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鸟猝然飞起,掠破夜空的轻响,让原本就无法安心入睡的武动,瞬即被惊醒,霍地从竹塌上翻身坐起,披一件裘皮棉袍,提着剑慌忙推开门扉,踏着没膝的积雪,刹那冲到周莹莹的坟前。
细细检查了一遍,在他确认四周都完好无损后,脸上的紧张之色才算渐渐松缓下来,一边抬手轻抚着墓碑,且顺势坐在墓碑下面,一边则从棉袍内取出一个装满了酒的皮囊,痛饮一口。
“我又想多了,莹莹你只管安心入睡,毋庸理我。”
武动紧靠着墓碑,凝望夜空数寒星,虽然距离周莹莹的玉殒已经过去有一段时候,可每每想起时,依然令他如同江海翻波浪,如锥剜心。
“我林泽兄弟说的在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有些事情看着像是过去,实则过去的只是时间,就如同你虽然已经不在,却永远融入我的血肉之中,永远不会磨灭半分。”
皮囊里的酒被喝光,武动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明显有了几分醉意,但目中却异常清澈。
“莹莹,明日我便要下山去,不要怨我离开你,毕竟有些事情,该办还得去办,不过在离开之前,就把我这阵子才练成一套剑法,留下来为你作伴。”
言罢,武动神情专注,缓缓拔剑出鞘,随着剑身一寸一寸的离鞘,他身上伤感之意也随之一分一分的增强,最后这伤感之意居然化作了实质一般,竟鼓动衣袍猎猎作响。
“百念齐灰烬,独剩离人影。”
伤感最浓时,一道剑光始于墓碑前,撕裂夜空,没于茫茫,清脆的剑鸣,仿佛是要断肠。
“一钩残月向西流,万里长空为魂舞。”
旋即,一道紧接一道的剑光骤然乍起,凌厉的剑气,使得地上一大片冰雪,霍地疾翻涌起,喷珠溅玉一般迸溅不断,如波飞浪卷,甚至连山风都顿止。
武动一口气将这一套剑法,反复演练的三遍,才收住身体,气喘吁吁的重新坐回墓碑下,似乎并不打算回到竹屋,而是陪伴至天明,只是他却浑然不知,此时此刻,不远处崖岸边的一棵雪松下,正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兀自杵立,两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的盯住他。
骄阳当空,明媚的阳光尽情的倾洒大地,只是眼下正当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因此目光所及,满是刺目的白,耀眼的让人错以为这天地,都好似一片朦胧。
仅管时令早已经入三月春,可忽暖乍寒的天气,实在是叫人浑身不舒服,很是不适,这般持续反复的倒春寒,几乎将怀源城的所有百姓,全都捉弄糊涂,甚至是有些不知所措。
支流两岸绵延千里的杏花,佛仿是独秀一时,孤芳自赏,逆天而为,怒怼苍穹,花枝上的所有花蕾,居然在一夜间悉数怒放。
洁白的花朵,成串成串挂满枝,就像是一片互相依恃着而怒放的锦秀,无意间竟又与那尚未解冻的河面,以及四周没有融化的积雪,浑然一体,形成一道别样美的风景。
也正因为有千里杏花,又有数座漕运繁忙的码头,促使大河两岸异常繁华,酒馆茶楼,客栈商铺纷然踏至,沿着河岸林立,并且各家各户的生意都经营有方。
杏花酒坊,便是众多酒馆的其中之一,三五面粉色红布迎风猎猎作响,斗大的酒字,在风势中施出了浑身解数,一遍最大可能去引动那些个南来北往的酒客们身体里蛰伏的馋虫。
孙二掌柜一面对着账本,噼噼啪啪的拨弄算盘珠子,一面又时不时抬起头两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转。他环视一圈周围,眼看到将要座满后,不由的舒眉展眼,他那张如同被风干的橘子脸,竟忍不住流露出略显得意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很快被屋外响起的一阵马蹄声吸引过去,不光是他一人,但凡正坐在屋子里喝酒的客人,也全都纷纷挪动视线,向外循声望去。
乱蹄践踏声里,间杂着坐骑的长嘶,七八骑快马,风驰电挚般,好似相约来到眼前。
在机警的酒保一声:“客到...!”中,先是进来三个身着黑色长袍的青年,各自肩背了一柄未出鞘的长剑,面色冷漠,也不多说,直接朝着一空桌,径自走去。
紧接着进来的是四个身着蓝色长袍,三男一女四青年,除了青年女子手中握着一柄带鞘短剑以外,另外三人同样是各自背了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四人进屋时,面色阴沉之余,还夹带着些许的怒意。
