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良乡县。
亥时三刻,村民卫该之妻李美姑正在睡觉,朦胧中听闻院里的狗突然吠得很厉害,本以为是有生人路过,便没在意,加上丈夫此时还在院里赶工制笔,就更没放在心上。
就在李美姑准备继续睡觉时,突然又听院里传来丈夫的厉喝声:“抓贼了!抓贼了!”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似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这下把李美姑惊得睡意全无,一个激灵便从床上坐起来,又慌里慌张地穿好衣裳,准备出门看个究竟。
等李美姑穿戴好出卧房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丈夫的喊声,只剩下自家和邻家的狗在狂吠不止。李美姑边喊着丈夫名字边往院子里走去。此时的院门正敞开着,院里还有一盏灯笼亮着,一个晾笔杆的架子倒在地上。她又叫了两声,依旧不见有人答应,回头见自家的狗还吠得起劲,便以为丈夫是捉贼去了。
李美姑正打算出院看看,扭头见竹房的门还敞开着,便上前一把将门重重关上,也来不及上锁,便急急拿起灯笼跟出院门去……
次日,申时。张简俢带领千户佘若钦登门良乡县衙。良乡县知县吴允江三十岁出头,体型略胖。个子不高,肥胖使得他额挤重纹,颌堆双颔。面色倒是红润,只是一双小眼睛永远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眯成一条缝。他还有些哮喘的毛病,时不时地会咳上两声,也不知他的面色“红润”是否也是因为经常咳嗽的缘故。
他见是指挥使大人和千户大人来访,赶忙眨巴着眼睛下堂迎迓,紧跟他身后一颠一颠的是个矮身瘦、五十来岁,腿脚还有些跛的县丞马备。
“张指挥,佘千户,难得下访敝县,小县有失迎迓,失礼失礼。”吴允江拱手说道。
张简俢把手一挥——身后的兵士亦立即止步,说道:“吴知县,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找你来有正事。”说着往堂中环顾一周,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吴允江身上。
一听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找自己有要事,吴允江一个小小知县自然不敢怠慢,见对方环顾四周,立马会意,当即屏退闲杂人员,又吩咐马备对指挥使的手下好生招待。自己则把张指挥引入衙堂后室,佘若钦本想跟随入内,却被张简俢留在外面守着。到了室内,吴允江亲自捧茶看座。最后两人一左一右,列尊卑之位而坐。
吴允江待张简俢坐定,又喝了口解渴茶,方才谨慎询道:“指挥大人,小县官卑位微,又一向循规蹈矩,不知如何就惊动了圣上,竟派大人您亲自来过问吴某了?”说完又压低嗓门轻咳了两声。
张简俢把茶杯往几上一磕,顿时茶盖与茶杯发生清脆的碰撞声。他把身子往椅子上一仰,同时将两手交叉于腹,一副十分惬意的表情,言道:“今天本使来可不是受圣上之命。是李太后给予本使父亲的特权,让我来此的。”
“哟,原来是受令尊首辅大人的使命。”吴允江努力睁大着眼睛,目光坚定而又面露感恩之意道,“当年张首辅见我家贫,助我学资得以考取功名,才有吴某今日之禄位。古云知恩图报,张首辅位极人臣,某一直无以为报,既然这次指挥大人是受恩人之命前来,有什么事尽管交代,刀山火海,肝脑涂地,吴某在所不辞!”
吴允江的这番话虽多多少少有几分客套意味在里面,但见其语气之铿锵,表情之肃然,亦使张简俢在心中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于是张点明来意道:“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家父推行‘一条鞭法’的事。关于新法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当然,”吴允江立马道,并极为拥护,“首辅大人深明大义,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推广新法,为国为民,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壮举。吴某力微,但愿效犬马之劳全力拥护首辅大人。”
“很好,看来父亲没有看错人。”张简俢从椅背上直起腰,更加郑重其事道,“这次,我们主要在京畿各县调查官吏及一切反法的刁民。也包括逃避赋税的财主豪绅。”
“明白明白。一定照办。”说完吴允江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张简俢啧啧嘴:“你这咳嗽挺厉害呀,没问题吧?”
