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庆和蔡宝成赶到海福县城的第三天,由绿城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三名民警组成的调查组莅临海福监狱。
而这个时候,张庆正在海福监狱三监区,那个曾经生活了近六年、让他刻骨铭心且终生难忘的地方,站在一个由一个小方桌,一个话筒组成的简易讲台上,为台下几百名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刑人员们进行激情演讲。
张庆是来海福办事的,为什么跑到戒备森严的监狱里,为曾经的狱友、狱兄、狱弟们讲起课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在到达海福县城的第二天,在他与肖刚一起喝酒的时候,把他要办的事情谈完之后,肖刚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瞪着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庆,看的张庆心里直发毛。
“肖监,您这是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还是怎么了?快告诉我原因,否则我心里总发慌。”刚刚接完秦奋的电话,在得知他把一切事情已经安排妥当的消息之后的张庆正在兴头上,心情格外的好。所以,便破天荒的和张庆开起了玩笑。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感谢我一下?不然显得你这人太差劲了是不是?”听完张庆的话,肖刚才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张庆的脸上移开,一边说话一边冲着张庆神秘的笑了笑。
“这……”听完肖刚的话,张庆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他看看肖刚,再看看坐在一旁,同样被肖刚的一番话说愣神的蔡宝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想看,怎么感谢我。反正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帮了你而一点好处都捞不到,我肖刚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看着张庆和蔡宝成一脸迷茫的样子,肖刚不依不饶,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夹着香烟,两只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张庆,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看着肖刚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和他并不像开玩笑的表情,张庆心里有些纳闷起来:在自己被“发配”到海福监狱服刑的那一年,肖刚就已经是监区长了,以后又历任监狱教育科长、狱政科科长、副监狱长等领导职务。据张庆从其他服刑人员口中得知的消息,有好多服刑人员为了讨好肖刚,得到他的照顾或者请他帮忙安排一个轻松一点的改造岗位,经常让自己的家人和亲朋好友给肖刚送礼,走他的“后门”。但都被肖刚严厉拒绝了。在海福监狱,肖刚的清廉和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但现在肖刚却突然变得反常起来甚至反常的让张庆难以置信:我还没有说给他送礼感谢他,他反倒堂而皇之的提了出来,而且赤裸裸的不加一点遮掩和修饰!
“唉,世道变了,人也在变啊!”想到这里,张庆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苦笑了一下看着肖刚说道:“肖监,从我被魏新光一伙陷害含冤入狱,到依法平反走出大牢,我在海福监狱生活了近六年的时间。在人生的最低谷的这些年,是你的耐心劝导才让我树立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是你无微不至的关怀才让我平安的活到现在,更是您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帮助我将我的申诉报告上交到有关部门,并引起上级执法机关的高度重视,依法重审了我的案子并为我平反昭雪。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您的存在,我张庆那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喝酒、吃饭,无忧无虑的聊天?所以,对于您的恩情我牢记在心,并且暗自发誓:一旦我张庆的冤案平反得到执行,把魏新光侵占的属于我的巨额财产拿到手,我一定会像报答救命恩人和再生父母一样报答您。但是……”
说到这里,张庆实在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停下话题,先是冲着肖刚尴尬的一笑,然后伸手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那支只抽了几口的半截香烟拿起来叼在嘴上。
坐在一旁的肖刚赶紧起身,拿起打火机点上火伸到张庆面前。
张庆诚惶诚恐的站起身来,迎着肖刚的打火机点上烟,猛猛的抽了几口之后坐回到椅子上。
这时,坐在一旁的蔡宝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讨好的冲着肖刚笑了笑:“肖监狱长,您……”
“蔡律师,您不要说话,听张总把话说完。”不等蔡宝成把话说完,肖刚便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转过头来微笑着对着张庆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抬头看看肖刚,张庆也笑了。他把手中抽剩下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把身下的椅子往肖刚身边挪了挪,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我虽然对您的恩情牢记于心并发誓好好的报答您,但现在的我实在是力不从心啊!冤案平反以后,由于受到了魏新光、陈静和之流以及他们背后那些贪官污吏的强力阻挠,执行工作举步维艰。从中央专案组的平反裁定生效至今已经两年多了,但属于我的巨额财产仍然掌握在魏新光一伙手里,就连国家冤案赔偿款至今也是一分没给。而我呢?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别说正常的生活了,就连看病住院的钱都靠亲朋好友资助。我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就是金钱万能的社会,没有钱,就是再有理的事情也会变得没理,再正常的事情也会变得不正常。因此,为了让冤案平反裁定尽快执行,我穷途末路,冒着巨大的风险贷了500万元的高利贷,希望用这些钱跑关系,走后门,让已经近乎停滞的冤案裁定执行尽快动起来,把原本属于我的财产拿到手,把罪恶累累的魏新光等人送进监狱。经过我们的努力,现在案子终于有了进展,但近三个月的北京之行,几乎把借来的500万元高利贷花光,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这些天我一直在发愁,如果近期之内案子还是没有进展,等把剩余的这点钱花光了,今后怎么办?500万元的高利贷和巨额利息拿什么还?”
