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案旁，墨若旖一只手支着脸颊，忽然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夜雪尘的名字，“叶一。”

闻言，夜雪尘微微抬眸，望着墨若旖温浅无害的面容，一丝寒意陡然从脊背划过，他神色防备地望着她，“何事？”

“这个女子是何人？”墨若旖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先问。

“凤九倾，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提起凤九倾，夜雪尘便感觉有些丧气，“不过她似乎很看不起我，觉得我什么都干不好。”

瞧见夜雪尘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墨若旖默默将那一句“她想得没错”咽了回去，继而问道：“你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不回宫中？是不是和穆胤之有关？”那日穆胤之的问话犹在耳畔回旋，墨若旖越想越觉得可疑，不得不怀疑起夜雪尘的真实身份。

“莫提了，”夜雪尘习惯性地想要去摸腰间挂着的折扇，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如今的处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日我去出云道观抢穆胤之抄写的道文，途中遇上了他，一场恶战之后，我被他打伤摔下了悬崖，被凤九倾救了，身上伤势未好，我便留在了这里养伤。”

墨若旖有很多疑问要问，关于穆胤之的，关于墨绯璃的，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还未想好先从哪一桩开始问起，那厢夜雪尘便继续说道：“今日我偶然发现酒巷子里有些异族人在走动，怀疑是钟离芜又不安分了，便索性多留几日，稍微查探一下。”

“异族人？”墨若旖的心思忽然被“钟离芜”这三个字吸引了去，不为别的，就因为那他进贡的那一片怪异的蛮疆之宝雪羽兰，时隔多日，墨若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雪羽兰里那股怪异的奇香是何物，是雪羽兰本身就带有的，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你若是发现了钟离芜的踪迹，顺道告诉我一声，我有些问题想问他。”她道。

墨若旖行事素来毫无章法，而且性子我行我素，认定了的事情便要去做，夜雪尘虽不知她想问钟离芜什么，只是他深谙她的性子，若是此时自己推脱了，她定然会想别的办法去查探，如此一来，还不如将她困在身边看管好，免得真的出了事墨绯璃知道了责罚于他，“告诉你也可以，只是你需得答应我，钟离芜并非良善之辈，你万不可胡来，行事之前需得知会我一声。”

“这个简单，”墨若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既然把话说开了，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大大方方地告知夜雪尘，“自然是会知会你一声，我找钟离芜，不过是想问问他关于雪羽兰的事情。想必你早有耳闻，阿璟年幼时曾经溺水，而侍奉他的那个宫女方小茹当时是溺毙了，但是据我殿内的素雪说，方小茹熟识水性，不可能会溺水。再者，当年阿璟溺水事出突然，有人说是北澜渊的两个妃子死不瞑目冤魂索命，一番查探之下，我知道了她们的死是跟抢夺一盆雪羽兰有关，而那雪羽兰，正是苏玉婉送给其中一个妃子的，因此我想，阿璟溺水并非失足，而是有人故意谋害他，我必须要查清楚。”

还是北澜璟，夜雪尘长指微微捏着眉心，妖冶的深紫色眼眸眼底微微浮起几分无奈，他早该猜到这丫头莫名热衷的事情定然跟北澜璟脱不了干系，“你查归查，莫要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北澜的国势非一日之冻，妄想去改变什么，最后带来的杀伐会更多。”最后的这一句话夜雪尘说得言深意重，话里行间充满了劝诫之意。

“我知道。”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微微垂了垂，墨若旖神色安然地应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蚂蚁撼树这般愚蠢的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去做的，她只不过是想要看见北澜璟活得快乐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改变，她也觉得很值得。复杂的思绪渐渐旋开了之后，墨若旖关心起了夜雪尘，“那你呢，你何时回去？”

“约莫，寻个合适的时间便会走了，不会太久的。”最初他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养伤，如今他留着，一来是为了照看凤九倾，二来是为了查探异族人的行踪。待凤九倾身上的债务还清了，异族人的事情也解决了，他便没有非留不可的原因了。