吴允江忙道:“指挥大人勿虑。这是吴某的老毛病了。说也奇怪,平常并不如此,只是闻了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后会出现喉咙发干症状,因此引发咳嗽。许是因为衙外有卖胭脂水粉的行商路过吧,经过堂风吹进来,引起哮喘。小县并无不敬之意,还望指挥大人不要见怪。”说完又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这时张简俢却忽然笑起来,吴允江看得莫名其妙,正要细问时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同时道:“你的咳嗽可不是什么卖胭脂的引起的,这是本官来的路上给夫人买的胭脂,没想到还让吴知县犯哮喘了,看来是张某人的不是了。”
“不碍事不碍事,指挥大人不必过虑,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了。”吴允江以手扇鼻,驱散空气中浓烈的胭脂味,喉咙虽然不适,却还强作客气。
吴允江说完后又从身上掏出一个装有不知名汁液的青花小瓶,张嘴往舌苔上滴了几滴,随后又抿嘴吞下。
这回换张简俢看得莫名其妙了。吴允江见指挥大人疑惑,便道:“让大人见笑了,这是吴某随身准备的止咳散溶液,每次犯病时吞下几滴,很快便有好转。”
张简俢见吴允江喝了几滴药液后果然不再咳嗽,便收起手上胭脂继续说起正事来。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就在张简俢准备结束谈话离去时,忽闻县丞在门外喊吴允江:“知县大人,有一村妇来报案,说丈夫被杀了。”
张简俢停了话,吴允江也朝门口看去,随后又看向张,似乎想征求对方的意见。张简俢拍了拍飞鱼服摆角,起身准备离开,同时又轻声道:“这种事速战速决为宜,不要耽误大事。”
吴允江诺诺连声,毕恭毕敬地将张简俢送出门,待锦衣卫众人去后,便上堂理事。
一声惊堂木响,两边列班喊过堂威后,吴允江便开始对堂下跪着的妇人发问道:“下跪何人,有何冤情,且一一报来。”
堂下跪着的妇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头顶荆钗,身穿布裙,肤色暗淡——想是经常劳作的缘故。虽不足四十,却已是手有茧而面无光。她的左手中指似乎刚受过伤——想亦是因为劳作的原因——正上着某种粉状的草药,看上去显得黑乎乎的,颇是有些难看。她见知县大人发问,忙毕恭毕敬回道:“民妇李美姑,今日登堂,是为丈夫被贼人杀害一事,请求大人为民妇作主,教贼人为丈夫偿命。”
吴允江见她是女辈,手上又有伤,便准她站起来说话,并问道:“李美姑,本官先问你,你丈夫姓甚名谁?如何被杀?从头说来。”
李美姑谢过后,起身道:“回大人的话,我丈夫姓卫,单名一个该字。和我一样都是三十六岁。昨晚我因为明日要早起赶集,所以睡得很早。丈夫因为第二天要进城送货,但因为这批货还没有完工,所以就点灯赶工。到了亥时三刻的样子,我就听见院里狗吠得厉害,起初想到丈夫还在院里,也没太在意,以为只是院外有赶夜路的人路过。但正当我准备再睡时,又闻院里传来丈夫叫捉贼的声音,于是我也慌忙穿衣起床,可等我出房门时却不见了丈夫,以为他跟出门捉贼去了。之后我也关上门提灯跟了出去。结果出门往四邻家一问,都说没见到贼影,更没见到我丈夫。因为害怕,我也不敢再独自回家睡,就在邻里一家关系不错的大姐家睡了一夜。早上起来我回家也没见丈夫回来,因为担心出事,就托村里人帮忙在附近寻找,到了午时,我回家准备做饭请帮忙的人,结果却偶然在竹房的柜子里发现了丈夫的尸体,他的胸口上穿刺着一把竹筒,后脑勺也有被击打的痕迹,鲜血流了一柜子,村里的老人见了都说是刚刚才被杀的。当时我便支撑不住,等我稍稍缓过来些后便立马赶来报案来了。”
“好,”吴允江又问道,“既然案件过程已经清楚。那接下来本官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刚才一口一个贼人,喊得咬牙切齿,你可有证据证明就是此贼杀了你丈夫?”
“这……”李美姑突然有些词穷,但思维一转,又立马接道,“这很明显的事。前一天晚上遭贼,第二天中午就被杀,而且在此期间我丈夫都没再出现过,如果不是因为贼人下了黑手还会是谁?”
“那我问你,你丈夫近来可有与人结仇啊?”
“家里我敢保证,敦亲睦邻,无人与怨。至于生意场上有没有与人结仇便无从晓得了。”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专门给城里文房铺供应文房的。别人熟识的都叫丈夫作‘卫笔匠’。”
“那他跟谁有仇这事,谁最清楚?”
“若说在生意场上走得最近的应该就是马瞻马大哥了,他是制墨坊的老板,经常和丈夫合作。也是丈夫最聊得来的朋友。”
“那明日就让他上堂来见本官,本官要亲自问问。今天先去看看尸体再说。”吴允江说着就要拍板退堂。
李美姑见状,忙道:“大人且慢,马大哥就在堂外候传。他一听朋友出事,也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此时吴允江原本要打的退堂鼓也换成了惊堂木,并口中呼道:“传马瞻进堂!”
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行过礼后,吴允江便问道:“卫该生前可有与人结仇?”
马瞻一脸愁容,并咬牙切齿道:“卫兄弟一定是被那个姓韩的杀的!”
“姓韩的?”吴允江不明,追问,“说具体点儿,韩什么?”
“小的……小的不敢再说。”马瞻突然停住,露出一脸惶愧不安的表情。
没等吴允江开口,李美姑倒先沉不住气了,忙摇着马瞻手臂哭泣道:“马大哥,丈夫生前就你这么一个知心的朋友,这节骨眼上你可一定要帮忙说句话呀,就是不看嫂子的面上你也不忍心杀害你朋友的凶手逍遥法外吧?”
