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公回了大理寺,天色尚早,安排出去的人也都还没有回衙。于是张公找到周正芳,传令他派人通知白应春和范右堂,全力搜捕一个和被勒死之人相貌相仿的人,凡是自称唐再兴、唐再隆、余再隆等名字者,皆重点调查。即便长相不符亦要查验其是否有易容或男扮女装迹象。
安排下去后,张公又请了当地有名的画师到殓房,教他将死者画像描出,准备传与四方城门官兵,好教其配合寻找与画中死者相似之人。
画师是个有着道骨仙风般气质的老者,一到殓房便手脚麻利地摆好画板和墨笔。张公和萧益和则将停放池塘死尸的门板抬到墙角,又把尸体抬起来半靠在墙上,直到画师点头方才稳住尸身位置。
只见画师,时而观察尸身,时而笔若游龙在画纸上描摹着。不消多大时候,便已搁笔。张公和萧益和上前打看,倒也画得活灵活现,比起冷冰冰的死尸,画中人的眉目间反而更多了几分精神气。
张公付了画师润笔费,便送他出去。回来时又将画卷起入袖,并和萧益和一起准备将尸体重新抬上停尸台。
刚把门板放下,萧益和却不慎踩到脚下一清洗尸身污垢所用的小水缸,顿时一趔趄,往旁边栽倒过去,因此撞到放有居不易尸体的停尸台。那停尸台,不过是由两条长条凳做支撑,上面再安放搁尸体的门板而已。那门板经萧益和这么一撞,自然稳不住,顺势一倾掉将下去,尸体也从门板上滑落下来,摔了个肚皮朝地背朝天。
张公见此,摇摇头。又和萧益和一起将居不易的尸体抬上门板,再将门板抬回凳上。
此时尸体虽然放回原位了,可尸体的嘴上却沾了不少地上的泥沙。
萧益和捡起绊自己脚的小水缸,重新盛了清水,端到居不易尸体旁,开始清理起面部的污垢来。而张公则走到殓房一角检查起那个绳圈和羊皮袋子来。
正如萧益和之前所言,绳圈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羊皮袋子靠近两边底角的地方有个不大的破洞。张公虽绞尽脑汁,亦难得其奥妙所在。
这时忽听萧益和在那边大声招呼道:“大人,快来看看这个。”
张公听闻,立马放下羊皮袋,朝停尸台走去。
“怎么了?”张公问。
萧益和手里正拿着一根筷子,筷子端头上沾上了某种焦黄色的物质。他把筷子伸到张公面前道:“大人你看。”
张公端详片刻,不解道:“这是什么?”
萧益和指了指居不易,回道:“刚才卑职擦拭死者嘴部时,不小心将渣滓弄进嘴里。于是用筷子想要将它清理出来时便连带着掏出了这种焦黄色的东西。看上去应该是被浓烟熏过后留下的烟渍。”
张公走到尸体前,将尸体嘴部捻开往里查看,又重新找了根干净的筷子伸进喉咙搅动两转再取出,发现筷端又沾染上了焦黄色,甚至还有一些湿灰。
张公将筷子在验尸台上的一张白布上擦了擦,又检查了留在布上的湿灰,后得出结论道:“是香灰。死者生前被人用香熏过喉咙。”
“若凶手是想置居不易于死地,这么做其目的又何在?”萧益和对此深感困惑,遂探问道。
张公道:“本官遇到的大大小小的案件,少说也有数百起。凡以香熏喉者,大抵两个目的——一是无心使人致死,只是以酷刑般的惩罚,使其承失语之痛;二则为凶手欲置其死地,但因某种缘故,必须先使其哑,再取其命。很显然,居不易属于后者。”
“既然已决定要使其毙命,又何以先致其哑?”萧益和继续问道,“难不成只为目睹死者痛苦煎熬,以此为快?——如此行恶者若非生性残忍,便是与死者积有深仇。”
“恐非如此。”张公道,“居不易是白天从高处坠落身死,身死之前并无人听到其痛苦呻吟之声,所以可以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不仅如此,凶手很可能就是要利用香薰喉咙的方法来完成自己的谋杀计划。换句话说,这场布置精巧的谋杀中有一个条件就是——死者永远不能开口说话!”