尤其是那名青年女子,眼看见先一步进来,此刻已经落座的那三个青年时,眼中的怒意瞬间就化成为一缕缕的杀意。
一先一后进来的六男一女七个青年人,年纪相仿,约莫二十一二的岁数,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先一步入店的三个青年与后一步入店的三年一女,明显有着化解不了的隔阂。
这隔阂很快在屋子的上空形成了一股萧杀之气,使得原本热闹的氛围,立刻灰烬,整个酒坊里骤地雅雀无声。
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无论是看得到的规模,还是隐匿背后的某种蕴意,都绝对不亚于一场盛宴,势必会吸引众多胸怀向往和梦想的有志者,不惜万里远,也要汇聚于此。
其中不乏有受命于家族,或是受命于宗门,但不管是奉家族之命,还是受宗门之命,亦或者是三教九流,无非的都是想趁此机会,借势造势,一举让家族或宗门光大门楣,闻名天下,成就众多景仰的存在。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人,希望通过武比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和夙愿,从此一跃龙门,成为一个锦衣玉食,令人羡慕的人上人,甚至不乏有人,只为了来凑一凑热闹,露一露脸而已。
总之,不管出于哪一种目的,虽然最终的结果是否能够遂人心愿,眼下定论还为时尚早,但无论是来自每宗每派或各个家族,还是来自三教九流,谁都不愿轻易错失。
毋庸置疑,随着无比开幕的日子日渐临近,那些个胸怀向往和梦想的有志者,一个个的正在从四面八方,斗志昂扬的向怀源城这座大城池,蜂拥而来。
如同先后走进杏花酒坊的六男一女,那七个青年一样,看着十分面生,可对于生活在怀源城里的居民和商贾眼中,却见怪不怪,毕竟他们每一年都能见识到不同面孔,早已习以为常。
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还因此欣喜无比,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一个个外来的陌生人,犹如一棵棵摇钱树,这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就像是专门为他们带来一场天大的造化。
屋子里落座的所有酒客,几乎同时的瞬即收住目光,一个个的全都是一副目不斜视,做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然而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却并非因为笼罩在头顶上那一股迟迟不散的萧杀之气,相反,他们很期待那七个青年有一场血腥味的较量,以便触动一下自己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欲。
如同在茶楼一边品茶,一边看戏,又如同在大街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卖艺人耍猴,在平静的生活中,需要寻求一场别开生面的刺激一样,激荡一下他们身体里快要腐朽的神经。
只是这种捎带血腥的刺激一幕场面,却是迟迟没有遂如愿,不仅没有如愿,反而随着三男一女四个年轻人寻到一个空位落座后,愿望也就此落了空,众多酒客在感到失意的同时,目中闪动着一丝失落。
酒坊内经过短暂的寂静无声后,又恢复到原来的热闹,孙二掌柜赶忙使唤酒保过去招呼那六男一女,七个年轻客人。
“解冻咯...!”
也就在这时,酒坊的另一名酒保曹七,一把猛的掀开门帘子,急匆匆发往里闯,一个没留神脚下半尺来高的门槛,差点摔了一个大马趴,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兴奋的大声嚷嚷:“解冻咯,化冰咯!”
当听清楚曹七的嚷嚷声,屋里落座的客人,全都稀里哗啦猛的站起来,正在抽着旱烟的孙二掌柜,不由的一愣神,挤着一对红眼说道:“不可能吧,这大河的水,少说都有三四尺厚,怎么可能说解冻就解冻了呢?”
“可不,往年虽说有过河面结冰的想象,可那也仅仅是一些漂浮于水面上的碎冰凌,今年却是大不一样,是真真的冰封千里,人畜能在冰面上行走自如不算,还能来回的载上满当当的一车货都不成问题,可想而知,这冰该有多厚实,岂能那么容易说化了就化了么?”