一旁的马备似乎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忙呵叱李美姑道:“你休得吵嚷!公堂之上,一切听大人安排,岂容你我行我素?”
李美姑听县丞发火,忙把抓住马瞻的手收回,且局促不安地拨弄着手指,悲伤的表情里夹杂了几分担忧,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行了马县丞,”吴允江见马备张嘴还要再说什么,立马摆手将他打断,“人家死了丈夫已经很悲痛了,你就不要再横加指责了。”
马备马屁没拍成,脸上无光,只好讪笑着点头唯唯,把原本想说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随后,吴允江又转向马瞻道:“你不敢说出对方名姓,可是担心日后遭到报复?”
这次马瞻没回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吴允江也是个机灵人,他见马瞻是因这缘故不肯多说,无非想要自己保证他安危,弄不好还想以此为功捞点好处。紧接着心里又思量道:自己在官场人微言轻,不敢跟马瞻承诺太多。但卫该之死要想结案,就不得不让他开口。可马瞻只是证人身份,不能用刑逼问。——思前想后,吴允江最终想出一条法子。他先是别有深意地扬嘴一笑,随后对马瞻道:“你怕凶手报复,确实合理。那你就不怕本官跟你动刑吗?”
马瞻立马一副哭腔,跪呼道:“大人饶命,小的不过一无辜平人,一没做错,二无罪名,如何无缘无故就要动刑?”
吴允江故意不为所动道:“你没杀人没放火,本官确实不该用刑。不过你既然知道凶手的消息却故意瞒而不报,那就是犯了包庇罪,你说本官该不该动刑?”
马瞻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入了知县大人的套儿,现在说了不一定就遭报复,但不说却立马要受皮肉之苦,想来想去只好妥协道:“大人我说,我全说。”
听马瞻愿意提供消息,李美姑皱眉一舒,感激地看着对方,吴允江也让他起来说话。只听马瞻不紧不慢道:“大人,这人小的之所以怕他报复是因为他身份着实不一般。他乃是良乡县今年新入榜的进士,而且已经得了官职眼看就要成为朝廷命官。您也知道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小的还只是一平头百姓而已,自然不敢招惹,万一以后要报复小的,那小的可就是案板上哀哀待宰的鱼肉,毫无还手之力。而且——”
“打住打住,”吴允江见他一直说不到重点,打断道,“你别扯那么远,你就说他跟卫该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杀人的嫌疑就行。”
“欸,好嘞。”马瞻一脸歉意继续道,“这人叫韩启廉。新科进士。在卫兄弟被害的前天上午,他俩曾为了一件事情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步。当时我也在旁边,见韩启廉和卫兄弟越吵越凶,并开始推搡起来,眼见两人就要动手,我赶紧上前将俩人拉开。临了两人还互相咒骂了一番才离开。尤其是韩启廉,似乎还说了几句将要报复的言辞。”
“大人,很可能贼人就是他扮的!”这时李美姑揣测道。
吴允江问李美姑道:“你一口一个贼人,家里可有失窃?”
“有。”李美姑想都不想就斩钉截铁道,“我婆婆生前的茄袋被偷了。”
吴允江兀自点头,又问马瞻:“你刚才说他俩是为了争论一件事,究竟是何等事情竟能让人起杀心?”
马瞻似乎是本能地看了眼四周,然后稍微压低了些声调道:“大人应该听说过当朝首辅正在四处推行的新法吧?”
一听新法,吴允江心里猛地一震,又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是说‘一条鞭法’?”
“没错,”马瞻继续道,“韩启廉就是和卫兄弟争论这事来的。卫兄弟是一辛勤劳苦的制笔匠人,首辅大人的新法对劳苦大众有利,我们小老百姓自然拥护。这韩启廉马上就要走马上任,碰巧这一条鞭法主在清丈土地,清查赋役,可以说是专制地主豪绅,以后韩到了任上,个个胆小如鼠,不肯‘进贡’,自然折了他的油水。所以姓韩的肯定对新法恨之入骨。两人就因这事在叶老板的店里吵嚷起来,当时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两客人也看见了,大人若不信可以找其他百姓证实。”
“这倒不必了。”吴允江把手一伸道,同时若有所思,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来,想毕后朝马备挥了挥手,马备立马上前支耳恭听。一番吩咐后只见马备连连点头,最后急匆匆出了衙门——虽说马备有些跛脚,但见他走起路来身子快速地一斜一正,脚下碎步紧迈,倒也不比正常人慢上多少。
马备去后,吴允江对马瞻及李美姑道:“你二人先回去,待会儿官府的人会去收尸,等送到义庄由仵作验过之后再行安葬事宜。”
马、李二人听大人已有计划,自然无话可说,一一退出堂去。之后吴允江向手下人安排了收尸检验之事后也备马急急出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