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
张公到大殿时,朱翊钧正端坐在朝堂上,神情凝重。殿下,只有张首辅在候,其余大臣尽皆屏退。而在殿侧,还有两个怒气沉沉的外族汉子,坐在铺绒大椅上。两边各站着两个同属外族且身材魁梧的随身卫士。
两人皆衣本族服侍,戴翻毛皮弁,穿平底马靴。举止豪放不拘,说话时有些粗声鲁气,不知是因有事恼怒还是本身性格如此。两人头上都扎着细辫,身上挂了许多饰物——有玉制,有象牙制,也有琅玕制等。左边汉子的脖子上还戴了一块锥形骨饰品。
待张公按例行了朝见礼,朱翊钧向他介绍两位外族汉子道:“张爱卿,这两位是顺义王派来与我朝商谈贸易的使人。左边这位就是把汉那吉——”张公向他投去微笑,并行了一礼,对方却当作没看见。只听皇上继续介绍右边汉子道,“在他旁边的便是其从兄扯力克。这次召你进宫是两位听到些外面不好的传言,特找你证实。”
张公心下一紧,脸上却不露声色,道:“不知二位想问什么事?”
扯力克拍了拍大腿,率先说道:“我有个妹妹最喜游山玩水,常在中原居住。她是家父收养的义女,平常最是疼她,就是祖父亦常视她为掌上明珠。这回来京,我一直与妹妹有联系。前两天听她说自己相中了京城一个叫孟芸洲的马具商人,两人来往甚密,互有情愫。无奈家父和祖父在家着实念她得很,这次特意嘱咐我趁此机会带妹妹一同回去。就在昨天,我准备去找她诉说此事,却不幸听到有人谈论他和姓孟的跑到通州遭难的消息。因不知传言真假,特让皇上召你进宫细问此事。”
张公知道避不了,索性实言相告道:“昨日通州确实有一女子不幸遇害。但不知是否就是令妹。——她叫喜雪梅。”
扯力克顿时一惊,又怒又悲道:“喜雪梅是我妹妹自己取的汉名,她本名叫喜塔尔。你说的可就是她?”
“还请节哀顺变。”张公已不知再说些什么,只能如是安慰道。
这时把汉那吉道:“喜塔尔并未与谁结过仇,何以就遭此毒手?”
张公道:“据我们调查获悉,令妹之死或许只是个意外。凶手的目标可能并不是她?只是一时失算或是实施行凶计划过程中节外生枝,导致误杀了令妹。”
“对对对,”这时张居正走到朝中,向朱翊钧拱手道,“此事还得从老臣前段时间收到的一封信说起……”
说着张居正便把有人反对新法并写恐吓信要挟等事详细说与圣上。圣上听后勃然大怒,又问张公案件进展。张公见事已至此,已无可隐瞒,故也将前因后果说了个详细。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反倒气炸了扯力克。他赫然起立。朝中卫兵亦上前一步要阻止,两人身边卫士亦握刀在手。最后还是把汉那吉将从兄拉住:“兄长莫要莽撞,先听听他们有什么说法。”
扯力克这才愤愤坐下,朱翊钧朝两边挥挥手,卫兵亦退回原位。
扯力克虽然已坐下,但语气依然怒极道:“你们推行新法,遭自己人反对报复,与我们何干?如今无端害了我妹妹性命,我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
“您也莫急,”张公宽他心道,“张某回去定竭尽全力,尽快找到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
“没错。”朱翊钧亦说道,“待张大人找到凶手,朕就将他送与君手,任凭你怎么处置。”
“话倒是轻巧,”扯力克依旧不依不饶道,“凶手自然该千刀万剐,可哪怕她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换回我妹妹性命。”
朱翊钧亦感到为难,一时又没有法子。只好暂时承诺会有满意答复先将两人稳住,再送回济贤楼等候回音。
之后朱翊钧又召集群臣商议,众人听了这事,有提议说不管的,也有出于大局着想让顺着对方的,也有怕揽事人云亦云的……
最后,朱翊钧以己方有错在先,又考虑到未来边境宁靖为重,故决定对扯力克等蒙使采取怀柔策略,避免激发更深层次的矛盾。不仅如此,他还对主管此案的张公下达了铁命令——十日内必须破案,且找到真凶后交由扯力克任意处置。
——张公从宫里回来,刚到大理寺门口,白应春范右堂等人便都迎将上来。
“怎么样?皇上有何指示?”白应春率先问道。
范右堂亦迫不及待道:“看大人郁郁不快,莫不是真让萧仵作说中了?”
