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髻放开手,任由马韶搀扶着南过走进小院,虽然墙全塌了,但大家进进出出踩的还是那块门框。
马韶同样负了伤,只是和南过一比,他的那点伤也就不足挂齿了,他的脸上笑容洋溢,却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对南过低声耳语道:“小子,还想保住你这条右腿的话,一会儿就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将蔁榔药交还给我家少爷,否则小爷让你有命抢没命吃。另外,范姑娘是我家少爷的女人,我不管你曾与她有过怎样的经历,结下怎样的交情,奉劝你尽早和她断个干净,索性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再与她说任何一句话了,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那小骚货腿长人美,你动动心思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动了真情。我家少爷素来不会与人争夺任何东西,你若当真来抢,少爷他会在第一时间里果决放手,而且余生之中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你想想,真到了那步田地,范姑娘究竟会怨恨谁呢?”
南过的左腿已断,走起路来本就吃力,马韶却不管不顾,拖拽着他大步前行,南过站立不稳,踉跄着几欲栽倒,马韶连忙一脸惊讶的伸手搀扶,口中还关切意味十足的嗔怨着说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呢!”
羊角髻见了,心知是马韶在刻意刁难,她却无法开口斥责,更不能赶上去搀扶南过,她知道这是对她的试探,也是考验,马韶这个人倒是无足轻重,但马韶那位叔公马六,是家族中身份显赫的百年供奉,这位老供奉在家族长辈面前的一句好话或许不能成全她,但一句坏话却注定能毁了她。
马韶扶起南过,继续笑如春风的在南过耳畔低语道:“那小骚货还以为我家少爷将来会娶她入门,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想的可真美!但是你决不能再对她打什么主意,即使将来少爷腻了将她赶走,你也不能再起任何心思,即使是少爷穿烂的破鞋,也绝不轮不到你这样的货色心生觊觎。”
南过看着他,脸上逐渐泛起了笑容。马韶对他的笑容十分不解,却又不屑于向他询问究竟。
南过站稳脚跟,左腿上传来撕皮连肉般的痛楚,让他呲着牙倒抽一口冷气,然后继续笑望着马韶。
马韶也当真沉得住气,忍着满腹狐疑也不曾开口问他一句“你笑什么”。
南过却不问自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这人虽然不大聪明,却也明白你对我说那番话是什么用意,你家主子既然见到了我,你与你叔公那老不死的就没机会再对我动手了,只是你叔公那老家伙难得大动干戈的想弄死个人,可惜自己身为奴才,绝不敢忤逆了主子的意思,于是就派你过来跟我巴拉巴拉说些欠抽的话,我若是沉不住气和你厮打起来,你明里暗里给我使个绊子下个黑手,以我现在的德行就只能让你打得伤上加伤,然后你叔公再跑过来骂你两句不懂事,最多踹你两脚假意为我出气,实际上里里外外就只有我一个人吃了哑巴亏,不愧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狗奴才啊,心眼儿真多!”
南过说这番话的声调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院子内外的几人听个真切。羊角髻不做反应,老者的脸色保持着风轻云淡,俨然一副长辈看着两个晚辈之间打闹的姿态,只有那位身高颀长的孙少爷缓缓的沉下了脸,马韶算是与他一同长大的玩伴,这个人会动怎样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南过的话听在别人耳中或许能当成戏言,但他却知道其中虚实,所以他手捏折扇上前一步,想要对马韶的过激之举斥责一番,只是还未等他开口,院子里的南过却又对马韶说了一句话。
“身为狗奴才,我不动你,你自然就没道理再来动我了,对吧!但是,你不动我,不代表我也不能动你啊,是不是?”南过笑盈盈的望着马韶,说了一段像是绕口令一般的话。
但是马韶听懂了,而且还知道南过准备对自己不利,但是南过现在的身体状态差成这样,也就算是比死人多了口气,不但遍身剑创无数,还断了条腿,伤口里的血始终都没能止住,他又是哪里来的底气敢对自己动手,就凭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偏门术法吗?叔公就在几步之外,哪里有机会让他得逞?
马韶百思不得其解,但南过已经出手了,他的两只手非拳非掌,软绵绵的推在马韶胸前,简直就像个文弱书生在与人打架一般,没有释放任何魔法,没有控制任何元素,就只是纯粹的轻轻一推,徒有其形的一次反击。
所以老者马六继续扮演着他慈祥长辈的角色,动都未动一下,他不认为南过那一推会对马韶造成任何伤害。不光是他这么看,在场的几人差不多都认为,南过推那一下只是幼稚的赌气而已,甚至还有几分就此服软认输,从而化解干戈的意味。
只有马韶不这样觉得,南过的力量奇大,看似轻轻一推,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向后倒退了三四步才能再度站稳,而且南过在推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手食指好像刻意划切了一下自己的右肩,虽然还让人感受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还是觉得那轻描淡写的一记划切另有玄机。
倒退了四步,马韶总算站稳了,就当他暗自松了口气的时候,脚下的土层松动,瞬间裂开了一个陷坑,马韶的身体飞坠而下,他本能的抬起两手去抓陷坑的边沿,然而却惊慌的发现,自己整条右臂早已运转不灵,就像跟面条一般酥软无力的垂在身侧。马韶只是用左手在陷坑边上徒劳的抓了两把冻土,然后便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坑里。
马六本有机会再度扭曲空间将马韶拖回自己身边,可就在他动念的同时,他却发现南过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孙少爷,这片刻的分神,让他再也不敢妄动,即使马韶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敢让自家少主承当任何风险。
那陷坑挖得很深,差不多离地五丈有余,马韶在里面惨叫了好一阵子,才传来他扑通一声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更加凄厉的嚎叫和怒骂声。
南过也扑通一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唯一的眼睛仍在看着那位孙少爷。
孙少爷的面色略显尴尬,他上前两步,对着南过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来,谦和的笑着说道:“南兄,家人不懂事,惹您笑话了,还请见谅!在下南朝高雪棠,听小艾说,您曾几次三番舍命护她周全,她能有命活到现在,全是您倾力维护之功,您对她简直恩同再造,南兄,请再受小弟一拜!”
