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我瞧着你很面生,应当不是东墨的人,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关心这个,但是我觉得你面相不俗,就不妨和你说一说我的一些心里话。”
琉舞随手捻了一颗花生丢进嘴巴里,点了下头示意道:“你说。”
“东墨当今的局势,其实也不难说,民意所向乃墨王,但是储君却是太子。”
“也就是说,”琉舞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花生的薄薄的外衣,猜测道:“墨王会谋朝篡位,顶替太子成为东墨皇帝?”
许是涉世未深,所以她才能这么直言不讳地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望着琉舞神情坦荡的面容,上官谏有着一瞬间的怔然,眼底微微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是没有接她的话。
上官谏的沉默在琉舞看来便是一种默认,既然东墨变天的关键在于墨绯璃,那么,溪玉般澄澈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琉舞百转千回的思绪忽然就找到了出路,不待上官谏说什么,她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了,自然而然就没有听见他最后那一句幽幽叹息的问话,
“应该算是谋朝篡位,还是拨乱反正呢?”
他像是在问着旁人,又像是在问着自己,可是最终谁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从白鹭斋出来之后,琉舞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了墨绯璃的府邸,比起其他皇子,墨绯璃五岁时便被封了王位,赐号墨王,赏赐了府邸,乃是东墨第一个未及弱冠之年便有了爵位的皇子,是以世人皆知,墨修阳最为疼爱的就是他这个生得漂亮却心狠手辣的小皇子。
墨王府戒备森严,琉舞才靠近了一寸,屋檐上便落下了黑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姑娘,再往前走便是墨王府的地界了,刀剑无眼,还望姑娘快些离去。”
一袭黑衣的蒙面御卫冷冷地将手里的弯刀横在琉舞眼前,语气不善地提醒道。
琉舞本来想着用些法术解决,只是转念一想她身上还带着不周山的禁诀,若是一用了,岿兮道人便会知道她偷溜下山的事情了,到时候指不定还得怎么挨罚,于是她只好暂时作罢,先行离开了。
进不去墨王府,自然就见不到墨绯璃,见不到墨绯璃,自然就杀不了他解决不了问题,似乎是走进了死胡同里,琉舞在皇城里转悠了一会儿,打探了不少关于墨绯璃的事情之后,便回到客栈歇息了。
这一夜琉舞做了个梦,梦见了一株血棠花,那花开得很是漂亮,可是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只手,那修长如白玉一样的手指,毫不怜惜地将那花枝折断了。
这世间上所有的事情似乎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如若不是当初琉舞错以为墨绯璃是那个变数,做了后来的糊涂事,也不会害得他的母妃枉死,更不会害得他沦为阶下之囚,失去了一切。
再度醒来的时候,墨若旖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虚实变换,让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还是梦里的琉舞,亦或是现在的墨若旖,又或者,仅仅只是一株血棠心玉。
“传闻世间上有一块千年海棠血玉,能活死人,医白骨。”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墨若旖循声望去,便看见眉目如画的少年言笑晏晏地望着她,右脸脸颊上的酒窝深深,看起来无害又天真。
陌生的屋子,熟悉的人。
“小师妹,你心头的这块千年海棠血玉怎么不见了呢,”若水微微蹙起了眉头,唇角却带着笑意,平素笑起来无害稚气的面容,此时看起来略微透着几分邪气,他忽然轻轻张了张嘴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记起来了,你心头的海棠血玉被墨绯璃亲手挖去了给他的母妃吃了,小师妹,师兄说得对与不对?”
以往见过了许多次的面容,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若水脸颊上深深的酒窝渐渐褪去,眉眼似乎张开了一些,与记忆中那个邪气的妖物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墨若旖五指几乎要陷入了手心里,她看着眼前笑得一脸邪气冷漠的人,脸色略微白了几分,“原来是你。”
若水若水,墨若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他和颜悦色的模样有多么地愚蠢。岿兮道人这一生有两个弟子,他的第一个弟子,是一只半妖,他的母亲是蛇妖,父亲是一个除妖道士,岿兮给他取名若水,意为上善若水,没有人知道若水的母亲当初是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了他的父亲,两人成了亲后不久,他的母亲便怀上了若水,怀胎十月,临盆之际,若水的父亲便发现了他母亲的真身,正义驱使之下,他亲手杀了他的妻子,甚至还想杀了妻子腹中将要出生的孩子,也许是命硬,若水躲过了一劫,还成为了岿兮道人的入门弟子。
将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岿兮道人以为自己教导得很好,殊不知若水阳奉阴违,背地里坏事做尽,最后叛出师门,过了两年,不周山上唯一一株千年海棠血玉修成了人性,岿兮道人便将她收做了弟子,取名琉舞。
墨若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遇见若水的情景,她私自下山被岿兮抓了回去之后关了禁闭,若水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告诉她,他是她的师兄,是师傅让他来看看她的,起初她还有些防备,可是后来若水时常来陪她聊天,说话,说他这些年游历时的趣事,说起了当下东墨的局势,说到了墨绯璃被墨修阳发现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丧心病狂地折磨他,最后说到墨绯璃被人挑断了手筋,从东墨逃了出来,墨若旖便沉不住气了,再次忤逆了师命,跟着若水一起下山去把墨绯璃带了回来。再后来,一个是她所爱之人,一个是她视如兄长至亲的人,这两个人却联合起来,一人生生剜去了她的心头血玉,一人却杀了岿兮,毁了不周山。
“你害死了师傅,”墨若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岿兮道人临死前的惨状她却怎么样也无法忘怀,天灵盖被打碎,五识俱散,连三魂七魄也是碎的,入不了轮回,没有来生,“师傅待你那般好,可是你却害死了他......”