“若真是这样本案可就雪上加霜了。”周正芳不免担忧叹息。
张公没立马回众人,只是朝衙堂缓步迈去。众人也只好先跟着进去。
到了衙堂内,张公从公案上拿过记录案子的录簿,开始自顾自徘徊起来,心里还一直在努力思想着什么。白应春等人进来见了,也不敢再追问打扰,只是围站在旁,等待张公指示。
也不过片刻时候,张公终于在堂中站定,环视一眼身边僚属,之后将目光落到白应春身上,问道:“对了白大人,本官让你问林含远的事怎么样了?”
张公临进宫前跟白应春吩咐过此事,这时见问,白立马点头应道:“大人一走下官便去找了林含远,他说自从有了杀人嫌疑后便听从官府命令,不敢远行,好随时接受官府传讯。前天林含远在衙里接受完讯问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也就是说,通州喜雪梅的事应与他无关才对。”
“我想也是,”张公虽感到失望,但又觉得此乃意料之中的结果,“到了这关头还敢犯案,无异于主动出首了。只是凶手这么做究竟目的何在呢?”说完又不免一声喟叹,颇颇无奈。
范右堂这时又乘隙问道:“大人此次入朝,想必是圣上也在关心此案进展。”
张公这回实话说道:“岂止是关心,圣上这次给我们下了铁命令,十日内必须破案。”
“这……这简直就不可能嘛!”岳继忠在旁听了,当即吃惊道。
范右堂亦大为不解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何以这么急着我们破案?”
张公道:“萧仵作猜得没错,来京蒙使称喜雪梅是他义妹,得知喜姑娘被害后又悲又怒。皇上出于大局考虑,只好下令教我等早日查出凶手,以平息此事。”
随着周正芳又问道:“大人可有跟蒙使解释,说喜姑娘的死乃凶手误杀所致,并非有人针对她而害她性命。”
“当然说了,”张公道,“不仅如此,首辅大人也在一旁解释了不少好话。无如那帮蒙人性子暴烈,并不是讲理的人。最后皇上实在无计,便承诺尽快捉拿凶手,然后交由他们处置。虽然皇上因我们这边有错在先做了让步,但看两位蒙使的态度此事似乎不好应付。”
白应春道:“蒙人向来不好打交道,这次要在十天之内破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直到现在,我们不仅没找着凶手,连仅有的两个嫌疑人都被排除出去了。如今继续调查又等于是重头再来。莫说十天,怕是三十天也不定有眉目。”
张公听了白应春这番话,还没来得及气馁呢,脑子里却陡地灵光一闪,说道:“白大人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或许我们真的需要推倒重来。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后,我们就应该考虑是否从一开始我们就绕进了凶手给我们故意布置的‘迷魂阵’中。”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白应春追问,其余人也或有不解,皆看着张公等待答案。
张公这时转入公案,取了纸笔,又走到众人中间。他先是拿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在圈中点了三个墨点,开始说道:“我们假设最近发生的所有案件都在这个圈中,这三个墨点代表禽畜房事件、吴允江之死以及喜雪梅之死。当第一个点——即禽畜房事件发生第二天,吴允江就被人毒害在自己书房。以我们以往的调查思路,自然最先考虑的就是动机和作案条件,这也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常规调查手段。然而我要说的是,在这整个圈中发生的所有案件,或许属于例外。也就是说,我们照以往的调查方式不仅行不通,反而在南辕北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听到此,岳继忠忍不住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凶手早就策划好的?”
