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白驹过隙，一转眼又已两月过去。年关将至，各处皆是一片忙碌景象。
因是年底，明月酒庄更需大量向宫中进贡佳酿，府里众人皆是忙得不可开交。悦颜一边指点下人们装酒一边盘查数量，忙乱之际，忽一小厮慌张跑来说道:“悦管家，宫中来人了。”
悦颜闻言赶忙拍了拍身上灰尘，又整理了下头发才说:“快带我去接人！”
两人急匆匆向正门跑去，远远便望见一宫奴直立在正门口。悦颜立时放慢脚步，并满脸笑意迎上前去，后躬了躬身子行礼道:“年节将至，还要大人您费累走这一趟，小人在此赔罪了。”
宫奴江华微微一笑，和气地摆了摆手说:“悦管家无须客气，咱能忙里偷闲地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悦颜满脸堆笑道是，躬身请江华入府，进了堂内悦颜又安排江华坐下，吩咐上茶后说道:“大人，请用茶，一会还请您务必赏脸在小府用个午膳。”
江华接过茶来放置一旁，眼底露出一丝浅笑，随后客气说道:“心意我领了，饭就不必了，宫中事物繁多，我也不便多留。你日前送去的人事帖子我已然看过，想来顾家的人是差不了的，你还是赶紧把人领出来给我瞧瞧吧。”
悦颜忙点头道是，后转身吩咐小厮去传唤人，不大会儿功夫端木折便进了堂来。见到江华后他先是恭敬行了问安礼，后又顺从地低着头跪在了一旁。
江华见他问礼并没有回应，只是端起茶水来淡淡抿了一口，而后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就是顾云舟？”
端木折略略直了直身子，依旧表现得极为恭顺，他埋头怯怯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见顾云舟行事说话颇有规矩，江华便放下茶杯转身对他细细打量了一番，淡然说道:“你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顾云舟徐徐抬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在江华身上。
见顾云舟生得这般清秀，眉宇间还透露出些许不凡之气来，这叫江华不觉感叹，世上竟还有这般清秀俊朗的男童？他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规矩好，长得也精神，顾家能人辈出啊。”
一旁的悦颜忙陪笑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江大人为人持重，宫里宫外都有贤名，‘能人’二字还是和您最为相配。少当家的年少，日后还少不得望您能对他多加指点。”
江华闻言冲悦颜笑盈盈地摆了摆手，而后自得说道:“悦管家谬赞了，哪里称得上指点不指点，我只不过是在宫中待得年岁长了些，这才得了个管人事的差事。”说到这江华转脸看向顾云舟并伸手指了指他道:“可这孩子我瞧着机灵，规矩又好，如若入宫，必定是有番作为呀。好孩子，地下凉，就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谢大人。”顾云舟小心起身，依旧颔首低眉地立在一旁不失规矩和分寸。
江华笑意越发浓郁，他见桌案上摆着一本《杂事绘》，便拿起随意翻弄了几页，遂问道:“你可识字？”
云舟微微点头，恭顺地说:“回大人，识字。”
江华笑笑:“能识字就行，到时候我帮你安排个文差事，这上进的机会嘛便也就多了不少。”
闻言顾云舟面色不改，语气依旧谦卑稳重，诺诺谢道:“云舟谢过大人，如此便有劳您费心了。”
江华见这孩子这般宠辱不惊，心中不觉有些惊讶。他又从头到底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十岁孩童，身量高挑，面容姣好。年纪虽小，却不急不躁，甚是稳重谦和，不但叫人越发看着喜欢，竟还叫人颇生了点敬畏之感。
江华下神间悦颜又为他换了一盏新茶来，听到悦颜递茶说话江华才回过神来。他接过茶盏淡淡一笑，后语道:“云舟，既要入宫，我便要同你讲一讲，这宫中不比外面，里头的规矩可多，一饮一啄也皆是有安排和考量的。”
说罢江华下意识看向手里端着的茶盏:“就拿这茶盏来说吧，地位不同，所用茶盏的颜色花样就会不同，倘若是弄混了器皿，这便就是坏了规矩，少不得一顿打骂。所以、想入宫你可得有万全的心里准备呀。”说罢江华吹了吹了茶盏里的浮沫，又淡淡饮了一口。
