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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2015-06-06发布 3327字

相传天恒兰家世代传有创世祖神配玉,在天朝中无所职事却十分受人惮敬。

 父亲那时才及尊位,锦帝便赐予他最高的荣耀,可以任意征讨各族。兰族部落风光一时,我作为长公主从小枭战长大,七百岁别家孩子还是贪玩的年纪就任将,别个在同龄时还在赏花戏水,而我已然看惯白骨鲜血。

也算争气,百年之内就成了父亲最重用的随将。受重用却不被信任,他派我出战时,随时会留一将人马在我的破绽处,以便稍有不妥就取我性命。

 只因我非宗室所出,母亲是木家的战俘,他视我作一夜风流欠下的孽债。可怜我母亲也是堂堂木家的以容貌出名的一方红女,竟被生生折下双臂,当作饰物制成纫骨架以供观赏。所幸他们不屑与我动手,才平安长大。

 为了得到认可,我自从有意识起就没命地学文习武,立誓帮父亲创一个辉煌的大兰。于是沙场刀光剑影中,最不要命的那一个,就是我。在朝堂之上,我也是极力纳谏——毕竟有些话不由父亲亲口说出,得罪的人总归少些。

 战场上不要命最多只是战伤多些,凭我的修为,还没有多少人能轻松拿我这条命去。但朝堂上的不要命,我也算是在明争暗斗中被孤立成众矢之的了。

 为王为尊,必是不能心软,手自然也不会干净。但父亲却是兰族千古以来最富盛名的王,而我,一个战俘之女,理所当然已经一身杀戮戾气和满手的血腥。

 众人之中,除了年少时的君锦之,还肯与我来往的,是星河贺迟家的少主贺迟恒。

 阿恒使得一手好戬,闲暇时他会带我去锦国最高的朱炽塔上看月色中的大锦,看他的家的方向。兴致来时,也舞戬给我看。

 朱炽塔是朝中禁地,我俩不时的到访被人添油加醋传到锦帝耳中。朝中平时不满我的人纷纷纳谏重罚,父亲为了挽回颜面,主动为我请了三百策神鞭。

 我记得有个偷情出宫的妃子,受了一百策神鞭也就筋骨尽断转世受轮回众生之苦。

 族中敬仰我的人都派人买通关节让我轻罚,父亲却是用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我记住教训。

原来父亲用不到我了,我还是他的污点,他欲除之已久终得一个完美的借口。我从前以为的,他终于对我另眼相看,始终不过是一厢情愿。

我闭上眼一如既往咬牙承受。奄奄一息之时,是阿恒匆匆赶来,不说话就伏在我身上,鞭子打他,任凭我如何推让打骂他却也不肯起来。

 后来是君锦之求情将昏厥的我和阿恒带了回去,君锦之是太子,父亲总是喜欢他的。

 我卧在榻上不能下床,腿筋受挫严重,在战场上我都不曾如此狼狈。阿恒的伤比我轻,但也是九死一生,他才能下床就赶来看我,平时总是笑着的人却握着我的手一直沉默。他无话,看着我的眼神却是入骨的怜惜,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可是我没有资格。

 他临走时沙哑了嗓音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于是我翻身面向墙壁,从来鄙弃眼泪的我,再也藏不住难过。

 我之后没再见他。长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父亲锦衣玉食关在了偏僻冷清的东殿。

 直到有一日,再见到父亲,是他为我系上战袍。我温柔且一直敬仰的父亲啊,他温柔慈爱地抚摸我的头发,说“不能输。”

 于是我没有输,我总是不会输的。我只是没有想到,站在敌方的那人,是贺迟恒。

 还在高塔之巅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个人站在风里,月华星光环绕着他,他看着我微微地笑,说总有一天,他也要让我看看他执戬杀敌的威风样子。我当时只是笑着点点头,只以为当时的他已是最好的模样。没想到,果然有如此一天。

 少年翩翩,鲜衣怒马,绝世风华。 

 他对我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神气,只是我原本满心的柔情,只化为无边的苦楚。

 我在马上,向他驰骋,只是手里握了不能放下的剑。“你的战马之后,是木兰子民。”父亲如是笑对我言。

 杀。

 刀光剑影过去,血色诛罚过去。

 他倒在我脚下。

 四面仍是不断的喊杀声和血肉之躯栽倒的闷响,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贺迟恒,心中冷然,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冰冷语气质问他不该反。

 而他柔柔地笑,脸上的血污也掩不住他的光华,他唤我遗忘了很久的名字,说,木凌歌,那个兰王待你不好。

——

时光倒退,回到那一年我第一次披甲出征,白马驮着我走过红色长墙,他自凤榆树上跃下,笑说,记得风凉添衣。笑容朗朗。

 我怔住,听见刀剑落地的声音,我无力地跪下来,伸手去碰他的脸。

 他微凉的掌心托握住我的手,放近他的唇边,看着我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色彩。他笑:“早就知道……以前你我比武时……你是让着我的啦……”

 然后他伸向我的脸的那双手就滑落了下去。

 战场上见惯血腥杀戮,从来没有人安慰的我早就学会了麻木。只是我突然觉得好笑:谋士政客野心家的笔墨之间的挑拨,与我们何干?可笑我这一世大半的时间居然拿去讨好一个不屑多看我一眼的王。

 天地寂静,山河萧条也寂寞。我再不想听见看见任何,我偷藏的全部光明被天收回。

 我一直仰望的那颗明星啊,他陨亡了。

我听见自己在哭,身边刀剑纷纷,没有为我们停下。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啊,父亲!