二人交谈之间，天色微微暗了，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蓦地想起北澜璟还是府上等着自己，墨若旖起身，湿漉漉的裙摆黏在腿上，她微微抖开了一些，说道：“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夜雪尘瞧着那老大夫诊治得也差不多了，也要进去看看凤九倾了，于是便扬手朝墨若旖挥了挥，目送她离去。

泼墨般的大雨将至，风云骤变，长街上行人纷纷奔走如走兽散。

墨若旖于人群中逆行而上，抬眸望了望头顶黑压压的苍穹，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正欲往回走去找夜雪尘要把油纸伞，不料前方奔走的行人忽然撞翻了摆在路边的一个小摊，那编藤摊子上摆放着的卷轴书画掉落一地，一副墨迹未干的山水画滚到了她的脚边，画上葱葱郁郁的远山，气势磅礴，缥缈宛若仙境，云雾之间一名蓝衣仙人腾云驾雾似欲飞升，云颠下的芸芸众生宛如蝼蚁，栩栩如生，让人深深折服在画师高超的技艺之下。蓦地，一只脚踩在了那蓝衣仙人身上，脏兮兮的脚印一下子破坏了整副画的美感，墨若旖下意识用手去护着那画，以免更多的行人踩踏而过，蹲下身子顺着那卷轴收起了画，墨若旖站了起来，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前方，一名身穿蓝色衣裳，书生打扮的少年正一张一张细致而小心地收着散落在地上的画纸，即便那纸上沾了污泥和脚印，他的动作仍旧是轻柔得宛若在对待一件珍宝。想来他便是那书画摊子的主人了，墨若旖挪动步子走了上前，将画递给了他，那少年低下的脑袋顺着那画微微抬起。

一张稚气未褪却美得张扬的面容跃入眼眸，唇红齿白，眉若墨画，眸似点漆，眉眼异常深邃，当真是翩翩公子皎如玉树临风前。对上了墨若旖初雪一般白皙灵动的面容，那少年弯眸一笑，右脸脸颊上深深的酒窝看起来稚气又俊美，抬手接过了画，他道：“多谢姑娘。”

声音略微低沉，听着倒是不如他的模样那般稚气。二人交画之时，头顶上黑沉沉的乌云蓦地倾落数万雨丝，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了一张灰蒙蒙的云纱，滴落在画卷上晕开了大片的水渍，那少年急忙将画护在怀中，转身回到书画摊子取了一把油纸伞走到了墨若旖跟前，素色的伞面被舒展开来，伞上傲雪红梅颜色鲜艳，伞下少年眉眼亮若星辰，

“在下表字若水，平日里都在这里摆摊卖字画，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如先撑我这把伞回去吧。”

檀木色的竹骨伞柄落在墨若旖的手上，依稀残留着少年手上浅浅的余温，墨若旖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那少年就转身抱起摊上的一堆字画书卷跑开了，潇潇雨幕之下，他挺拔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秋雨淅淅沥沥，不消片刻，便越下越大，宛若泼墨一般。

墨若旖撑着油纸伞回到十三殿下府后的长巷时，正好遇上了出门来寻她的北澜璟。雨幕之下，年轻男子清瘦颀长的身影单薄如纸，他的怀中抱着一把竹骨绸伞，望见了墨若旖纤细娇小的身影，他虚弱的眉眼扬起一丝笑意，墨若旖抬步迎了上去，“你怎么出来了？”

“下雨了，我怕你无法归来。”

心中蓦然五味陈杂，墨若旖眼底微微发酸，望着北澜璟真诚而苍白的俊美面容，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睁着一双澄澄湛湛的眼眸仰望着他，眼前的北澜璟看起来异常清瘦，即便穿着厚重的外袍也掩饰不了他瘦削的身形，浓密的长睫轻轻垂下，她低低地吐了两个字，“傻子。”