顾云舟闻言又行礼跪下，言辞颇为恳切说道:“大人，小人自愿入宫为奴，这宫中规矩森严自然也是知道的。小人得江大人您引荐，自是不能丢了您的脸面，定会好好学习规矩，尽早适应宫内生活。”
江华用茶盖拨弄着盏中的茶叶，他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余光瞥了一眼跪着的顾云舟，一张老奸巨猾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欲壑难平的欲望。
届时悦颜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来塞进江华袖里并恭维道:“大人，这是咱们当家的一点心意，还望您不要嫌弃。这云舟是我们大当家的义子，若不是想着日后能让咱们这酒庄继续做皇家的生意，也就不必非要送他进宫了。这日后在宫中可就麻烦您多加照拂了。”
江华先是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后又惺惺作态了一番含笑说道:“顾当家的客气了，你们的这份心意我记下了，日后定当尽全力为云舟这孩子在宫中谋个好差事。只不过，能不能让女帝选上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悦颜忙点头说道:“那是那是，进了宫自然是要看个人造化的，只是希望他年少入宫，到时候能得女帝陛下青睐的机会也便多了些。”
江华淡淡一笑:“这倒不假，如今咱们女帝年幼，说来与云舟这孩子的年纪也是相仿，反正这宫中所有男子皆是为女帝充盈后宫而储备的，何况我瞧着云舟长得出落，又这般有心思，想来日后自是有番作为。若是日后真能得到陛下宠幸，自然是顾家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呀。”
听江华这般说顾云舟急忙恭敬说道:“若小人有出头之日，定然不会忘记江大人的恩情！”
“好！”江华笑盈盈地起身过去扶起顾云舟来，语气温和赞道:“你有这般的城府和心气，待你长成，想来陛下定会对你另眼相看。只不过我还得说一句，如今陛下年幼，尚未到选男君的时候。在这之前，你要学会敛收锋芒，遇事不要强出头，等到机会成熟，你便可一鸣惊人了！”
顾云舟会意点了点头道:“是，云舟明白，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在宫中的生存之道。”
江华大笑:“哈哈！孺子可教也！”
之后江华又嘱咐了几句宫中规矩后便开心离开了，待他走后顾潇林才从侧厅走了出来。
“江华这老狐狸，向来是不做赔本的买卖。”顾潇林语气颇为不屑，见他过来悦颜赶忙过去伺候他坐下。
“当家的不必与这种势力小人一般见识，本来与他相处就是有利则聚，无利而散的关系，像他这样爱财之人反倒是好应付的。”悦颜一边说一边为顾潇林点上水烟袋。
顾潇林淡淡吸了几口，冷冷说道:“明日再给他送三坛子酒去，你再告诉他，若是能给云舟安排个亲近女帝的好差事，我顾家在天女城城郊的几亩田产都尽数落在他的名下。”
悦颜点头道是，顾潇林又转身对顾云舟说道:“既然定了三天后入宫，这几日你便好好准备吧。”
顾云舟许是方才演戏演累了，只淡淡说了个“是”字。
一旁的悦颜一边为顾潇林捶肩一边庆幸说道:“幸好木折受得都是内伤，若是身上有疤痕，恐是连宫事司①那一关都过不了。”
顾潇林脸上微微一怔随即不悦说道:“我与你讲过多次了，他叫顾云舟。”
悦颜满脸惶恐，吓得立马跪下赔罪道:“小人一时口误，还望当家的息怒。”
顾潇林并未理会而是对站在下面的顾云舟继续说道:“你刚才虽然表现得不错，但很多时候也不必刻意表现得自己有多么聪明，很多时候太过优秀了也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端木折嘴角微微一扬，冷冷语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顾潇林低头眼皮微微一翻，眼神中依旧是充满了冷漠与无情。
“我只是不想你刚进宫就成为别人的靶子，若是死得太快，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些时间与精力。”
顾云舟闻言有些负气地转身向门外走去，踏出之时云舟回头漠然语道:“你放心，我自是不会叫自己轻易死去。”说罢云舟便扬长而去。
