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尊严和梦想哪个更重要的问题其实并太难回答,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第一次挨训并没有使程逍欢的情心低落到底,好在还能在岗位上看书,只要不犯上次的错误有能避免再次挨训,但之后又接连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脱离了程逍欢的预想……
一次上零点班,刚走进休息室王段长就告诉他:“你今天去放料,放料的两个人都没来。”
程逍欢脑子里本能地浮现了马军那天与他对话……
“外边那些翻斗车一翻斗的料就是一吨。咱二楼平台上漏得少,一个班最多也就一两翻斗,要是让你去放料,你这样用锹能把你累死。”
“放料一个班得漏几翻斗车啊?”
“十多翻斗吧!”
“也就是十多吨呗?”
“不是让你慢慢干,十分钟内就必须清完一吨,不然堆在地上的料太多,翻斗车开不进来,段长就会跟你嗷嗷喊。”
……
想到此,程逍欢的心情沉重起来,但无话可说,只能低着头掩饰脸上的不情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
“你今天就跟霍班长干,让他帮你找把锹。”
霍班长叫霍博仁,马军曾说过他的外号叫“祸祸人”(阴损的意思。),因为曾跟马军吵过架,马军一直想在下班的路上揍他。程逍欢没有问过马军与此人的具体过节,也知道马军说要揍他只是说说而己,但此人的长相也没给程逍欢留下好印相。他的样子在三十多岁,中等个,略瘦,长得尖嘴猴腮,让他当演员肯定只能演一些卖主求荣之辈。
“你先把楸扛过去吧!”霍博仁从放锹的大工具箱里找了两把锹,递给程逍欢说。
“嗯。”程逍欢机械化的应了一声,扛着两把楸拎着臧着小说的饭盒兜子,心头像坠着一块石头一样往外走。
出了休息室,马军还像以往一样笑嘻嘻地凑到程逍欢身边说:“你今天可要挨累了。”
程逍欢本来心情就沉重,听到马军的话更增加了坠在心头那块石头的分量,但他不想让马军看到自己认怂的样子,用鼻孔深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地说:“没事,没啥大不了的,有人能干我就能干!”
“累点是无所谓,关键是跟‘祸祸人’干活憋气呀!”
“憋啥气呀?”
“你没跟他干过活你不知道,他特么一点都不带多干的,就在那瞅着你干,你说憋不憋气?”
“你跟他放过料啊?”
“我刚来时就跟他一起放料,我是跟他干够够的了,要不我咋那么恨他呢?”
“放料不是两人一起干吗?他咋能光在那瞅着呢?”
“他说他只管放料,不管清料,不管漏多些,都让你一个人清。”
“就这样自私咋还能当上班长呢?”
“送礼上去的呗。”
“哦。”
“过去前屋缺人,平台就我自己,放料有一个不来的,就让‘祸祸人’顶上。现在平台上多个你,估计以后放料再有请假的,都会让你替岗。”
马军这番话彻底堵死了程逍欢奔向理想到道路。他不在乎活有多累,只忧心以后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在岗位上看小说了。
可忧心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就摆在眼前,先挺过去这班再说吧!是爷们就得啥苦都得吃!啥罪都得受!我程某人今天就要证明给你看,从前没有用过几次锹的人,照样能把这八小时挺过去!
想到此,程逍欢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笑笑说:“你从前不也干过放料这活吗?”
“干过三个多月。”
“你能干这活我差啥干不了啊?不就是十多吨铁泥的事吗?”
马军笑了笑说:“行!你要是样想,我佩服你!”
程逍欢与马军交换了一下笑容,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又想到另外一层问:“王段长为啥不抽咱楼下球盘的人去替放料的岗位呢?我看零点班的时候,都是志成一个人在看岗,为啥不抽那两个人呢?”
“人家门子硬呗!像志成他妈是检斤员,产量稍微多填点,谁都看不出来,另外的两个肯定关系更硬。”
“哦。”
听到此言,程逍欢对这条追梦的路又残留一丝希望:回归到原来预想的轨迹不是没有可能的,只要把自己的“门子”变硬。至于怎么变硬,还得回家跟父亲商量。
……
放料的活的确很累,每放一斗翻斗车都会在关料门的一瞬间洒落地上几锹黑泥球。何止是像马年说的一个班得有十几吨料,翻斗车没开进屋之前,得用不到十秒的时间差把地上洒落的泥球撮(chuo第一声。)到身边,翻斗车开进屋接料的时候,还要快速将身边的泥球一锹一锹装进翻斗车里。翻斗车的车斗到人的脖子那么高,每一锹都有三十多斤重。程逍欢不会用腰劲往上抛,只能用臂力硬把锹里的泥球端到脖子那么高,再倒进车斗里,而且要不停的干,没有偷懒和缓口气的时间,更别说想抽根烟了。
霍博仁也的确像马军说得那样冷漠无情,除了开、关料仓门之外,就站在那里看着程逍欢用锹的姿势冷笑,他身边靠墙立着的那把锹一直没动过。程道欢似乎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心里再说:“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程逍欢的确没坚持很久,半个小时后身上的汗就已把后背和袖口渗透了,两个小时后摘下手套看到手心磨出了两个大泡,四个小时后原来的两个大泡被磨破了,又多了两个新泡,胳膊酸得已经无力再抬起来,每一锹都需要咬着牙齿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八小时!” “就算是死,也就争这口气!”“马军能做到,我就不信我做不到!”“X他玛的!真特么的够劲……”
“饿了!我要去吃饭去!”程逍欢实在挺不住时,没好气的对一直袖手旁观在一旁冷笑的霍博仁说一句。
“你去地下室找邢建业,让他替你一会儿吧!”
