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山五十三那年的某天，领导和他谈话。

企业施行五十三内退，为的是让更多年轻人早日走上干部岗位，年轻人有活力，敢闯敢干，干部年轻化，是企业改革的需要。老马你半辈子扔进了厂里，也该歇歇了，内退之后，想厂子你就来打一卯，不想来也没所谓，考全勤！福利待遇一点不少！

见老马不说话，领导又说，老马，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憋着。

定都定了，还说个毬！老马说。拿起桌上的烟和火机便走，走了两步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办公室。

老马肚子里憋着气，故意不着急办内退手续。接班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虽然心里着急上位，但却不敢显露出来，仍然还是大事小事跟老马一天两汇报。老马也知道这样做对徒弟不公，但如果人家前脚说让咱走，咱就立马走，和被人撵出来有什么区别？是不是有点太过窝囊，太没脾气了？

直到有一天，老伴儿让他歇一天，说是儿子过生日，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老马办完手续，进行了一番思考后决定首先要做的，是改变着自己，他偷偷地像小时候那样在本子上写下了生活计划，每天几点起床，报什么兴趣班，如何改变自己的性格等等。只不过这些计划没几天就泡了汤，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

这个大早，老马就屋里院里的绕个不停，先是骂闺女给他买来的两只百灵，说这分明就是俩大家雀，灰头土脸的。看到马东跃放在窗外的骑行车，骂，为什么不推进小房？座套呢？不带座套，太阳一晒，座子不裂？真是败家子！

马东跃在老马的唠叨声中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是《大话西游》中看守唐僧的妖怪，被唐僧唠叨的自己给自己在脖子上挽了个绳套，一下吓醒了。

老马说，年轻人要有朝气，朝气咋来？不早起能有朝气？

马东跃知道懒觉肯定睡不成了，一把扯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从枕边将眼镜戴了，下了床。

马东跃他妈姓刘，退休前是居委会主任，尽管已经退休，但街坊邻居们还是习惯叫她刘主任。她知道，当了半辈子领导的老马因为退休而心里不痛快，这是撒火呢！多少干部退休后，心里憋闷无处发泄得了大病，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他想骂就骂，想唠叨就唠叨，任由他去才对。

刘主任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手里不停地忙活，耳朵却一直跟着老马，听话题转移到了儿子的头上，怕儿子急了跟他顶撞，忙说，今天是礼拜天，又不上班，就让他多睡会儿，来来，咱先吃饭！

老马不说话，拿着把剪刀修剪半院子的月季。

刘主任取了件马夹，一边往老马的身上套一边说，我看你还不如他呢，这么凉的天，也不怕感冒？感冒是万病之源！哎吆你看看这脖颈子凉的，别弄啦别弄啦，回屋喝稀粥，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再弄行不行？

马东跃起了床，来到院中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呼啦啦往脸上撩了些水，用毛巾擦了一把，把眼镜戴好，胡乱套了外套，他妈喊他吃饭他也没理，推车出了院子。

马东跃出了门，直奔钟楼。

钟楼下，闪爱成的烟摊已经摆出。

二人都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见面只是相互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马东跃说，你知道吗？

闪爱成托了下眼睛说，这句话，缺宾语。

马东跃说，在一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就有先民在我们红城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在红城西南六十公里处发现的仰韶、龙山文化遗址及出土的石器、陶器等物考证，远在六千年前人类活动就已经遍及红城各地。考古专家论证说，红城既有黄河流域的文化特征，又有北方红山文化的遗存，是中华民族南北文化交融汇聚的中心地带，文化积淀丰富，对研究史前文化有重要意义。

闪爱成竖了竖袄领，缩了缩脖子，迷茫地眨了眨眼，大早晨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闪爱成的烟摊是可移动的，一个玻璃柜台，下面是木板台子，台子是用三角钢做得架子，架子的四脚按了轱辘，白天推出来卖烟，到了晚上再推回家去。

烟摊离家很近，就在这座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钟楼西北侧，叫作清远街。

清远街内有座清真寺，高高的红墙，常年紧闭的大门，外人只能通过门缝向里观望，偶然能看到头上箍着白帽的阿訇在院内行走。

清远街里的居民，每家都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房子很古老，几乎家家都种着松柏，这对于汉人来讲，是不能理解的，因为汉人认为松柏入宅是不吉利的。

闪爱成家的大院子，便是如此，他家的那棵柏树，是整个清远街里，树龄最高的一株，树干足有一米开外，部分树根已经暴露在外，盘根错节，显得无比沧桑，而枝叶仍旧异常繁茂，加上闪爱成的姥爷至今已是九十一岁高龄，所以这株老柏树便成了整条街上的福寿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