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用拇指抹着自己的卷翘胡须,一双褐色的眼睛死死盯在余快脸上,他满怀期待的想在对方脸上寻到一些自己预料中的表情,然而却一无所获。不过他并不着急,时间有的是,他可以平心静气的等待着任何转变的到来,如果天底下每一件事都按照自己所料想的发展,那样的世界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南过突然觉得身上的束缚力不断增大,巨大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手脚胸腔与骨骼,逐渐让他觉得呼吸艰难起来,直到腰椎上传来喀嚓一声闷响,南过才明白,自己的身体大概要被撕成两半了。
无形之力仍然在缓缓增加,大概也会一直增加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南过的下半身被一点点的扭转,拉伸,腰椎上再次响起软骨被撕裂的声音。
余快神态悠然的抽着烟,胡人能够感知得到,余快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是如一的平静闲适。
“只要你向我求肯一句,我便不杀他!”胡人对余快说道。
余快微微一笑,斜着眉梢,歪着眼睛,露出一副十分无辜的表情来,不过却并没有开口说出任何的言语。
这时候,南过腰上传来的撕裂痛感越发显著,他知道自己或许要死了,他还不想死,然而他明白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好像有谁教过她,不要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可此时此刻他已无计可施,不指望别人又能指望谁呢。
南过整张脸涨如猪肝,唯一的眼睛逐渐上翻,脖子与手脚上的血管仿似马上将会暴出体表。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余快却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只有电光火石的短短一瞬,但这个念头还是被胡人察觉到了。胡人转过头去,认真打量着南过的脸,然后以无形之力扯下了他脸上的那只眼罩,淡金色泽的印纹浮现出来。
一丝懊恼的情绪在余快的心底生成,又被他自己以强大的意志湮灭于无形。
胡人收回力量,缓缓将陷入晕厥的南过放在地上。
“这就是你的依仗?”胡人皱眉,他看着余快说道,“应该还不止吧,这小娃子身上的印记过于古怪,是你动的什么手脚吗?”
余快摊摊手,仍是一语不发。
“不论我杀不杀他,你应该都会有后续的安排布置,可是你在最后一刻还是没能沉住气,故意诱导我去看他的印纹,这说明,他对于你来说至关重要。”
“那你只管动手好了,我又拦不住你!”余快呵呵发笑,笑过之后,他继续感慨的说道,“老胡啊,你这辈子看过太多太多别人的心思了,每每遇到稍显棘手的人和事,你总会不遗余力的将一切都朝着最最麻烦复杂的方向上思考,所以我随便拉出一个心思简单干净的人来,就能让你变得这样无所适从。”
“别白费力气了,你的话术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出众。”胡人脸上的笑容恢复过来,不管如何,能够解读别人对他的攻击意图就是他最大的底气,心思复杂智谋高深的人他也遇到过不少,但或早或晚他们总会露出破绽,只要对他兴起杀念,他就会察觉得到,如南过那样神识意识与身体动作相悖的人,他这也是生平仅见,可是经过了刚刚的试探,他确定这种能力丝毫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可是,这个南过始终是一个不确定因素,胡人觉得有些棘手,那枚圣品印纹让他投鼠忌器,南过偏偏习练的又是西方魔法,体内根本没有成型的玄池气垒,想暂时封住他的能力都无计可施。
胡人有一种比较阴暗的猜测,他觉得,余快应该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亲自动手杀掉南过,从而激活那枚印纹。平心而论,胡人并不惧怕圣品术士,但他惧怕与一位圣品交恶所带来的后果。
余快抽着烟,有恃无恐的看着胡人微笑。
“我也记不得是在哪里听来的一句话了,那句话说————解决不了问题,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胡人对余快说道。
“你不敢动我,至少现在还不敢!”余快的笑容逐渐扩大,很有种小人得志的味道,“只要你动手,绝不可能一击便杀了我,那样我就有时间毁了整座狗场,或是毁了那座塔,想想看,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如何跟你的主子交代?年终大比可就差不了几天了,你要是不信邪,只管试试。从现在开始,只要你眨一下眼,皱一下眉,我就认定那是你想要跟我动手的信号了!”
说完这番话,余快嚣张无比的大笑起来,只是刚刚笑到一半,他的身体就被无形之力抓到了空中,然后他便被头下脚上的直接插进了土地里,两条腿向左右岔开,看着就像一棵新栽种的矮树。
“你想玩,我求之不得,有什么花招只管使出来便是,怎样的后果我都承担得起,希望你也是!”胡人说话间已走出了小院之外,渐行渐远,依稀还能听到他说了句,“我这一生本就背负着莫大罪孽,如果你当真能杀了我,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老家伙人品太差!”余快从土地里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道。
这时候大鹫与羊角髻也都来到了院子里,看着躺在地上的南过,大鹫一个中级治疗魔法砸上去,观察了一会儿南过的反应,确定了他并无大碍之后,才打着呵欠走回了房间。南过依然昏厥着,羊角髻拥着他的颈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躲在窗子后面,已经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旁观者清,她从来都知道余快是个凉薄的人,他对南过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所图谋。
羊角髻其实很想代替南过质问余快一句,在他的眼中,南过究竟算什么?
可惜她不敢。
生活就是这样,平静如水却又一往直前,就算偶尔挨了顿暴揍,也不会给人留下赖在地上偷懒的时间。
天还未亮,南过从晕厥中惊醒,他四处挥舞着拳头乱蹬着双脚,进行着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最想要做的那件事————垂死挣扎!
