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说:“哎,马上天黑了,曾哥,闲话少说,赶紧帮我家小公举摘樱桃。”李剑边摘樱桃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兵》的旋律,这首歌的旋律已经伴随了他的大半生,因而吹得特别轻快好听。坐在轮椅上的刘虻心中却回旋起另外一首歌的旋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出生在大山里的刘虻有个乳名,牛娃子,学名刘友善。他生于一九六一年十月,哪年是牛年,因而那年出生的农村男孩几乎有不少叫牛娃子的。
牛娃子的童年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地方,他也放过牛,但伴随着他放牛的身影,并不是轻快悠扬的牧笛演绎烂漫的童年,只是牛脖子上那只叮当作响的牛铃声回荡在闭塞的山涧。
牛娃子记忆的亮点出现在一九七零年的早春,村里来了一帮省城下放的知青,知青的到来才让他感受到大山之外的新鲜。他耳闻了大都市的繁华,十里长街,店铺林立,灯火辉煌,霓虹闪烁。他目睹了知青哥姐们的潇洒,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笔挺裤管,回力球鞋,踢球好像不心疼那么贵的鞋,狠劲地挝。而自己脚上的土布鞋,不敢踢球还顶出两个破洞。
牛娃子家隔壁住着两男两女四个知青,其中一个叫杨毅的会弹吉他。牛娃子并不知那叫吉他,叫它六弦琴,杨毅却说,“这叫‘给他’,是洋名叫法。牛娃子,喜欢吗,喜欢,我教你弹吉他”。牛娃子乐感很好,竟然学会了弹吉他。
有个女知青叫了个男孩名字,张宗德。她倒很像知识青年,因为她戴着眼镜,看着就像知识分子。她喜欢看书,还带了一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1——60册。牛娃子可饱了眼福。
夏日的黄昏,知青们喜欢坐在生产队的稻场上乘凉。一对男女坐的很近,头几乎挨着头,社员们很是看不惯,说是没教养。因为山里的青年人,即使是谈恋爱并肩走,两人中间还能穿过一头牛。
杨毅常常是怀抱吉他一脚踏在石磙上,全身摇晃着弹吉他,头发长的差不多可以扎辫子了,不时地把头发往后甩着。社员们说他像鬼抽筋,多年以后,牛娃子才懂得,人家那叫飘逸潇洒。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的好像那燃烧的火,她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他们竟敢放肆的唱这样的歌。那个叫张宗德的女知青,还会得哩哇啦地唱外国歌。多年以后,牛娃子才明白,她唱的是俄语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时的牛娃子并不明白,正是这样的耳濡目染的城乡文化交融,已经影响到了他的人生,使他的眼界变开阔了。最直接的受益是他的作文,语言丰富多彩了,立意常常超出山里孩子们的思维,有了现代化的韵味。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过了两三年,四个知青走了三个,杨毅当兵去了,去了部队的文工团。另两个招工走了。张宗德多少有点失落,但是她坚强的挺过来了。知青的那间屋从此变得寂寥起来,没有了歌声和琴声,只有亮到深夜的灯光。
七五年的五月,县里给了公社一个指标要推荐一名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在公社农机站工作的牛娃子的爹得到消息回来对生产队长说,“我看推荐小张去读大学就好,那孩子一看就是学习的料,咱们的娃儿都赶不上人家。”
生产队长同意了,“我看这样好!一个女娃子,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也挺担心的。”那时的农民就这样淳朴。当然了,也跟那时的氛围有关,那时的人们对上大学的观念很淡然。就这样张宗德被贫下中农推荐了,公社也在推荐表上盖了章报上去了,县教育局革委会也批准了。
张宗德也颇感意外,自己的家庭有点问题,在农村表现也是一般般。就是听贫下中农的话,跟着妇女一起出工,而社员们对她也各外照顾。那时兴写大批判稿,是有任务的。大队书记接了任务总来找她,她总是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写的稿子经常在公社大喇叭里播报,有几篇还上过县广播站,有两篇还被地区党报采用过。因此她在乡亲们眼里就是秀才,而且是女秀才。农民对知识分子向来是很敬重的。
张宗德临走前晚上,牛娃子过来看望知青大姐,他是惦记着那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如果她不带走,那么就要过来。张宗德正在收拾行李,被窝卷还没捆,今夜还要用。衣箱已经装好了,她比别人还多出一个书箱,装了满满一箱书,盖子都盖不上。那时还不兴拉杆箱,即使有,山区的路也不能拉着走。她正发愁明天咋办呢?还有脸盆那些杂物。
牛娃子来了,“大姐,这么多东西,你明天咋拿呀?”张宗德看看牛娃子,这个来时还是稚嫩少年,如今已长成半大小伙子了。“是呀,我正发愁呢,看样子要减轻负担才行。”
牛娃子动心事了,笑笑说:“这样吧,大姐,明天我送你,不过……”张宗德见牛娃子有些吞吐,看出了心事。“有什么要求,你说,我答应你。”“你把那套小人书送我好吗?”