二人回到了十三殿下府后，北澜璟便吩咐下人准备热水伺候墨若旖沐浴。轻轻抚了抚墨若旖云墨一般华美的长发，北澜璟温声嘱咐道：“你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去帮你熬碗姜汤。”

“好。”墨若旖点了点头。

北澜璟安排来伺候墨若旖的两名婢女约莫二十多岁，皆挽着秀气的双髻，面容清秀，一动一静。

“奴婢钟灵，见过公主。”

“奴婢毓秀，见过公主。”

“有劳二位了。”墨若旖微微朝二人点了点头，任由她们二人帮她宽衣沐发。木桶中水温正好，桶上微微氤氲着一层水雾，青白色的衣裳被脱下来，露出了宛若白玉凝脂一般剔透细滑的肌肤，钟灵一边用帕子替墨若旖擦拭着背上细嫩的肌肤，一边宛如鸟儿一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公主生得真好看，奴婢还从未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方才南星大人来知会的时候，我和毓秀姐姐都吓了一跳呢。”

“是吗？”细软如白玉的手指微微捻着飘着水面上的花瓣，墨若旖颇感兴趣地问她：“难道就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你们殿下吗？”

听见墨若旖如此大胆的问话，钟灵有些为难地吞吐不定，“这......”自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身无长物，无权无势，而且深居简出，平素甚少与女子交往，倒真是不好说有没有姑娘喜欢他。

相对于钟灵活泼的性子，毓秀便显得沉稳许多，瞧见她答不上话，便自然而然地接下了墨若旖的话头，“回公主，主子的事情我们做奴婢的不便多说，钟灵不识大体，还请公主见谅。”

“无妨。”墨若旖单手掬了一捧水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不再说话。

沐浴完换了一身颜色淡雅的衣裳后，墨若旖在毓秀的带引下到了内室。花梨木的桌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菜肴，北澜璟正坐在桌案旁用勺子搅着一碗姜汤，模样极为认真专注，浅浅的光线跃在他线条柔和的侧颜上，映衬得他宛若九天神祇一般。一丝使坏的心思忽然跃上心头，墨若旖放缓了步伐，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踏入门槛，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北澜璟身后，细软的十指弯起如爪状，她咧开粉嫩精巧的嘴巴，故作凶状地俯身靠在北澜璟的耳畔，只是不待她发出声音，身前的北澜璟却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带笑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了，“小旖，莫闹。”

话音落下的同时，北澜璟浅笑回眸，四目相对，他黑曜石一般乌泱泱的眼眸映照出了墨若旖犹如初雪般白皙剔透的小脸，她的嘴角微微咧着，眸光温浅，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发现而微微愣着，模样看起来娇憨无比。胸腔下的心跳得微微快了些，北澜璟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墨若旖拉到了身侧，

“快把这姜汤喝了，我已经搅凉了。”

其实方才墨若旖没淋到什么雨，不过就是早上被那老妪泼了一身，所以裙摆有些黏湿，只是望着北澜璟这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细软如白玉的双手捧过那青玉瓷碗喝了小半碗姜汤，身上的凉意似乎是消了一些。北澜璟凝眸望着她捧着小碗喝汤的模样，云墨长发柔柔地垂在脸侧，未施粉黛的小脸看起来一片稚气，看起来异常乖巧，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片柔软，目光落到她细细的手腕上，触及她腕骨肌肤上淡淡的淤青，他的眼瞳蓦地一紧，“你的手腕为何伤了？”

墨若旖将最后一口姜汤吞入腹中，闻言微微抬起了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神色茫然的眼眸顺着北澜璟的目光望去，只见自己手腕上有些淡淡的淤青，想来应该是方才跟夜雪尘过招，抑或是拨开踩画的人的脚的时候弄到的，她的肌肤过于白皙娇嫩，所以一些淤青和红痕格外显眼。粉嫩精巧的嘴巴微微一弯，她笑道：“没事，我不疼，就是不小心弄到了。”仿佛是为了让北澜璟相信，墨若旖特意举起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好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