“害死他的不是我!”不知是哪一句话戳到了若水的痛点,只见他原本言笑晏晏的假面顿时便出现了裂痕,眼底忽然涌上了浓烈的黑气,映衬得他整个人面容阴鸷,左手一抬便掐住了墨若旖细细的脖子,“害死他的人是你啊,我本来没想要他的命,若不是为了救你,他哪能这般惨死,琉舞,”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却又像是在发颤着,“害死师傅的人,是你......”
墨若旖脸上血色尽褪,原本挣扎的双手忽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软软地从若水的手臂上滑落下来,是了,她可以指责若水的不是,可是却独独没有办法在这件事情上为自己辩解半个字,当年若不是她好心办坏事,害了墨绯璃,后来若不是她一意孤行要把墨绯璃留在不周山,也不会让墨绯璃心生怨恨,最终害了师傅。
墨绯璃这几日总是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梦见了不周山上的事情,梦见琉舞一袭火红的嫁衣与他当着岿兮道人的面拜了天地,也梦见了最后她死在自己怀里的情景。
他的心是会发疼的,可是那些疼又与常人感觉到的疼痛不一样,他一个人承受了两个人的痛苦,当真是应了夜雪尘那句话,皮囊是好的,但是五脏六腑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当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意识,墨若旖肯定是出事情了。
不周山被毁了之后,墨绯璃便与若水分道扬镳,两不相欠,一直以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知道若水不仅没死,而且还夺了钟离芜的皮囊,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包括利用雪羽兰吸食生人魂魄,修炼邪术的事情,可是他一直以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要牵扯到墨若旖,他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墨若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屋门忽然就被打开了,一大片明亮的光争先恐后地从门外涌了进来,就像是突然照进了十八层地狱里的光芒,显得那么刺眼又格格不入。
看见了坐在地上神情恍惚的墨若旖,墨绯璃的心几乎是立刻就揪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跟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她单薄纤细的身躯抱在了怀里。
“别来无恙啊,老朋友。”若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中跃动着戏谑的笑意,“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亲手杀的人再亲手救回来,莫不是太无趣了些。”
“我如何,还不劳你费心,”感受到怀里的人儿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玩偶,墨绯璃神色一凛,连带着眼眸也冷了几分,“当初我似乎与你说过,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欠,可是你却一次次地出尔反尔,与其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现在就送你上路。”
说罢,墨绯璃正欲出手,却看见若水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讽刺的笑意,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刺痛感便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疼到了四肢百骸,就像是骨头正在一寸寸地被腐蚀着,痛得几乎让人立刻就昏厥过去,只是因那痛楚实在过于强烈,哪怕是真的晕过去了,也会被活生生地痛醒过来。
“墨绯璃,那你我之间,又该如何算才好?”墨若旖低低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柔软的哭腔,她仰着一双溪玉般澄澄湛湛的眼眸望着他,忽然就笑了,澄澄湛湛的眼眸是一片艳丽的血色,“墨绯璃,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华美极盛的面容疼得冒出了一层冷汗,墨绯璃仍旧是维持着抱着墨若旖的姿势,修长如鸦羽般的睫毛垂下,他努力地保持着神志看着胸口上插入的那根蚀骨钉,过往如同流光溢彩的画卷一一在眼前闪过,最后褪成了一片黑暗,只是在这茫茫的黑暗之中,唯有一个人的鲜活明亮的,那是占据了他整颗心的姑娘,他爱了一辈子却求而不得的人。
“你可以,恨我,”墨绯璃竭力地举起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墨若旖额头上的月牙形印记,“但是,不要为了恨我,让自己这么,痛苦了......”
大量的鲜血忽然嘴巴里涌了出来,落在衣裳上,像是盛开了一大片颜色艳丽的彼岸花,墨绯璃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像是欣慰又像是遗憾地看着墨若旖,“当年,我就后悔了,取了血玉,后悔,把你丢入狼群,后悔,所以我为你造了身躯,修补灵识,可是桩桩件件,事已至此,却怎么也回不了头了,琉舞,我.......”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寸寸相思寸寸灰,饶是如此,也还是喜欢。
墨绯璃的面容彻底失去了生气,像是一具死了许久的尸体一样,随着他气息断掉的那一瞬间,他的身躯便变得冰冷刺骨,过去那些在她身上出现过一瞬却又立刻消失的伤口,渐渐地在墨绯璃身上浮现了出来,就连当初她脖子上划的那道剑痕,也清晰无比。
十年轮回来生换一世长生,长生殿长生榻长生诀,原来竟是如此。
墨若旖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她把头埋在墨绯璃的脖颈上,像只呜咽的小兽,哭得凄厉异常。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