“不,”张公回道,“你只说对了后一半,凶手确实知道我们会怎么去调查此案,他很清楚官府会根据什么来确定嫌疑人以及凶手,所以当我们根据案发情况怀疑孟芸洲和林含远是杀害吴允江的凶手时真正的凶手其实也正等着我们这么去做。”说到此张公又在圆圈外又画了一个大圈,继续讲解道,“这个大圈就相当于凶手的整个计划,他把所有事件计划得天衣无缝,以至于我们再努力也顶多是在他给我们计划好的死胡同里徘徊,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寻得真相的突破口。我们只有把思维和眼界放宽到整个大圈之外,才能一窥凶手的真实面目。我们现在就好比井底蛙,以为目之所及便是全部,而凶手却在井外安排了我们的一切。但我们也用不着泄气,‘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推倒重来不代表我们以前所做的努力就全部白费,我们推倒的是确定凶手身份的眼界和思惟。只要我们跳出这口‘井’,要找到凶手,在我看来并非难事。”说完张公又扫视了众人,眼睛里再次露出自信。
白应春想了想,却有些质疑道:“大人话虽如此,但要推倒线索从新来过,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皇上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天,别说凶手,就是确定下一个嫌疑人怕不定能来得及。”
张公笑道:“白大人毋须担心,不管十天还是半个月,我们全力以赴去做就是,说不定我们找到关键线索后还用不了十天呢。而且刚才我也说了,这件案子与其他案子不同,我们照以往的方法是决计行不通的,因为凶手似乎也精于此道,所以他在我们之前就利用了这个方法来迷惑我们的调查。因此,要想破案,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范右堂源于对张公一向的信任,此时也有了几分信心,“大人打算怎么个反法?”
张公这时又提笔将三个墨点连成一个三角状,并进一步解释道:“说来也简单,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方法将三个事件连在一起,而不再是顺着凶手安排的路往死胡同里撞。大家想想,吴允江被毒死后,由于孟芸洲和林含远在他生前去拜访过,所以我们便将两人列为嫌疑人,且在两人身上耗费了不少精力。之后我们更得知了孟芸洲熟悉吴允江并俱备杀人条件、林含远因为催缴赋税一事和吴允江生怨的消息,因此更加笃信凶手就是两者中的一个。殊不知,我们正在凶手的圈套中越陷越深。如今孟芸洲和林含远都被证明是清白的,我们也是时候醒悟了。现在不妨反过来想想,其实只要凶手稍微打听一下吴允江的情况,之后想利用孟芸洲和林含远来为自己杀害吴允江的罪行充当挡箭牌,想必也不是什么费力之事。当我们把案情反过来推理的时候,此时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孟、林二人是否有杀人,而是凶手为什么要安排两个嫌疑人出现在我们的调查中。这才是关键疑点所在——现在听来,大家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听上去倒也是这么个理,”周正芳道,“但这也是大人在得知孟、林二人不是凶手后的又一种假设而已。本案是否如大人所说需要‘反其道而行’恐怕还有待证明。”
“没错,”张公一把将手中纸捏成一团,信心百倍道,“所以为了证明,本官要再查案发现场。”
白应春道:“大人要用与往日不同的查案方式也不是不可,只是大人把我们这些日的调查受阻都解释成凶手的精心策划,却也有失偏颇。毕竟不仅仅是吴允江命案,照大人的说法,除了吴允江一案外,凶手还要在整个事件实施前就提早计划好禽畜房事件以及后来的喜雪梅一案,过程中还要保证天衣无缝不露破绽。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目的才会使凶手费尽心机去策划如此庞杂繁复的命案?”
张公听罢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负手转身望着堂外,沉默良久后,才缓缓道:“如何说呢?一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究竟可以处心积虑到什么地步,也许我们永远也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