南过此时的脸色越发惨白,白得就像一张纸,他身上的剑创也不知是血液凝了痂,还是已经无血可流,再也没有鲜血外溢。他看着传说中的高雪棠,眼睛一瞬不瞬的问道:“你会把她带出狗场吗?”
他既然就是高雪棠,那么好多事情也就不言自明了。
高雪棠回头看了一眼羊角髻,而羊角髻这时候也在望着他,两束目光短暂的交织在一起,却又羞涩的两相分离。
高雪棠回过头来,笑容温暖的说道:“这是自然,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带她走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略带几分愧色的继续说道,“只是,南兄,请恕在下能力有限,即便您对小艾有如此洪恩,我却不能带上您一同离开此地。”
这种话说起来好像在虚言推诿,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从狗场里带走一个女人,虽然会很麻烦,也许还要付出不小代价,但终归是能做到的事情。可狗场中的男人若想离开,就只有三条路可行,一是被人致残,灰溜溜从狗洞爬出北门;二是身死之后,被人运出西门拖去乱葬岗;第三条路,便是从年终大比脱颖而出,场外贵人可以从三甲之列任意拣选出一到两人为自己效力。除了这三条途径之外,入了狗场的男人就再没有其他出路,从狗场建立之初直至当下,也仅有一个身份诡秘的雪苌珪做到了全身而退。
南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将来何去何从不必别人操心。他看着高雪棠精致的脸,认真的问道:“你会娶她吗?”
高雪棠有些难为情的笑笑,再度转头去看羊角髻,这一次羊角髻没有看他,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娇羞无限的盯着自己有些磨损的羊皮小靴,两只脚尖极不安分的一翘一翘。
高雪棠回过头来,郑重说道:“我与小艾两情相悦爱慕日深,曾许下誓言,海枯石烂永不相负,此次回乡在下便向家中父母长辈禀明此事,若无意外,明年便可大婚!”
南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喃喃地说道:“你们的身份相差那么多,你家里人会接受她吗?”
“小艾的身份并不差呀!”高雪棠正色说道。
这时羊角髻两步站到了高雪棠的身边,对南过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你是我爹吗,棠哥就是跟你客套客套,你还东问西问的没完没了了!”
南过半真半假的咳嗽两声,对着羊角髻说道:“我不是得问清了你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才好向他开口要钱吗,你在我家混吃混喝这么久,跟你非亲非故的,现在你男人来接你了,他又是个有钱的,我总得补偿一下损失吧!”
“何必说得这么绝情,咱们就不能好聚好散吗?棠哥他不是吃味的男人,决对不会质疑你我之间的清白。”羊角髻撩了下鬓边的发丝,眸光暗淡的对南过说道。
说到这里,高雪棠对着地上的南过又是拱手一揖,有些自惭形秽的说道:“南兄是真君子,实不相瞒,在下已经看过了你与小艾的睡房,你与她虽共居斗室却洁身自好胸襟坦荡,恪守男女大防,南兄真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仁侠。”
听着高雪棠这样说,羊角髻突然觉得十分害羞,便低着头,伸手掐了一下高雪棠的胳膊。
“那么你给的价钱可得对得起真君子这几个字啊!”南过又舔了舔嘴唇说道,但由于失血太多,他越是舔,两片嘴唇却越是干得厉害。
“南兄的恩义,在下就是倾尽所有也心甘情愿,不仅需有重礼酬答,南兄但有所命,高某甘为差遣!”高雪棠一脸正色的说道。
南过笑眯眯的搓了搓手,正想说些什么,眼睛却无意间瞥见了那个陷坑。
“要不,咱还是先将你家那个马韶弄出来吧!”南过对高雪棠说道,“他好像在下面都哭半天了!”
“那厮对您如此不敬,小惩大诫也是应有之意!”高雪棠笑望着他,却又板着脸继续说道,“但南兄既然这样说了,在下这次就饶他一回,将他拖上来向您赔罪!”
“那就算了,先看看他摔成什么样吧,我们还指不定谁给谁赔罪呢!”南过挣扎了两下,准备爬起身来,无奈左腿疼痛难忍,根本受不得力,于是又坐回了地上。
高雪棠与羊角髻见状,便一左一右搀着南过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扶起。
这时候,老者马六得了授意才去搭救马韶,以印纹将人从坑底运送了上来。马韶很惨,两条腿都摔断了,右腿上断裂的骨刺已经划开皮肉破体而出,他似乎又被震伤了脏腑器官,趴在地上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连哭都哭得有气无力。
“孙少爷,此人是在太歹毒了,您可要给小人做主啊!”马韶一边对高雪棠低声哭诉,一边用怨憎的眼神盯着南过不放。
“住口,你这心术不正的东西!”高雪棠愤怒的叱喝道。
“要不然,再让我推一次吧,反正还有个坑呢,闲着也是闲着!”南过斜眼瞥着马韶说道。
马韶察觉到风头不对,立即住了口,连半死不活的哭声都没有再发出来。
南过从两人的搀扶中抽出了手,拖着站不直的左腿一瘸一拐向院门那边走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