有酒客听到孙二掌柜的话,流露出质疑之声,也有酒客则是将信将疑,一时之间,众多酒客围绕着化冰一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还有假?各位若是不信,仅管去亲身目睹一下。”
曹七红着脸,咧着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激动之故,两条腿直打颤,不进又不退,好似要想就地拿大鼎一样。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咣咣的锣声,并在这阵阵的锣声中,有人用沙哑的嗓门吆喝道:“化冰咯,解冻啦!”
熟知这特有嗓音的人,一听就知晓是钱大户家的长工张二拐子,这老小子,可是怀源城里有名的包打听,不但在河监上多领了一份钱粮,打更报喜啥都能来。
因此,众人一听到是他喊出了一嗓子,之前的质疑瞬即一扫而空,顷刻间,整个杏花酒坊,就像是炸了锅一样闹喧开了,喝酒的顾不得喝酒,吃菜的来不及夹菜,全都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一股脑的冲出酒坊。
“这这……各位各位……”
看到这一幕,孙二掌柜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急红了眼,嘶喊道:“酒钱,酒钱哪,喂喂!”
眼看到酒客将跑光,孙二掌柜赶紧起身去拦,只是这个时候,谁愿意顾上这码事?哄笑声中,一个个与他擦肩而过,一溜烟,全都出了酒坊,窜出去老远。
眼睁睁看着一屋子的客人,转瞬间,人去屋空,只留下酒桌上一片狼藉,气的孙二掌柜双目猩红,面色发绿,站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直跺脚。
曹七偏偏不识趣,也跟着想要往外跑,被孙二掌柜眼明手快一把逮了个结实,不由分说,抡圆了一个大嘴巴子,口中狠狠骂道:“你他娘个小舅的!”
“哎呦妈呀,二掌柜的,你,嘶,怎么打人?”
“打你都是轻的,我……我,我还想给你小子开膛破肚呢!”
孙二掌柜脸色铁青,冲着曹七嘶吼道:“钱,你他娘的赔我酒钱,化冰,化冰,化你奶奶的熊!”
其实侏儒此事,不单单只是发生在杏花酒房一家,沿岸的其他酒坊茶楼的客人,也都因听闻化冰解冻的消息,不结茶酒钱便一哄而散,留下一个个掌柜傻傻的站着干瞪眼。
不过话说回来,大河冰封就已经深感稀奇不已,如今化冰解冻了,更是视为一件天大的事,谁不想亲自看上一眼,大河化冰解冻时,蔚为壮观的景象。
一时间,大姑娘小媳妇,老的少的,似乎只要有腿的,全都走出家门,转眼的功夫,整一条河堤上,绵延的杏花树下,黑压压的一大片,满是人群,熙熙攘攘,好似又回到年初赶庙会的场景,人声鼎沸,沸满盈天。
举头仰望,蓝天白云,碧空万里,低头看,杏花绵延,无限芳菲。
冰面上吹来阵阵和风,恁自多情,却将那似雪洁白的花瓣,颤颤吹落,纷纷扬扬,飘散到人群,或是沾在发髻与脸上,或是沾在脖颈和肩头,香香的,软软的,又叫人痒痒的。
大造无私处处杏花频迭暖,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还来。
赵家老奶奶慈眉善目,在孙子孙女们的搀扶下,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望着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眉开眼笑:“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尽,可就是蟠桃大会,再就是河神显灵,庇佑我们福满盈仓!”
站在一边的林泽带着求家两兄弟和海无界三人,听到赵家老奶奶这么一说,也乐开了,可就在他脸上的笑意刚起,忽地觉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投射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皱眉,随即不动声色的转身,循着目光看去。
只见那茶楼二层,此刻正站着两个面含微笑的老人,其中一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冷风,而另一个虽未见过面,可林泽分明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王者之气,那种不怒自威,君临天下气势,即便相隔数百丈远,依然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两人相对遥望一眼,平平淡淡的一次目光接触,竟如同惊鸿一瞥,林泽面不改色心不跳,老人依旧面含微笑,只不过唇角却似震动了数下。
“林泽小哥,可否借一步来茶楼,喝一杯茶,聊聊?”
耳边回荡的声音,似乎只有林泽本人才能听到,四周的人群却浑然不觉,仍在那里兴致勃勃的看着河面,听着冰面下传出来一阵阵轰隆隆的巨响。
“这就是隔空传音?”
林泽神色一凛,以他的目力,自然看清楚传音给他的并非是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