说到这里,张庆说不下去了,满脸密布的愁云再一次让他停下话题,低着头唉声叹气起来。
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张庆突然抬起头来冲着蔡宝成招招手。等蔡宝成起身凑过头来的时候,张庆附在他的耳边悄声嘀咕起来。
两个人悄声说了一会儿,蔡宝成若有所悟的冲着张庆点点头,然后转身就往包厢外走。
“蔡律师,你等等,你干什么去啊?是不是给我拿‘东西’去啊?”见蔡宝成低着头往门外走,肖刚赶紧拽住他的衣服微笑着问道。
蔡宝成停下脚步,先是看看张庆,又看看肖刚,然后轻轻的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蔡宝成一脸蒙圈的样子和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张庆,肖刚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
“肖监,您这是……”看着肖刚笑的前仰后合的样子,张庆不解的问道。
“哈哈哈哈哈,你个张庆啊,怎么就开不起玩笑呢?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见张庆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自己,肖刚先是哈哈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监,真的是……”
“好了,你不要说了,刚才我是逗你玩的。”先是把手里拽着的蔡宝成松开,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张庆身旁,肖刚一脸认真的接着说道:“你出监之后的处境以及冤案平反裁定执行遇到的困难我是有所了解的。从中央专案组和绿城高院的平反裁定的内容上来看,你张庆应该是整个绿城省最有钱的富豪,而且是个大富豪。但这些东西只是写在纸上,表现在字面上的,钱再多也还掌握在人家魏新光那些人手里。一天拿不回来,你张庆一天就是穷光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好意思张嘴让你报答我?再说了,我是那种以帮别人办事为借口收受好处的的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些年在监狱还不发财了?我们在一起呆了近六年的时间,虽然身份不同,但对于我的为人你张庆应该是了解的呀,可为什么还上我的当,把我跟你开玩笑的话当真了呢?”
