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仁寿四年七月十三日,隋文帝驾崩于仁寿宫大宝殿,其后该如何收场,这对于太子杨广、宰相杨素而言,已非难事。因为大行皇帝死在避暑离宫仁寿宫,并非京中权力中枢之地,且距离京师大兴城数百里,为了以防不测,杨广首先对杨坚之死“秘不发丧”,接着收捕怀有二心的柳述、元岩等人,关押于大理狱。
七月乙卯(二十一日),太子杨广已经掌控了仁寿宫的局势,就在仁寿宫为大行皇帝发丧,于先帝灵前宣读遗诏。这份遗诏十有八九是杨广、杨素伪造的,言及杨坚生平,安排后事,做人生最后的交待,遗诏曰:
“嗟乎!自昔晋室播迁,天下丧乱,四海不一,以至周、齐,战争相寻,年将三百。故割疆土者非一所,称帝王者非一人,书轨不同,生人涂炭。上天降鉴,爰命于朕,用登大位,岂关人力!故得拨乱反正,偃武修文,天下大同,声教远被,此又是天意欲宁区夏。……朕今年逾六十,不复称夭,但筋力精神,一时劳竭。如此之事,本非为身,止欲安养百姓,所以致此。
人生子孙,谁不爱念,既为天下,事须割情。勇及秀等,并怀悖恶,既知无臣子之心,所以废黜。古人有言:‘知臣莫若于君,知子莫若于父。’若令勇、秀得志,共治家国,必当戮辱遍于公卿,酷毒流于人庶。今恶子孙已为百姓黜屏,好子孙足堪负荷大业。此虽朕家事,理不容隐,前对文武侍卫,具已论述。
皇太子广,地居上嗣,仁孝著闻,以其行业,堪成朕志。但令内外群官,同心戮力,以此共治天下,朕虽瞑目,何所复恨。……凶礼所须,才令周事。务从节俭,不得劳人。诸州总管、刺史已下,宜各率其职,不须奔赴。自古哲王,因人作法,前帝后帝,沿革随时。律令格式,或有不便于事者,宜依前敕修改,务当政要。呜呼,敬之哉!无坠朕命!”
于是,太子杨广遵照先皇遗诏,于灵前即皇帝位,史称隋炀帝。
但隋文帝的死讯仅限于仁寿宫的大臣知道,为防止京城内得知死讯而发生政变,杨素早已暗中派人通知弟弟、伊州(今河南临汝县)刺史杨约进入仁寿宫,并伪造先帝于赐死庶人杨勇的敕书。
杨广在仁寿宫登基后,立即派遣杨约携带敕书快马入京,调换留守将士,诈称先帝旨意,赐死庶人杨勇。而杨勇心有疑虑,拒绝服毒,杨约当即将他活活勒死。缢杀杨勇之后,杨约陈列兵士、集结朝臣,再发布先帝凶信,稳定了京城政局。
炀帝闻之,对杨素赞叹道:“爱卿之弟,果堪大任!”
