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程逍欢对阙志成特别好,但也仅限于单位,或是偶尔早晨下班让阙志成来家吃饭,除此之外,业余时间不经常往来,因为程逍欢不愿参加任何娱乐活动,只想在家看书,不希望有人打扰。在单位阙志成也明显的跟程逍欢更近一步,无论什么班都在楼下默默地替程逍欢照顾着2号、3号料口,说话也一直礼敬有加。(此人暂时也与程逍欢没有更多的故事,先告一段落,后文中有交代。)
4月中旬左右,平台上又新来了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此人叫齐明森,长得相貌堂堂,带着一副眼镜,气质有点像知识分子。可他的神情却像个没考上举人的书生,半个班一直不说话,总是无精打采的。
程逍欢一直没主动和他说话,认为新来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不该牛X哄哄的对他这个老人视而不见。
不尿我拉倒!有啥牛X的?反正我一个人干惯了……
程逍欢心里暗骂一句,当他不存在一样边看岗边看书。可半个班后,他发现此人并非高傲,而是像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一样,时而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时而用一只手捂住双眼,胳膊肘支在腿上,长时间的垂头丧气。
有心事就说明有故事,什么故事会使一个40多岁的男人这样失魂落魄呢?
爱收集写作素材的程逍欢禁不住好奇试探地问: “老哥,你看着不像从前干过体力活的人吧?”
“怎么不像了?”齐明森把长时间散乱的眼神聚拢在程逍欢的脸上,难得一笑问。
“面容和那些常年干活的人不一样,像是当过领导的人。”程逍欢胡乱猜测说,以往的酒桌经历使他懂得了“戴高乐”。
“高帽子”果然给谁戴上都乐,齐明森笑着说:“你说对了,我从前是一个部门经理。”
部门经理?什么部门呢?饭店领班的也可以称之为部门经理,X钢销售处的处长也算部门经理,同样是部门经理,两者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却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不管部门大小,当过经理就比一般人强,又怎么落魄到干这种活的地步呢?
“啥部门啊?”程逍欢继续问。
“运粮食的,就是看着一帮工人把粮食装上车,然后记一下帐,到月给他们开工资。”齐明森显然不想解释得太清楚,简单的说了句。
“那你咋不干了呢?”不想细说就不能细问,程逍欢换了一个更关心的问题接着问。
齐明森稍稍犹豫了一下,苦着脸说:“那个公司是我老丈人开的,我媳妇跟我离婚了,我就不能再在那干了。”
程逍欢知道此人既然已决定把隐私说出来,就说明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于是便进一步地问:“哦,因为啥离的婚啊?”
“我跟我们公司的出纳员搞破鞋,让我媳妇知道了,然后我媳妇就跟我离婚了。”
“那个出纳员有家庭吗?”
“才26岁,没结过婚。”
“漂亮吗?”
程逍欢这一问似乎勾起了齐明森美好的回忆,他眼中复苏了光彩说:“当然漂亮了,大高个,长得不比明星差。”
“那你离婚以后还跟那个出纳员在一起吗?”
齐明森苦笑一下说: “我过去是经理的时候人家能看上我,可如今我混成这个样子,人家可能再跟我吗?房子、车全是我老丈人买的,法院就我判给我几万块钱,我就算是净身出户离的婚。我媳妇知道我跟她的关系后,她也不能再在那个公司干的,但人家有学历,长得又漂亮,到哪干都一样。她知道我媳妇跟我离婚后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对我的态度就马上变了。”
“那她对你也没有真感情啊?”
“哪来的真感情?全是假的!”齐明森情绪激动起来说:“不光是她,社会就是这么现实!你风光的时候,请你喝酒攀交情的朋友一大堆,一旦落魄了,都在看你笑话,没人愿意搭理你。”
看到他激愤的样子,程逍欢沉默下来,留给对方一段平静的时间,又随便问了句:“你跟你媳妇结婚多少年了?”
“20多年了,孩子都20了。”
“孩子都20了,跟我年龄相仿,我得管你叫叔啊!”
“叫啥叔啊?在一起干活叫叔多别扭啊?咱不论年龄,叫老哥就挺好!”齐明森笑着说,或许语气又回到他当年当经理时的常态。
“是姑娘还是小子啊?”
“小姑娘,判给他妈了。”
小姑娘,而且和自己年龄相仿,看此人长得也很精神,姑娘肯定也是个美女……
程逍欢潜意识中萌生了一个那个年龄段的男孩都会有的念头,于是便问:“你姑娘现在做什么呢?”
“在XX市上大学。”齐明森答,似乎并没有发觉程逍欢在打他女儿的歪歪主意。
大学生?那定肯与自己无缘了……
程逍欢打消了念头又像唠家常一样问:“你姑娘放假回来跟你经常见面吗?”
“离婚以后就没再见过,我对不起她妈,她也肯定瞧不起我,我哪还有脸见她呀?”他无可奈何地说,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随着齐明森的眼神再次涣散,程逍欢也不再发问了,他需要感悟很多从前没有想过的东西。
长时间的沉默后,程逍欢想到在电视剧中看过那些扛着二百多斤麻袋,一袋接一袋地往一个地方运的人。曾经认为扛麻袋是最重的体力活,于是便问: “往车上装粮,是工人一袋袋往车上扛吗?”
齐明森又笑了笑说: “不是,都是用传送带往车上运,不算太累,比咱这活儿干净多了。”
“你管着多少人啊?”程逍欢还是好奇他这个部门经理权利究竟有多大。
“50多人吧!”
“那你过去比咱段长权利还大啊?”
齐明森不屑一顾地说:“段长算个啥呀?他住过别墅吗?开过奥迪吗?到多少个城市溜达过?”