他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死亡距离他如此接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生命太渺小也太脆弱了。
床头的柜子,茶凳,以及盛满热水的铜盆,全都被他一一打翻,凌乱的吐纳让他感知模糊,眼前的黑暗让他迷茫无助,耳边一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但他的头脑中已经无法思考,现在唯一能做也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过了片刻,只听头顶上方位置响起了“噗”的一声,南过只觉得脸上一凉,这种刺激让他恢复了几分理智,接下来,他的眼中看到了光,那是桌子上两盏灯烛所散发出的光亮,视野中有了光,他悸动的内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噗”,又是熟悉的一声脆响。
南过伸手擦了把脸,站在床头的羊角髻也拿起毛巾擦了擦嘴。
“我说,咱熟归熟,还是讲究点卫生吧,你这都喷我嘴里来了!”
“姑奶奶都没嫌弃过你,你倒好意思嫌弃我了!”
羊角髻说罢,将手上半干不湿的毛巾摔在南过脸上。南过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之所以看不见东西,想必就是被毛巾盖住了眼睛,大概自己苏醒那一刻,羊角髻正在帮自己擦脸吧。
南过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一直都躺在羊角髻的床上,这边有炉火,更暖和些,他赤着双脚站起身,腰上腿上传来刀割针刺般的痛感。
“老坛走了吧!丫的绝对心理变态,大半夜跑新手村来找优越感,可是你拿这种会武术的流氓也当真没办法。”
南过将指头伸进眼罩中揉了揉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罩曾被人摘下来过。从新躺进自己的被子里,他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夜还深,有充裕的时间让人再睡一觉。
羊角髻没有拉上帘子,她坐在床上,有些出神的看着南过。
“镇南伯让你来狗场,是有什么图谋吗?”
南过面向墙壁侧身躺着,听到羊角髻的话,他没有睁开眼,低声回答道:“图个鬼,我跟那孙子也就算认识而已,之前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丫的跟谁都自来熟,看每个人都笑呵呵的,这种虚头巴脑的人,你愿意和他深交吗?”
羊角髻仍旧望着他,几次想再度开口问询些什么,却都欲言又止。对她而言,南过的身份越来越令人好奇了,他的身上应该带着很多秘密,可冥冥之中羊角髻又觉得,南过并没有对自己隐瞒过任何事情,他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作伪。
南过就像一团乱麻中露出表面的一小截线头,即使被旁不相干的人看到了,也会忍不住好奇心来揪上一把,可他偏偏又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人,这又让揪住线头的人无论怎样发力都得不到什么结果。
羊角髻用指尖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思考着一些或许根本与她无关的事情。突然间,南过在被子里转过身来,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说道:“大晚上不睡觉,你这么色眯眯的看着我干嘛,难道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衣冠禽兽!”
羊角髻无辜的眨着眼睛,在自己被逗得笑出来之前她板起了脸,对着南过就想啐一声“我呸!”,可是在她张开嘴之前南过便打了个响指,两盏灯应声而灭。黑暗之中,羊角髻憋闷得想砍人,就在她从床上站起来的同时,却听南过在那边说道:“饭老师,这两天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往外跑,我觉得好像又有人开始惦记我了,我倒是没什么,可要是把你也给牵连上就不妙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耳根子总是软的,尤其是羊角髻这个年纪,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种不经装饰却意外透着深情的话,南过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傻了点,可是他一旦对谁用起心来却格外细致。
“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就得顿顿去吃大鹫做的鼻涕了。”
南过在漆黑中看着羊角髻留在窗上的剪影,最后这句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开口说出来。
夜还深,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并未在狗场中激起太大的涟漪。
第二日天明,晨曦透过厚厚的牛毛窗纸照进屋子里,南过起床叠被,穿衣洗漱,吃下羊角髻做好的早饭,然后直奔卑塔,如同往常一样,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谁也没有留意到今天的南过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昨晚那场濒死的体验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心境变化。
当天临近晌午的时候,羊角髻摘下腰间围裙,正准备去卑塔将南过扛回来,谁知她还未走出门,南过自己就回来了,羊角髻像是看疯子似的围着他转了两圈。
两人有说有笑的吃过午饭,在余快还没回来之前,南过便拍拍肚皮走出了小院。按照以往的规律,他本该趁着天色还早再去爬一次卑塔,只不过当他站在塔楼正门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并不怎么好,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放弃了午后的登塔计划,转而去了快活居。
他也是冷不防看到了这边院子的月亮门时,才想起之前羊角髻曾托他过来看看刘莲的事情,只不过他来的不巧,茶壶告诉他刘莲正在接客。
“水仙姐会做人,也会讨人欢心,狗场里的汉子都稀罕这样知冷知热的姑娘,下次您要是还想摘她的牌子,就提前吩咐一声,我这边也好提前给您留些富裕,安排妥贴一些!”门口的茶壶说道。
既然见不到人,南过也不好赖着不走,于是他转头就去了脂粉楼,巧得很,常静魏静也在接客。这一边他倒是不急,可以坐在二楼的通廊里慢慢的等,做杂役的小姑娘似是怕他等得厌烦了便会退去,因此她即使忙得团团转,也不时的跑过来为南过添茶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