后来,隋炀帝追封杨勇为房陵王,但其子嗣不得继承王位。不久,炀帝又命人用鸩酒毒杀杨勇长子杨俨。杨勇其余九子全部流放岭外,仍敕命地方官吏杀之。
八月丁卯(初三),杨坚的梓宫自仁寿宫运至京师。
八月丙子(十二日),杨广于大兴前殿为先帝出殡。
隋炀帝君臣商议后,为杨坚立庙号“高祖”,定谥号为 “文”,史称隋高祖文皇帝。
炀帝初即位,太史令袁充及太史丞高智宝上奏称:“去岁冬至,日影逾长,今岁皇帝即位,与尧受命年合。昔唐尧受命四十九年,到上元第一纪甲子,天正十一月庚戌冬至,陛下即位,其年即当上元第一纪甲子,天正十一月庚戌冬至,正与唐尧同。自放勋以来,凡经八上元,其间绵代,未有仁寿甲子之合。……共帝尧同其数,与皇唐比其踪。信所谓皇哉唐哉,唐哉皇哉者矣。”
袁充又规劝杨广次子、豫章王杨暕率百官拜表奉贺,礼部侍郎许善心却以为“国丧刚完,不宜称贺。”左卫大将军宇文述素来讨厌许善心,便示意御史弹劾他,许善心降职为给事郎,降品二等。
隋文帝尚未入土安葬,北方传来并州总管、汉王杨谅举兵造反的消息。
这杨谅,乃杨坚、独孤伽罗第五子,字德章,一名杨杰,开皇元年,立为汉王。开皇十二年,为雍州牧,加上柱国、右卫大将军。一年后,转任左卫大将军。开皇十七年,杨谅出任并州总管,隋文帝夫妇特意巡幸至温汤为他送行。
继二哥晋王杨广、三哥秦王杨俊之后,二十三岁的汉王杨谅坐镇并州,肩负抵御突厥的众人。其西起华山,东至沧海(东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属于他。
世人往往宠爱幼子,隋文帝也不能免俗,他甚是宠爱杨谅,虽然称帝后日理万机,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但仍把杨谅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文帝夫妇很宠溺杨谅,一直舍不得他就藩,赐京城昌明坊全坊之地给杨谅为宅第,考古实测面积为36.2万平方米。
直到杨谅长到二十三岁,文帝夫妇才放他出任并州总管。杨谅就藩时,文帝还依依不舍地把小儿子送到了骊山温汤。杨坚特许杨谅不必拘于律令限制,可自行行事。杨坚为杨谅盛选僚佐,前后长史、司马皆一时名士;还礼聘关陇勋贵豆卢勣之女为汉王妃。汉王府可谓兵强马壮、人才济济。
开皇十八年,杨谅为行军元帅,发起辽东之役,进攻高句丽,率众至辽水,遇疾疫,不利而还。次年,突厥犯塞,杨谅又为行军元帅,竟不去临阵统兵,致使作战不利,文帝对他宠爱纵容,毫不责怪。
开皇二十年,杨广阴谋夺嫡成功,杨谅自以为据守于天下精兵之处,见大哥杨勇因谗言被废,他常怏怏不乐,私下里有异心,遂上谏父皇称:“突厥方强,太原即为重镇,宜修武备。”杨坚从之。
于是,汉王大发民工劳役,修缮兵器,贮存于并州。又招纳亡命之徒,左右私人门客将近数万人。
突厥人曾进犯边塞,文帝派杨谅抵御,竟为突厥所败,其所领将帅因罪被解职除名者八十余人,都被发配流放至岭表。杨谅因为这些人是其旧部下,奏请文帝留下这些人。文帝发怒说:“你作为藩王,只应恭敬遵从朝廷命令,怎可因私谈论旧交,废弃国家法令呢!嗟乎小子,一旦没了朕,你若是轻举妄动,他抓你如同抓笼内鸡雏一样,要心腹又有何用!”
仁寿二年,四哥蜀王杨秀因罪被废,杨谅内心更加不安。
杨谅的心思,早已被其部下察觉。其中王頍(kuǐ )、萧摩诃最得杨谅信任,也最为杨谅卖力,这一文一武都是南朝人士。
这王頍,字景文,乃南梁名将王僧辩之子,隋朝齐州刺史颁之弟。王頍洒脱倜傥,有奇略,精力不倦,好读诸子百家,偏记异书,当代称为博物。又通晓兵法,益有纵横之志,每叹生不逢时,自认为有将相之才,常以将相自许,却仅为汉王咨议参军,杨谅待他甚是礼遇。
而萧摩诃,本是陈朝大将,以勇猛称著,入隋后仅授开府仪同三司,而无实职。隋文帝时期掌权的都是关陇贵族和部分山东士族,这两个南方人纵有文韬武略,亦难以施展。这二人都不得志,常常郁闷,胡思乱想。
看到和自己一样非嫡长子的二哥杨广都有机会问鼎皇位,汉王杨谅不禁野心陡生。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屈居汉王府的王頍与老将萧摩诃,见汉王有不臣之心,就极力撺掇杨谅造反,王頍还阴劝汉王缮治兵甲。
话说杨谅虽时时关注京师动向,奈何自己身在太原,得不到京师消息,就每日观测天象,却对隋文帝驾崩一无所知。一日,杨谅观天文见“荧惑守东井”,即火星正好处在井宿的位置。汉王府仪曹傅奕通晓星历,杨谅问他:“是何征兆?”