程逍欢有些震惊,没想到此人会是这等人物,笑着说:“老哥也是风光过的人啊!”
齐明森感慨地说:“混了半辈子了,啥都拥有过,一步棋走错就妻离子散啥都没了,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当时的程逍欢自认为自己读了好多书,总想用一些自己感悟的道理劝别人,于是说:“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后悔也没有用了,人还得活着,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事情里吧?还得调节心态,接受现实,至少还没惨到极点吧?你看看那些后屋上料的,有多少人都40多岁了,还在干那么累的活儿,咱总比他们强吧?”
齐明森脸上露出讥笑的神色说:“这算个啥活儿呀?”
程逍欢继续劝:“知足常乐吧!别跟你当经理时比,比比目前还如你的人心里就平衡了。”
“嗯,你说得对,人就该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走一步看一步,永远往前看,别去回头。”
当时的程逍欢还看不出齐明森只是把他当成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只为满足他的成就感,假意敷衍他几句,不愿更深一层暴露出自己或许此生只有再次辉煌才能解开的心结……
之后齐明森跟程逍欢成为单位最近的人,除了程逍欢,跟别人很少说话。后来有一天放料缺人让他替岗,第二天配料岗位的邢建业在齐明森不在场的时候,在放料那间屋里跟众人闲聊时说:“齐明森干活儿也太笨了!40多岁的人连锹都不会用!不到半个班就把他累得咧咧勾勾的,下班时看他后背全湿透了,估计都快累得拽猫以巴(尾巴)上炕了!”
程逍欢听到有人在嘲笑齐明森,有点听不下去了,极力为他辩解说:“他可不是简单的人,从前当过经理,没干过重活儿,也从来没用过锹。”
“啥经理啊?经理能上这儿干这活儿?听他瞎白呼吧!”邢建业再次嘲笑说。
程逍欢也不想再为此强辩,此事也没有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可没想到几天后齐明森不再对他像以往那样毫无芥蒂了,除了客气的笑笑,或者简单的回应他几句寻常话便什么都不说了,当时程逍欢也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又过了一天齐明森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兄弟啊!有件事儿我憋在心里不得不对你说。我是真心拿你朋友才对你说那些经历的,我也知道你没那些坏心眼儿,但你可能年龄太小,想不到那么多,有时会无意之中把咱俩说过的话透露给别人……”
程逍欢愣了一下,本能地想到邢建业肯定是拿齐明森过去当过经理的事大做文章了,也能想到齐明森听到别人用此事取笑他,心里有多难堪。
如果自己换成齐明森,有人阴阳怪气地问他:“听说你过去当过经理啊?咋寻思来X钢干这活儿呢?”或者冷嘲热讽地称呼他为“齐经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哥,那天有人背后说你坏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就把你过去当过经理的事情说了,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真不是故意说的。”程逍欢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急切地解释说,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落下来。
齐明森听到程逍欢的解释释然了许多,重新泛起自然的笑容说:“没事儿,呵呵……我受过的耻辱太多了,也啥样人都见过,早就看淡了,没啥了不起的。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呢?人更希望看到比自己强的人落魄的样子,这都太正常了。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也没太在意,只是提醒你一下……”
此事使程逍欢有了新的感悟:别人信任你才对你掏“心窝子”,你就该把别人的心里话烂在肚子里永远不对外人说,否则将没人再信任你。
齐明森在平台上只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办辞职手续的那天特意到平台上找程逍欢道别。
他当时穿着一套新衣服,意气风发地说:“我刚办完辞职手续,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
“咋不干了呢?”程逍欢立刻从长椅上站起来说。
“我从前的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份到外地的一个公司搞销售的工作。”
“那挺好,你当那么多年领导了,善于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肯定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呵呵,我在单位一直很少跟别人说话,你咋看出我善于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呢?”齐明森的语气又恢复了领导范儿。
“打交道也分跟谁吧?最起码我一直认为你不是简单的人。”
“呵呵,这话说得让人心里舒服!对了,把你家电话号码告诉我一下,我要是能在那边站稳脚,会打电话找你的。”
程逍欢知道齐明森的言外之意是将来如果还能当上领导,会打电话找他过去当助手。
不管齐明森能不能当上领导,至少他还有当领导的心劲,也说明的这个人又枯木逢春了。
留了电话以后程逍欢问:“你啥时候走啊?”
“明晚7点的火车。”
“那我送不了你了,明天我4点班。”
“不用送,等我下次回来再聚!”
“嗯,行,咱俩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程逍欢知道齐明森那句“等我下次回来再聚”是为了避开一个问题——送行酒。
程逍欢当时每月的零用钱都是有固定规划的,请别人吃一顿饭就会捉襟见肘,所以他一直没有开口请齐明森吃饭,而齐明森肯定是把离婚后得到的几万块钱花没了,实在没办法才托人来X钢来当临时工的,不然一个当过经理的人又怎能放下身价去忍受别人的碍眼呢?所以他此时也没钱请程逍欢吃饭。
看着齐明森转身离去的背影,程逍欢若有所思:齐明森曾经说的那句“一旦落魄了,没人愿意搭理你”显然是错的,其实并非所有的朋友都那么冷漠,不是还有朋友能伸手拽他一把,给他介绍搞销售的工作吗?另外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尽管一无所有了,但只要有能力、有经验,就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齐明森后来一直没有往程逍欢家打过电话,可能是号码弄丢了,或是几年之后电话都被手机取代了,要不就是一直没混到想去给他打电话的那一天……还有另外一种谁都不愿承认却又客观存在的可能:人的思想会随着境遇而改变,当年在意的情义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过眼云烟。但无论哪种可能,齐明森能在临走的前一天特意到平台上向程逍欢道别,成为了程逍欢一辈子都记忆犹新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