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袍哥总舵把头,对窦天权一点没有吸引力,那也不是。他当年加入袍哥堂口,不就是想当老大迈。要真当上总舵把头,在重庆就是能呼风唤雨角色了。
有一阵儿,窦天权躺在病房里,越想越兴奋,朦朦胧胧中,他感觉自己已是总舵把头了。各堂口的袍哥成员,列队站在广场上,人太多了,乌央乌央的,都看不到头。他们齐声高呼窦爷,他窦天权终于成爷了。
不行,首先得把牛二和涂德胜叫来,让这俩鳖孙当众叫自己一声爷,也算了结当年在河坝上吹下的牛皮。想得正美呢,哎哟,怎么又到母亲寿宴上了?重庆的袍哥们,还有官府的,做生意的,就连打莲花落的乞丐们也来了,把上河街挤得满满当当的。谭老四和柳逵苦着脸,问他来这么多人,该怎么安排?他大手一挥,说办万人席,吃他个三天三夜。刚开始所有兄弟们都是欢庆鼓舞,吃着吃着,不知道怎么就变了脸。刚开始,有人骂他是走狗,是汉奸,是卖兄弟求荣的大混蛋,骂着骂着,就有人往他扔筷子、飞碗、丢鞋子。现场越来越乱,很快他被埋在了废墟里。更怪异的是,那些兄弟,仿佛在一眨眼之间,都变成了衣衫破烂的乞丐……
黑夜之中,窦天权在惊叫中醒来。
这个时候,他开始琢磨唐爷头天说过的话,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事不对劲。重庆的袍哥堂口这么多,为何馅饼偏偏砸到自己头上,难不成人家就看中同庆社人多吗?更何况,就算当了总舵把头,把袍哥力量都团结起来了,不还是去送死吗?人多有啥用,日本人不过多耗些炸弹罢了……
天亮之后,他去了市政厅,让小高给李副市长带话,说自己没能力,还说自己读书少,总之,就是干不了总舵把头这活。奇怪,他不愿干,小高脸上也没有失望的表情,只是说,他会如实把情况汇报给李副市长。
窦天权虽没接副市长派的活,医院对夏姨仍是很客气,不仅态度和蔼,在饮食上还给了特殊照顾。小高也和往常一样,时常过来邀他参加这样那样的救助会议。
只不过,他一回都没去,他不想再干无意义的事了。救人救物有何用?今天救了,明天日本人的飞机一来,一切又白搭。既然明知没有意义,他怎么可能再鼓动兄弟们去卖命?等谭老四再来医院的时候,该是让他动员大家去乡下逃命了。
窦天权变了,他不再关心日本轰炸机会不会轰炸,更不关心轰炸之后会不会有人去救援。这些日子,他大多时间是拿支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他画的是一个农家小院,里边有竹篱笆围着的菜园子,有郁郁葱葱的菜苗,还有鸡有鸭有池塘……
他的变化夏姨看出来了,儿子已然没了斗志,怕是想当逃兵呢,她心里难过得很。老爷在的时候,常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现在国难当头,儿子却一心要陪她去乡下避难。国家大事,她一个女人肯定不懂,可她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如果所有的人都只顾逃命,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就没有希望了。她想了许多办法,想要重新激起儿子的斗志,但效果都不理想。她不管说啥,窦天权都附和说好。可这是她生下的儿子,眼里那点东西哪能看不出喔。
没过几天,医院这边有了变化,以往热情又殷勤的医务人员,对夏姨的态度开始变得懈怠。赵锦程也在这个时候给窦天权带来了新消息:涂德胜携大礼见了李副市长,据说在统一袍哥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前段时间,国府路火锅店的厨房又让日本人给炸烂了,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窦天权也没张罗开张的事。火锅店不开张,跑堂的赵锦程就无事可做,不过,他也乐得天天往医院跑。说到底,留在窦天权身边,才是他来同庆社的真实目的。
又过了两天,医院就以慢病需静养,要求夏姨出院。夏姨一听,还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去了,她可不想把最后的日子交代在这里。
母亲还在尿血,腹部的疼痛也还厉害得很,这就赶她出院?窦天权看出来了,人家这是给他颜色看呢。他气得,感觉那心和肝都绞成一坨了。王八蛋,老人性命也能当威胁筹码?!他用颤抖不停的手,指着来人的鼻子:“你去告诉姓李的,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要他偿命!”
边上的赵锦程一听这话,撸起袖子站了起来:“师父,他妈也太欺负人了。话说士可杀不可辱,这是玩啥呢?你等着,我回去叫四爷,收拾那王八蛋!”
“你,你,是嫌事不够大?”夏姨说话越来越费劲,憋得脸上青筋都出来了,才蹦出几个字。说话费力,她就狠狠瞪了赵锦程一眼,这才冲窦天权喊:“走,我要回家”。姓赵的这小子,夏姨也知道他救过儿子的命,可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要他一来,她总觉得不自在,仿佛总有个阴森森的怪物躲在暗处,随时会扑出来撕咬人一般。还有,他那眼神,看起来阴恻恻的,不像是个坦荡人。她每回提这事,窦天权就说她想多了,还说赵锦程只是个孩子。
窦天权正替母亲收拾东西,就见人抬着滑竿到了病房门口。来人对窦天权拱手行礼道:“窦大当家好,我是义字号树德社的老五,冯爷命我们来接老太太到重庆医院去治病。”
义字号总社的头号人物叫冯什竹,窦天权还在同庆社混幺哥的时候,人家不仅是树德社舵把头,还是重庆军需处的处长,可谓是威风八面。前些年,他退役到地方,又担任了征收局长职务。也就是说,人家一辈子干的都是肥缺,手头有权还有资源。难得的是这哥们够义气,肯帮兄弟,所以义字号总社搞得很红火。当时,单从义字袍哥人数来说,并不能和同庆社比,但人家钱多啊,仅重庆就有两百多个分社,办有五福公司、正中中学,以及私立的重庆医院。
除了经商办学开医院,义字总社的政治参与度也是最高的。最厉害的时候,重庆十八个区,有十六个区的正副区长,十四个参议员都落入了义字袍哥的囊中。所以,但凡想在政坛有所作为,这帮力量绝不可忽视。当然了,李副市长也想讨好啊,奈何人家冯舵把头不把他当回事。
说起来,窦天权掌管的智字号人数是最多的,可光人多也没用啊,无钱无权还无资源,谁也会把你放在眼里。这些年,碰到其他堂口有婚丧嫁娶的大事,窦天权也会去,自然也会和其他舵把头见面。可就算见面,人家也最多点个头,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
关键是,窦天权还心高气傲,不愿刻意去奉承巴结任何人。也就是说,他和义字号的冯爷,除了认识,基本没什么交情。既然如此,他咋会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