“这就更奇怪了,”萧益和越听越困惑道,“要想让一个人不说话,办法多了去了。用东西堵嘴、拿蒙汗药迷晕、再残忍一点的直接将舌头割掉都可以。为何凶手偏偏采用这等费时费力的办法。”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张公道,“凶手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若不够聪明,恐怕此时早已在衙门的大牢里待着了。”
“这倒也是。”萧益和说着便不再追问,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回停尸台旁,扯开尸布想要重新给居不易盖上。
张公见他走路这些瘸,便问他道:“你这脚怎么回事?”
萧益和抿嘴苦笑道:“刚才卑职脚滑摔倒时不小心崴的。刚开始不觉得,一走路却痛得厉害呢,就跟活生生撇断了一根脚趾一般。”
“那你赶紧去医馆看看吧。”张公话音刚落,突然又想到什么,二话不说,走到从池塘捞出的尸体的双脚处,一把将尸布掀开。
萧益和狐疑道:“大人这是?”
张公检查了死者双脚,口中喃喃数语。萧益和虽不知张公说些什么,但从其表情来看应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
不等萧益和再问,张公便拿了绳圈与羊皮袋子,与他告别出了殓房,之后径往闲趣楼赶去。
到了闲趣楼,张公刻意在门口徘徊,一直于附近藏身监视的岳继忠见是张公到来,急忙出来相见。
张公道:“可有发现可疑人员来过?”
岳继忠道:“都是些寻常路人,并无可疑者。”这时他看到张公手上的绳圈等物,遂又问,“大人又将它拿来做甚?”
张公撕下封条,推门而入——岳继忠紧随跟上。等到了居不易摔死的地方张公才道:“先试试看能否解开杀人之谜吧。”
“大人知道这玩意儿的用处了?”岳继忠扫视了一遍现场道。
“没有,”张公回道,“所以我这才将它重新拿来,希望能有新的发现。”
岳继忠仰头望向楼顶:“既然居不易是系从高处坠落而死,这闲趣楼里唯一可能摔死人的地方就是三楼或楼顶了。凶手会不会是从楼顶将居不易推下来的?”
“应该不会,楼顶视野开阔,在那里谋杀一定有人看见的。况且楼顶南北向呈‘人’字形,如果居不易是被从那里推下,对面的刘大姐听到的声响就不仅仅只是两声撞击声了。”
“那这么说来只有三楼了。”
“走,上去看看。”
说罢张公把绳圈和羊皮袋随手扔在地上,率先朝楼上走去,而后岳继忠亦紧跟着上了楼。
到了三楼,张公没在大堂停留,而是直接转入了由左侧通往的卧室。
卧室不大,陈设简约。家具只一床、一柜、一案,仅此而已。虽然简单,却都是上等木料所制,颇显气派。
床上被褥齐备,被子被掀开一角;衣柜没打开,外面有些灰尘,张公打开检查时,见其并无别物,乃空柜而已;桌案上有一水壶,以及一根快烧到底的蜡烛。岳继忠上前端起摇了摇壶,还有一些水在里面,晃荡有声。
岳继忠见张公还在对着床发神,便走过去道:“大人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张公环顾房间而语道:“据白大人打探到的消息,这闲趣楼已很长时间没住人,这房里的家具表面大多蒙了一层灰,只这床榻和桌案倒还干净。床上的被褥崭新,应该也是从柜中刚取出的新被——由此看来居不易当晚回闲趣楼后就在这间卧室就寝的。并且把自己用得上的床榻和桌案临时清理了一下。但有一点有些奇怪——”张公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似有所思。
岳继忠这时走到桌案旁,追问道:“大人是觉得这壶有怪异还是这蜡烛有蹊跷?”
张公指着床上崭新的被褥道:“本官倒是有这个好奇——居不易死时无论衣裳还是鞋袜俱已穿戴整齐。如果当时他已经决定不再回到床上休息,何以不将主人家被子叠好。就算他倦于做这些琐事,但总当把被褥重新放回柜里吧。”
“会不会他今天晚上本来还打算再睡一宿?”岳继忠猜测道。
“绝对不会!”张公立马斩钉截铁道,“案发当日,讯问肖大旺时,他曾提过居不易前一天晚上要到闲趣楼睡觉的原因,说是为了第二天可以早一点开工刷漆。因为居不易下午还有别的活,所以很赶时间。如此一来,显然居不易在闲趣楼的活下午之前便能做完,也就不需要在此再睡一晚了。”
“哦,卑职明白了。”岳继忠恍然有悟,“被子未叠或未重新收拾,说明居不易睡觉当晚曾起过床。”
“没错,”张公点头,“极有可能就是凶手来了,他起床查看究竟,但依然未躲过此劫。”
“会不会只是去如厕?”岳继忠再次提出假设,并又看了水壶一眼道,“看样子那晚他没有少喝水,应该是喝多了酒导致口渴的缘故。”
张公走到案旁,拿起那截只剩一两寸长的蜡烛看了看道:“上什么厕所能耗掉一整根蜡烛?”