 普天同庆我凯旋归来!

 我这区区战俘之女,也终于受上等封赏,赐得一方土地。我该感激涕零的。只是可惜,我忤逆了父亲的意思,阿恒的尸骨我最后还是好好安排入土。所以我又一次被软禁在金玉造的冰冷牢笼里。

 父王你想得多好,用旧的东西嘛,是该好好收起来,尤其是不想看见的东西。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看着镜子发呆,我以为我死了,可是没有。居然有一天来了侍女为我洗换上了红妆,我直到坐在花轿上,才知道自己是被包裹好红妆,送给新登基的皇帝的一个光鲜的礼物。

 这应该是我最后的价值。

 入夜微凉,我额上的喜帕被人用喜称挑起,毫无意外眼前站着的是帝王。只是我不习惯行礼而他也没有见外,看着我的一双眼一如小时候那样锐利深沉,他是冰冷的人却第一次带了笑意:“以你的性子,我还当你不会嫁。”

 我笑:“这不过一场政治婚礼,放眼父王众女中,你最了解的是我,他日你可断定我不会再助他……锦帝好谋。”

 我果然没有能力激怒他,他听完也只是轻轻一笑,用喜称抬高我的下巴:“你何时变得如此,不信真心了呢?”

 其实这话是违心的很,君锦之隐忍有礼相貌翩翩,再加之身份显赫,这世上愿嫁为他妻的女子千千万万。凭他,若想灭兰也不会有顾忌,面对父王的野心拉拢,他独独挑了一个已是相当女子双十年华,一身伤疤的我,着实委屈的是他。

 “你以为,我对付兰王需要算计一个女人?”他笑,眼底是笃定和沉静。

我眼前一晃,忽然想起那年初遇阿恒指着我说终有一日他要娶我为妻,眼睛里也是这样的色彩。

他看出我走神,皱了皱眉,丢开喜称就将我推到帷幕红帐里。动情之时他在我耳畔用温柔的声音低喃:绫儿,今夜我是真的开心。

 那声音喑哑好听,有如暗夜鬼魅般蛊惑着,让我有一种幸福的错觉。

 三年后我怀了孩子,那时他正亲自带兵征讨兰族,我也就默默住去了凌碧阁。听他们说他用了多少人力物力修造一整年才落成的园林,他从前要我住进去我不肯,现在想想去走动走动也不错。八月我诞下一个女婴。次日他胜战归来,本要去看他,却听闻他回京时携了一位美人,我不想去打扰也就瞒下来。

 那之后数年,我没再见到他。我给孩子取了个字,唤做“夙”,每日里就陪陪她。拜高踩低的宫人欺负,我教她自小不靠别人,夙儿懂事,这么些年她也成长为可以自保的模样,功夫文采从小就像那帝王父亲。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对她也是相信的。

 大锦费尽周章攻夺兰族,在外人看来,只是忌惮它的日益壮大,我却深知,在权王者要的,是始祖玉璧。

 说来可笑,那么多杀伐和一代又一代的勾心斗角所求的目的,居然是一块传说中的石头。而这块石头,却是当年胆大的贺迟恒从兰王枕下偷来,送与我把玩的礼物。

 这块很多人要的石头,我就分散来送出去,有些私心将余下脚料给夙儿雕了只兔儿生肖作玩物饰品,算是我最后回报这世间这么多年的折磨。

 兰族灭了,锦帝没得到想要的。所以众臣的目光也该放到我这兰族长女身上了,呵,此时我倒是如了当年的愿成了兰族嫡女了,只是我却开心不起来。

 迟早有人要对我动手的。我身在这深宫之中无处可逃。

 这么多年我待在凌碧阁,都没能息事宁人,却有了资格让君锦之放过夙儿。我知道,除非他默认,否则任何人都不能在他眼下用计。我啊,彻底该走了。这世间我看得太累,早就没有眷恋,除了夙儿。但我也没有要求君锦之救夙儿。

 我的孩子,生死爱恨,不由他人。

 我见到阿恒以后一定先要骂他。他要我好好活着,但是从他死后,我再也没开心过。

 是年凌碧阁大火,兰妃薨幼公主失踪。天帝大痛,勒令天下守礼三年,追封其为后,其女为兮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