说到这里,肖刚笑着挥起拳头,在张庆胸口狠狠的擂了一拳。
张庆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用手摸了摸头,看着肖刚说道:“肖监,说真的,我真的不会相信你是那种贪图便宜,利用职权收受贿赂的人。但是,你刚才的‘表演’太逼真了,再加上出监之后社会上的人和事对我的影响,我就把您说的话当真了。但是,有一条是绝对不会变得,那就是对您的感激之情。您放心,今后……”
“快闭上你的嘴吧!”肖刚再次打断了张庆的话,然后端起面前的酒杯冲着张庆和蔡宝成晃了晃:“来,咱们共同喝了这一杯,等干了这杯酒我再跟你们说咋回事。”
听肖刚这么说,张庆和蔡宝成相互对视一眼,赶紧端起酒杯和肖刚碰了一下,然后三个人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张庆和蔡宝成来不及吃菜,便把两双眼睛投向肖刚,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肖刚似乎不着急,用筷子一粒一粒的夹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有滋有味的吃着。
“肖监,什么事情您倒是快说啊,都快急死我了!”见肖刚不慌不忙的吃菜,张庆急的挠挠头,然后看着他说道。
抬头看看张庆急的抓耳挠晒的样子,肖刚得意的笑了笑,在接连着吃了几粒花生米之后才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才看着他说道:“你张庆离开监狱不到两年的时间,但监狱的情况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服刑人员的思想意识,由于受到社会上一些不正之风的影响,改造难度越来越大。如何做好罪犯的思想改造工作,预防和杜绝重新犯罪,把他们变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是监狱目前最重要、最关键也是最难做的工作。”
说到这里,肖刚停下话题,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坐在他身边的蔡宝成赶紧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烟。
先是美美的吸了两口烟,肖刚抬起头,一脸认真的看着张庆,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现在的社会形势发生了深刻变革。现在监狱外面是什么形势?出监之后能不能、怎样才能找到一份谋生的职业?如何弥补与家人分开几年后相互之间的情感空白和裂痕等等,是现在的服刑人员特别是那些即将刑满释放回到社会上的服刑人员最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就会造成罪犯思想的不稳定,进而影响到监管安全的不稳定,同时对于服刑人员刑满释放后尽快适应社会环境极为不利。你是在监狱呆过几年的人,应该感同身受吧?”
说到这里,肖刚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看张庆。
张庆也点点头,叹了口气之后才说道:“肖监,您说的非常有道理啊。改革开放是基本国策,对国家的富强、对普通老百姓的富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但是也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说就业。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中专生、大专生甚至大学本科生、研究生毕业后都找不到工作,待在家里‘啃老’的比比皆是。当然,这与他们当中的而有些人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就业诉求有很大关系,但社会上越来越激烈的竞争才是根本性因素。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要想在如此激烈的竞争环境中求得一个谋生的饭碗谈何容易?您在监狱的‘得意门生’卜慌和高风怎么样?本事够大吧?出监之后为了谋一份工作费了多大劲?更别说那些文化程度不高、没有什么谋生本能的人了。唉,难呐,一旦背上‘劳改释放人员’这口黑锅,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要想抹掉,难呐!”
说到这里,张庆由衷的叹了口气,然后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酒自顾自的倒进了嘴里。
“哎,你终于说对了。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想到请你帮我一个忙的。这就是我要让你回报我的条件。哈哈哈哈哈!”看着张庆闷头喝酒,一脸愁容的样子,肖刚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啊?肖监,您也太瞧得起我了吧?”听了肖刚的话,张庆吓得差一点跳起来。他把手里拿着的香烟扔到地上并狠狠的踩了几脚,然后看着肖刚说道:“您不会是想让我帮您安排那些即将刑满释放的服刑人员就业吧?肖监,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了,我的冤案虽然已经平反了,但属于我的巨额财产和云浮铁矿的开采权还掌握在魏新光一伙手里,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往哪里安排这些人啊?不过,您放心,一旦冤案平反裁定执行了,国家把属于我张庆的云浮铁矿采矿权依法归还给我,我保证按照您的指示,尽可能安排更多的刑满释放人员进矿工作,保证……”
“你就别在这里跟我保证了,我是这个意思吗?”看着张庆信誓旦旦的样子,肖刚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啊,让你再一次走进海福监狱,放心,不是让你去坐牢,而是让你为那些即将刑满释放的人上上课,讲一讲大墙外的社会形势,发展前景,以自己的亲生经历引导这些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冷静的看待……”
“好了,好了,我的肖监狱长,您说的这件事情我张庆可是真的做不了。如果您想让我帮您,就再说一件别的事儿,只要我能够做得到,就一定会尽力而为,竭尽全力。但是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做不到,做不到!”不等肖刚把话说完,张庆便史无前例的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一个劲的摇头,一边冲着肖刚使劲的摆手。
“做不到?为什么?说来听听!”肖刚微笑着看看张庆,一边接过蔡宝成递过来的香烟点上火吸烟,一边看着张庆说道。
“肖监,您就理解我一下吧!”听完肖刚的话,张庆急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把身下的椅子拿起来往肖刚面前挪了挪,几乎贴着他的脸说道:“我的巨额财产和矿山矿权是怎么被魏新光一伙霸占的?我是如何被这些人诬告陷害走进监狱的?是他魏新光勾结政府中的腐败官员和执法人员,利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人为的制造冤假错案造成的!后来我的案子被依法平反,但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本属于我的巨额财产却仍然掌握在犯罪分子手里,甚至连国家冤案赔偿都拖到今天没有解决,这个局面又是如何造成的?如果不是魏新光身后的那些贪官污吏的强力阻挠,法律能公正、严明一些,会有今天的局面吗?”