“天上东井,黄道所经,荧惑过之,乃其常理,若入地上井的位置,那就怪异了。”傅奕知汉王有异图,为自免于祸,不敢胡乱推测,就称天象正常。杨谅不悦,内心焦躁不已。
当时,隋文帝灵柩和百官尚在仁寿宫,京城守备空虚。杨广知道五弟杨谅有野心,为防手握重兵的杨谅作乱,杨广命郭衍驰还京师,统领兵马据守。同时,又派遣车骑将军屈突通持印有皇帝玉玺的诏书召杨谅进京,假传杨坚圣旨,企图调虎离山,哄骗杨谅入京后加以软禁。
但是,隋炀帝万万没料到,父皇此前为预防变故,曾与杨谅密约:“若玺书召你,敕字旁另加一点,还要与玉麟符相符合,方可应召。”
所谓“符”,乃是兵符,一半做成兽、鱼之形,分成左右两半,一半在将军,另一半在皇帝手中。皇帝调兵时派遣使者将手中半块兵符交与在外镇守的将军,两半兵符相合后将军才可受命,亦防假造诏书发兵叛乱。
史载,开皇七年,文帝颁布青龙符于东方总管、刺史,西方以白虎,南方以朱雀,北方以玄武。隋朝并州、扬州、益州三总管均由藩王出镇,管辖地域极广,又颁发专门的玉麟符,即刻有麒麟的玉质符信。
杨广称帝后,当然轻而易举地拿到半边玉麟符,可他无法知道父皇生前与杨谅之间的密约。待杨谅打开玺书,见敕字旁边无点,心知有变,就盘问屈突通,屈突通闪烁其词,杨谅放他回京,自己不赴京。
杨谅通过假诏书得知父皇离世,二哥对自己起了歹心,他不愿坐以待毙,遂发兵造反。按理说,杨谅的兵力远远超过刚刚登基的二哥杨广,据历史记载。杨广称帝后,能临时动员到的兵力仅有几万人。而杨谅总管山东北齐境内五十二州军事,拥有重兵三十万人,且 图谋不轨已久,准备充分,若调兵遣将得当,鼓行而西,则有可能迅速攻下大兴城,以武力夺取帝位。而胜负之关键就在于杨谅能否驾驭好部下。
起兵伊始,王頍就为杨谅出谋划策道:“大王手下将领士卒的家属,尽在关西(函谷关以西),若用此等人,即宜长驱直入,直捣京都,即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若仅欲割据旧齐之地,宜任用关东人。”
这个王頍指明两条路,让杨谅挑选:一条路是夺权称帝,另一条路是割据旧齐之地,割据称王,与朝廷分庭抗礼。
然而,杨谅并非优秀的统帅,虽然早有预谋造反,但是直到起兵后仍不清楚该如何打仗。若直接进攻京城,自己心里没有底气;若割据北齐旧地,又与自己起兵的初衷不符。就这样,杨谅踌躇不定。
眼看汉王拿不定主意,大军不知该何去何从。总管府兵曹裴文安劝说杨谅道:“井陉以西,尽在大王掌握之内,山东(太行山以东)士马,亦为大王所有,宜全部动员。分遣弱兵,屯守要路,仍令将领随时攻城略地。然后率领精锐,直入蒲津关(山西永济西黄河渡口)。文安请为前锋,大王率大军继后,风行电击,挺进霸上(今西安东灞河畔),咸阳以东可指麾而定(直意为举旗一指,局势可定。)。彼时,京师被震动惊扰,兵马无暇集结,上下互相猜疑,人心离散。我等立即陈兵以待,发号施令,谁敢不从!十日之内,大事可定矣。”
裴文安的意思是:我方实力非常强,可以两方面兼顾:一方面,可以安排一些老弱病残,非主力部队,在山东地区扼守要害,顺便也攻城略地;另一方面,把主要兵力用在向西突破上,即向京城方向挺进,而且裴文安愿意作为向西挺进的先锋。裴文安的意见非常务实,兼顾夺权和割据,但核心意思还是要夺权,还有具体可行的方案。
杨谅闻言大悦。他缺乏决断力,犹豫不决,无法定夺用何种计策,便考虑兼用两种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