顾潇林望着门外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继而对跪着的悦颜说道:“你也起来吧，一会找个医师来再给他看看，别入了宫身体再出问题。”
“是，小人知道了。”
见悦颜没有打算出去的意思顾潇林又问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悦颜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潇林的脸色，见他表情有所缓和才诺诺回道:“其实当家的也很关心云舟，为何非要做出一副严厉漠然的样子呐？”
顾潇林闭目凝神，缓缓语出:“宫中尽是一群冷眼旁观之徒，若是连我这点漠然都承受不了，那还提什么进宫。”
悦颜本想再说几句，却还是欲言又止了，他无奈摇了摇头便行礼退下了。
顾潇林独自一人坐在堂内，神色也慢慢变得温和了不少。想起刚才顾云舟与江华之间的谈话和神情，那孩子犹像是戴了一个虚伪的面具，而入了宫，便还要一直戴着这张面具生活下去。
想至此顾潇林深深吸了一口水烟，脸上竟露出些许感同身受的表情。其实细想，如今的自己何尝不也是戴了个面具，从前的自己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都会写在脸上。而现在，一切情绪地转换只会在心中翻涌，脸上始终都是一种表情，而昔日的那种欢愉感仿似已然寂灭，如今唯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一点信念便是报仇。
所以、这张面具便是复仇的具象，以后如若真能报仇雪恨了，这张面具怕也是渗透在自己脸上了，从前的一切都已挥散，而自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腊月的风雪依旧如常地光顾着天女城，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冷，叫人似是看不到春天一般。
三日的时光很快便已过去，到了入宫这一天的下午，一场小雪刚刚停住，连阴了三天太阳竟破天荒地露了出来。
顾云舟早早便收拾好了行装等着，悦颜进了房来搓了搓手，后又伸头看了看云舟的包裹说道:“都收拾好了？”
“嗯，反正也没多少东西，简单打点了一下而已。”
悦颜点点头道:“我与江华约好申时见面，我把你送到宫门处他自会安排你入宫。”
顾云舟垂首不语，起身拿起包裹便向外走去，一开门几缕阳光透过他的身子，一股暖流涌入体内，而自己像是在黑夜里奔跑了许久，都快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光明。
两人行至府门处，顾潇林一袭白衣胜雪立在门口，又加之他人也白皙，倒与这银装素裹的环境融在一起。
见悦颜和云舟过来顾潇林缓缓向前踱了几步说道:“我给你备了辆车，天寒地冻的，你与悦颜便乘车去吧。”
顾云舟面色平淡，他转身向顾潇林鞠了一躬道:“义父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我想走着过去。”
听到“义父”两字，顾潇林脸色微微一怔，不免竟有些动容。虽说名义上他是以顾家义子的身份入宫，可这么久了却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自己。
“那你便走着去吧，反正入了宫、便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宫外的风景。”
顾云舟轻轻点头便出府门了，悦颜看了看顾潇林，见他点头自己才急忙跟了上去。此时一阵寒风乍起，顾潇林不觉紧了紧身上披风，他无奈一笑，不曾想到离别时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他抬起头望向苍白无垠的天空，心中顿时感慨万千，计划了这么久，方才开始了第一步。未来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赌局，而自己把一切都押在了云舟身上，而结果无非就是输赢两种，但只怕赢、也是赢得千疮百孔，输、更是会输得全军覆灭。
①宫事司:入宫的男子都要先去此处检验身体，只有身上没有疤痕和疾病的人才能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