说到这里,张庆气的浑身发抖,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哆嗦着手打着打火机点上烟,然后恶狠狠的抽了起来。
肖刚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变的僵硬起来,虽然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张庆,目光里却多了些许无奈。
“肖监,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却让我去给我有着相同经历的服刑人员做什么报告,上什么课,您告诉我,我说什么?是实话实说还是唱高调骗人?是说满肚子的不满和怨恨,还是昧着良心歌功颂德呢?所以,为了不给你惹麻烦,也为了让我不至于太难堪,您还是打消您的念头,好好的喝酒吧!”说到这里,张庆笑着拿起酒瓶,给肖刚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端起酒杯,肖刚与蔡宝成、张庆碰了一下,轻轻的抿了一口便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看着张庆说道:“老张,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你的切身感受,我认可并表示同情。但有些地方你还是太过偏执了,知道吗?”
“哦?偏执?我倒是想听听我哪个地方偏执了!”吃了两口菜,张庆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一脸不服的看着肖刚。
“你的冤案是魏新光一伙勾结当地政府中的腐败官员和执法人员认为制造的;冤案平反之后一直没有得到执行,也是魏新光收买了个别贪官污吏之后,这些人仗着手中的权力,无视法律的尊严和公正横加阻挠造成的。对于这些不正常的现象,我和你一样恨之入骨。”说到这里,肖刚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香烟,一支撂给张庆,一支递到蔡宝成面前,另外一支则叼在自己嘴上,一边吸烟一边接着说道:“但是,你应该看到,这些贪官污吏毕竟是我们党的干部队伍中少数中的少数,那些践踏法律、视法律为升官发财的权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且现在国家的反腐倡廉政策已经让这些人慌了手脚,有的更是落井下马,成了阶下囚,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国家法律在不断的健全和完善,党的凝聚力和向心力都在加强,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你为什么看不到呢?你的冤案虽然冤,但是不是已经平反了?冤案平反裁定的执行受到了阻挠,但是不是有了进展?绿城省高院能责令云浮金宝矿业依法退还给属于你的分红款并全国通缉魏新光,这是不是法律公正的结果?”
说到这里,肖刚一脸真诚的看着张庆。
“张总,我看你就答应肖监狱长吧,我觉得他说的也没有错。如果因为你的报告让服刑人员们看到希望,有了重新生活的决心,从而让他们安心改造进而维护了监狱的安全稳定,你不但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而且从一定程度上帮了肖监狱长,帮了监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你放心,发言稿我来给你写,保证有理有据,激情澎湃,让台下掌声雷动!”见张庆听完了肖刚的话之后还是无动于衷,坐在一旁的蔡宝成实在忍不住了,凑到他的身边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起来。
正在低头抽烟的张庆抬起头来看看肖刚,然后又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蔡宝成,然后苦笑了一下,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唉,您们二位呀,这是逼良为娼啊!”
“哈哈哈哈哈!”听完张庆的话,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肖刚和蔡宝成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在海福监狱三监区,在张庆生活了近六年、曾经出入过无数次的服刑人员大餐厅里,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