认为他就是指路的明灯!如果单单是对一个宗教狂热,他不会是这样的!
辛波丝卡弗:你认为你儿子的死是因为对本案的被告言听计从,盲目崇拜所导致的?
林肯: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控方提出引导性的问题。
法官:反对有效,证人不需要回答问题。
辛波丝卡弗: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法官: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盘问证人。
林肯满怀信心地站了起来:请问你儿子情绪低落是不是在入教会之前?
一号证人:是的。
林肯:他入了教会之后,就整个人变得开心了,于是你就觉得他的开心其实是与教会摆脱不了关系的。对不对?
一号证人:是的。
林肯:他去了教会整个人变得开心了,你觉得是好事,所以你并没有反对他加入教会?
一号证人:是的。
林肯:后来你觉得不对劲是因为你发现去教会要交钱,于是你就开始觉得去教会是不好的。
一号证人:是的。
林肯:我想问问你,你读书要不要钱?作为一个合法公民要不要依法纳税?
一号证人:这个当然要。
林肯:那你凭什么觉得去教会不用交钱?!
一号证人:去教会要交钱我当然知道,但是金额太多了。1000美金,然后2000美金,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均收入还是没有其他国家那么高的!
林肯:你只需要回答我,去教会要交钱是不是属于正常现象。
一号证人:是的。
林肯:你知不知道那个教会有多少个信徒?
一号证人:我不知道。
林肯:我来告诉你好不好。一共是七万名教徒。换言之你的儿子每天去教会,其实是有机会接触到七万名教徒,这些教徒里面,有年轻的,年老的;有过去的犯罪者;曾经的吸毒者,酗酒者,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在一个如此多背景的信徒里,你凭什么认为,你儿子的自杀念头与被告有一丝丝的关系?!
辛波丝卡弗:反对!法官大人。
法官:反对有效。辩方律师应该陈述事实,而不应该作出主观猜测。
林肯:你有没有亲耳听到被告向你儿子灌输末日将至,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脱离这个世界的思想,或者暗示呢?
一号证人:没有!但是我儿子去了教会之后,整个人的行为都变得异常极端,对教会对世界末日的说法充满狂热,这还不是他在背后搞鬼啊!
林肯: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宗教狂热者,那些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都是宗教狂热者的产物。但如果每一个狂热者的背后都要追究教会的责任,我想,这将会是有失公允的。各位陪审员,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证据指出,被告有份参与教唆自杀的行动,至于非法敛财,只不过是向教会表示的一种心意。
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黑泽明闷着脑袋,在监狱外面的长椅坐着,阳光很灿烂,照耀在他脸上,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外套,他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从他面前跑过,那是一群马拉松的志愿者在锻炼身体。他受了他们的影响,也跟着跑了起来,但是他不是去跑步,只不过是跑向监狱里。
他去监狱里拿回属于死去的人的遗物。
狱警拿着几个公文袋,递过去给他,说着:他的东西全部都在这里了。有一枚戒指,很新,应该是刚刚买了不久;还有一份经济改革的建议书,不过还没有写完;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封感谢信,是他写给你的,他说感谢你,黑泽明大律师。其余的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东西,你检查过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签字吧。
他面无表情地签了字,接收了某人的遗物。
狱警问他: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翘起嘴角,简单地说:好问题,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很好,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