“快点吃,回来晚了,人家不乐意!”霍博仁笑呵呵地叮嘱一句,似乎在力求语气平易近人。
程逍欢沉着脸,孔鼻中又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霍博气,随后回应了一声“嗯”,转身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并非像邢建业最初说的那样始终灰尘那么大,其实只有翻斗车往上面的料口里扣返矿的时候才满是灰尘,更多的时候和二楼平台的能见度差不多。程逍欢走进去的时候看到汤继淘和邢业建正戴着猪鼻子一样的防尘口罩,并排坐在传送带前那张靠墙的椅子上打盹。
能打盹就有看书的时间,将来有机会……
程逍欢心里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不自觉地看了看椅子旁边那个配电盘上一排排按扭。
“邢哥。”程逍欢走到邢建业身边轻声说。
“呃?”邢建业被风帽檐遮住的双眼抬了起来,眼中也布满血丝,显然已经眯愣了很长时间。
此时汤继淘也刚刚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可以断定他刚才也睡着了。
“淘哥,霍班长让我邢哥换我吃饭。”
“哦。”汤继淘强睁着眼睛回应一声。
邢建业不情愿地离开椅子走在程逍欢前面。
……
饭盒里的饭菜在水房里加了点水,拿到培烧的场地撮了一锹被烧成红色的泥球,加热了一会又端着饭盒返回到水房。吃完了饭已经是凌晨五点了,这意味着再有三个小时这个班就挺过去了。尽管程逍欢仍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但似乎已看到曙光,胜利也就在眼前。
程逍欢回到放料的岗位后,霍博仁又去吃饭,邢建业接着替霍博仁放料。邢建业与霍博仁不同,他一样和程逍欢一起干,甚至像与程逍欢比赛一样抢着撮地上的泥球。往翻斗车里装的时候,就像锹里面的泥球都如同黄豆那么轻一样,毫不费力地抛向翻斗车的车斗。
有人比着干、抢着干使程逍欢又来了劲头,甚至忘了手上的血泡、忘了吃饭时那种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感觉,不觉间加快了挥动锹的频率,耳边仿佛有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可看见霍博仁吃完饭走进门口的时候,程逍欢耳边那首歌戛然而止,竟然幻想着门口会有辆翻斗车突然开进来,把他一下撞死。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啊!”
“应该的!我回去了!还得换继淘出去看看火呢。”
“好的,回去换他吧!”
两人伴着笑声寒暄几句。
程逍欢注意到霍博仁又把锹随手立在了两米远的墙根底下,显然不准备再碰它。有了邢建业对比,程逍欢对霍博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使他有一种想要冲上去一“电炮”打到霍博仁那两颗大门牙的冲动。
“别瞅了,老盯着我瞅干啥呀?快点撮吧!又漏那么大一堆了?”霍博仁似乎看出程逍欢眼中对自己的杀气,但他没有针锋相对,还是用最为和暖的语气笑呵呵地说。
“你咋不撮呢?”程逍欢终于沉不气质问一句。
“我只管放料不管撮。”霍博仁处变不惊地说。
“我干不动了。”程逍欢扔下了锹,慢慢掏出上衣兜里的秋泉烟,点燃了一根烟使劲吸了一口。
“干不动了你跟段长说呀!跟我说不着!”霍博仁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轻飘飘地说。
一根烟抽没了,地上的泥球已经堆积成一个小山包,程逍欢没有捡起扔在地上的锹,对面的霍博仁还是只管放料不管撮,表情还是那样从容淡定。直到地上的料已经堆积一米高,翻斗车开不到料仓口时,王段长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咋整的?”王段长厉声呵斥。
霍博仁条件反射般地拿起了立在墙边那把锹,怯生生地说:“他说他干不动了……”
“那你干啥的?”
霍博仁的话还没等说完便被王段长更大的声音打断了。
“我……那个……”
“啥这个那个的?都特么不想干了吧?撒X愣清!”
王段长再次打断了霍博仁的话,这次霍博仁没有再支支吾吾,而是羞愧的一笑拿起大板锹像身后有人用刺刀遇他一样,玩命地往面前停的那辆翻斗车里装堆积在地上的泥球。
“你还瞅啥呀?”王段长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矗立的程逍欢怒声问。
程逍欢看到霍班长被王段长骂得狗血喷头,而没有用同样的气调训他,眼中的抗争平复下来,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又重拿起锹与霍博仁一同往车上装。大半吨的泥球只用了四五分钟就所剩无几了,大部分都是霍博仁装上去的,程逍欢只是带着余怒未消的情绪装装样子。
“再耽误事你俩招愣着办!”王段长看到已能正常开到料口接料,甩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歇够了吗?装吧!一会又该挨训了。”霍博仁的声音近乎哀求。
“你装一锹我就装一锹!”看到了这样的结果,程逍欢已经有勇气和霍班长正面对抗了。
“行、行、行,傻愣撮吧!”霍博仁无可奈何地边撮边说。
心里平衡下来的程逍欢伴着战胜对手的快感,浑身又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