“大人仅凭这小半截,如何就断定昨晚烧掉的是一整根蜡烛?说不定居不易一开始用的就是半截蜡烛呢。”
张公突然神秘一笑,把蜡烛凑到岳继忠面前:“你试着看看,能否从蜡烛的成色,以及从蜡油的凝固状态得出本官的结论。”
岳继忠见张公一脸神秘,也郑重其事地察看起来,又是用手摸,又是用鼻子闻,最后无奈耸耸肩道:“卑职愚钝,实在是看不出来。若大人有诀窍还望不吝赐教。”
张公突然哈哈笑起来,岳继忠更是一头雾水。张公把蜡底亮给他看——只见蜡烛底部刻有“方记”二字。
张公解释道:“你以为本官是神仙啊,光从成色上就能看出蜡烛用了多少。事实是那天肖大旺将居不易送来闲趣楼时,因怕他不熟悉摸黑,在途经方记烛铺时特意买了一根蜡烛给他。所以本官才敢如此断定。”
“原来这么回事啊!”岳继忠恍然大悟,方知大人和自己开了个玩笑,只好摸摸脑袋傻笑了两声。
“你在这屋里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我出去看看。”说罢张公便朝屋外正堂走去,岳继忠则开始在卧室翻箱倒柜找起来。
张公再次来到堂中,此时的地板上已比之前干燥了些。在观景台右侧的梁柱背角有个装杂物的竹篓。里面装有细颈花瓶、旧茶壶以及一些散乱的棋子。在这些杂物的缝隙中,有一个不起眼的纸团。
张公好奇,将他从中翻出,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张空白宣纸。只是现在两面都沾有红色污渍,还有不少折痕。张公将污渍凑到鼻下闻时方知原是居不易刷柱子的漆料。
在宣纸近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字体很小却十分明显的“苗”字,。张公正觉诧异时,便听到卧室岳继忠在喊。便拿着宣纸往卧房快步走去。
进了卧室,张公见岳继忠手里拿着一根约有三四尺长的铁钎。
“大人你看,”岳继忠把铁钎递与张公道,“这是我在床下拾得的。看上去应该是建房时用的。”
张公拿过铁钎掂了掂,很沉。铁钎头端呈扁平状,钎柄及把手处则呈圆状。其工匠们常用它来撬动某些重物。
张公掂量完将它顺手放在身旁的桌案上,说道:“没错,这应该是建造闲趣楼时用的工具。我曾在一楼杂物室看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铁钎。它怎么会在床底下去呢?”
“会不会是居不易带上来的?”岳继忠问。
“不会,”张公答道,“刷漆不比盖房,根本用不到这种工具。”
“那会不会只是居不易担心一个人在楼上不安全,故意找来防身的呢?”
“那更不可能了。若是防身应该放在枕头旁,放床底下起什么作用。而且如果他有这等警惕,恐怕就不至于陈尸与此了。”
“那这么说来只能是凶手带上来的了。”
“没错,也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欸,大人你手里拿的是何物?”这时岳继忠注意到张公攥在手里的纸札。
“哦,这是我在外面梁柱旁的一个竹篓里翻出来的,”张公展开手中宣纸道,“这上面用红漆印出了个火苗的‘苗’字,但不知何意。”
“会不会是和一个姓苗或名中有苗的人有关?”
“这个尚且不知呢。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大。”
“对了,大人说要解开凶手杀害居不易所用的作案手法,可有眉目了?”
“还没呢,”张公耸耸肩道,“我还是低估了凶手的作案能力。”说完不禁叹了口气,颇是有些无奈。
“大人今天早上不是去找严尚书了吗?可有得到什么消息吗?”岳继忠又问。
“行了,”张公收起宣纸道,“消息倒是有,而且我已经派人转告范寺丞他们了。我们先回去,等他们回来再作详议。”
“那这铁家伙可要一起拿回去?”岳继忠看了眼桌上的铁钎问道。
“不用,”张公道,“就留在房里就好。另外,待会儿把楼下的绳圈和羊皮袋也暂先放在一楼杂物室存放,等解开杀人手法后再说。”
岳继忠应承后同张公一起下了楼,出大门时又将门上封条重新封好。等两人回到大理寺时已是黄昏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