张宗德想想说:“不行!那套娃娃书是我过十岁生日时,我爸送我的礼物,我把它当宝贝。这样吧,我把别的书送给你,你也上初三了,该读成人读物了。俗话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送人书籍,如送菩提。”
牛娃子有些失望,他很想要到那套连环画。可人家说的也对,自己也该看大人的书了。笑道:“也行,不过要等价交换。”
张宗德笑了起来说:“行啊!牛娃子,知道等价交换了,连政治经济学的名词也用上了。不过,我送你的书,绝对是不等价的交换。”说着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宋词欣赏》,一本《元曲选注》,一套《古文观止》给了牛娃子说,“这等于是把中国古典最精华的诗文曲赋都给你了,远远超过那套娃娃书的价值。”
“古典文学的《红楼梦》,《水浒》不能给你,这是我刚买的。不过当代文学中的精品《红岩》留给你,《林海雪原》也留给你。还有,外国文学,这本《牛虻》也留给你,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
牛娃子一本一本的接了书看着书名,“牛‘芒’,这书名好怪呀。”张宗德直起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念别字,那叫牛虻,好多人都会错读这个音。这也难怪,汉字是象形文字,有许多会意形声字,往往是见字念一半。而有些字是形同音不同。你知道什么是牛虻吗?”
受了批评的牛娃子傻傻的摇摇头。“大姐告诉你,牛虻是一种吸血的昆虫,叮人特别疼,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坚强的革命者,抨击敌人时嘴巴特厉害,所以有了这个绰号。”牛娃子点点头说,“这本书我一定好好看。”
第二天一早,牛娃子背了知青大姐的行李,一直把她送到镇上的汽车站。多年以后,牛娃子回想起这事,才体会到,那位知青大姐留给他的绝对是一笔不等价的交换,是一笔超价值的精神财富。
事实上偏远山区的青少年在性爱方面要比城里的青少年们早熟,这是因为山里的女孩往往在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到初中毕业时,牛娃子已经过了十五岁,他看上了同班的一个女生,东方彩霞。就这名字就充满了浪漫和遐想,何况那女孩是班上最漂亮的,他要她成为他心中的琼玛。嗯,要先下手为强,要不然等初中一毕业,他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牛娃子用玫瑰般的语言,写了封激情四溢的情书,偷偷地塞进彩霞的课桌里,他在等待收获玫瑰般的爱情。可是他没有闻到余香,却得到的是班主任的严厉批评,臭了一条街,应该说一个村,他们那里还没街。再看心中的彩霞,从此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
第一次的初恋就以失败告负,牛娃子心里很受伤。他感叹,中国女孩太封建,中国女孩太胆小。我是亚瑟,她不是琼玛,我是保尔,她不是冬妮娅。但是仅仅过了两年,情景来了个大逆转,心中的彩霞,原来是迟开的玫瑰。
那时上高中是不用考的,学制只有二年。尽管牛娃子犯了“严重”的错误——早恋。但爱才的老师还是推荐他上了高中。上高中后他更名刘虻,可见《牛虻》这本书对他影响甚大。他学会了用犀利的语言挖苦人和事,或正话反说来讽刺一些丑陋现象。
七六年后国家形势发生了骤变,七七年恢复了高考。这年的高考,刘虻就读的乡镇高中剃了光头。刘虻下决心要考大学,混个人模狗样给你们看看。班主任也对他充满期望,认为他一定能考上。
高考过后刘虻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分数下来后彻底懵了。尤其是他认为最有把握的语文,只得到51分,作文只有5分。班主任让他把考试的作文照原样写了出来看,给了三个字的评语:“太任性!”想想又说,“换个阅卷老师或许会给满分”。何况那年的录取率只有7%。
农村的孩子还有一条走出大山的路径,当兵。这年十月,刘虻报名参军,进展很顺利,体检,过关,政审,过关。当他从武装部领了全套的军服穿上身后,对着镜子上下照,嗨!真是乐死人。
更令刘虻想不到的是他心中的那朵蔫了的玫瑰,竟然自己送上了门。彩霞的父母托媒人主动到刘家提亲,刘虻的父母也愉快地答应了,这样两家郑重的定了亲。这好像是重复一个封建社会的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走前,刘虻约见了彩霞,用略带嘲讽的语言问满脸娇羞的彩霞,“看来,你这朵美丽的红花,还得我这身绿叶来配。你爱的是兵哥哥对吗?”
彩霞满脸绯红,娇美地笑笑:“其实,我早就对你有心了。每当你哼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时,我的心就砰砰直跳。后来看了你的情书,我……”“那你为什么出卖我?”“不是我出卖你,那天上数学课,我无心听讲,偷偷拿出你的信看,被老师发现了,收走交给了班主任。”
“哦,是这样。”刘虻笑了说,“这么说,咱们还是因为爱,所以爱?是自由恋爱?”彩霞说:“我也这么认为。现在咱们两家定了亲,刘哥,你什么时候会娶我?”刘虻想想说:“等我两个兜换成四个兜。”
“什么意思?”有些淳朴的彩霞不明白。刘虻呵呵笑了说:“穿两个兜的是战士,四个兜的是干部。战士是不能结婚的,也不准谈恋爱,懂吗?”彩霞说:“那你好好干,争取早日提干。”
第二天彩霞送刘虻去县武装部报到,刘虻和同区的四个入伍青年一起乘坐一艘小船去县城。上船后刘虻郑重的对彩霞说:“彩霞,我成了一名革命军人,军人有可能为了祖国而牺牲。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一旦我不再回来,你要另嫁别人。”
彩霞生气地跺着脚说:“不准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随后又郑重的说:“我永远是刘家的人。”
艄公手中的竹篙一点河岸,小船向河心破浪而去,刘虻回头看看彩霞,彩霞用歌声送别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刘虻心想,原来她也会唱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