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都以为夏姨只是简单的骨折。过了两天,她就开始喊腹部痛,还是痛得要命那种。过了没多久,又开始大量尿血,意识也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天,她拉着窦天权的手,目光慈祥得让人想哭。她说:“儿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娘死也能闭眼了。”她说这话是有由头的,那天在罗汉寺,那个救他的小年轻就说了,涂五爷组建大公口防护团,还是受了窦天权的影响呢。
“你一定要带着大家,和,和日本人,斗到最……”夏姨双眼在慢慢闭拢,她看到最爱的男人接她来了,正含情脉脉笑呢,她张开手扑过去,怀抱已经温暖厚实,她就在他耳边低喃:“万臣啊,咱们的儿子出息喽……”
“妈!”
在窦天权心里,母亲就如神一般的存在。这辈子她经历了别人几辈子都未必会经历的苦难和冤屈,却依旧活得云淡风轻,活得大度有爱。不!你不不能走,儿子还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呢!
这几个晚上,窦天权一次又一次从母亲离世的噩梦中惊醒。他好害怕,分离的场景是如此真实具体。他紧贴母亲的脸颊,让她感受自己冰凉的泪水:“妈,求求您,挺住了,我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医生。”
窦天权在夏姨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得有点像是刚出生的婴孩,粉嘟嘟的小手挥舞得苍凉又绝望。她又想起当年,在她生下儿子那天,老爷不仅让人抱走了她的儿子,还下了死令,以后除去喂奶,她不得以任何理由接近他。
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想他啊,梦里夜里都想。她总是在黑夜的掩护下,蹑手蹑脚来到孩子卧房外边的窗户下。孩子睡了,灯也熄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可是,只要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她就心满意足了。那声音多美妙啊,仿佛永远也听不厌倦的歌谣,而这歌谣只有母亲才能听懂呢。无数个夜晚,她就那么守护在窗户外头,经常一不小心就天亮了。有一回,半夜孩子醒了,先是蹬着小腿哇哇哭,哭着哭着一扭头就看见月光下的她,于是又扯着小嘴对她笑。她还记得,儿子那会儿刚长了一颗小乳牙,笑起来能把人心给融化了。
儿子又哭了,他好无助!还是不能丢下他走啊。夏姨很努力地又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啊,别怕,妈还在哩。”她也想继续陪着儿子往前走,可身体怕是做不到了,还是得趁清醒的时候,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她不想留遗憾呐。
待再次缓过劲的时候,夏姨笑了,眼里还露出一丝狡黠,她说:“儿子,妈要告诉你个秘密。”
“等把身体养好了再说,行吗?”
“我不!”
“好好好,我听。”
“我跟你说,当年,你送白杏姑娘那玉菩萨是假的。真的那块,让我埋在你大妈墓前的树底下了。”
“妈,你?”老实说,这秘密还真把窦天权给惊着了。
“你妈又不傻。”夏姨得意的冲儿子撇了撇嘴:“玉菩萨的来历我听说过的,你大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你,恐怕没安好心呢。”
“玉菩萨有啥秘密?”
“现在看来,那传闻应该是假的吧。”夏姨没回儿子的话,她眼神里的光彩又开始在一点点消失:“真的玉菩萨,在抽屉里。见了白姑娘,给她,给她,我知道,你喜欢她……”
夏姨正交代着重要的事,也不晓得咋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个背她逃命的小年轻死亡的画面。在这之前,她只记得小年轻背她进罗汉寺躲避轰炸的前一段。
那天,在炸弹尖啸着落下的瞬间,那个满脸稚气,和她一块躲在罗汉像下头的小年轻,忽地展开双臂,像母鸡一般将她和囡囡护在怀中。那接二连三落下的炸弹先是把寺庙的房顶砸了个大窟窿,紧接着又在不远的地方炸出一团刺眼的强光,几乎在眨眼间,那数米高的罗汉像晃悠着倒了地。罗汉像先是砸在小年轻的脑门上,随后压向夏姨的身体。而囡囡在罗汉像倒下的前一刻,已被小年轻用力推出数米远。这会儿,她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恐怖的场景。
小年轻的脑门被砸出个血窟窿,那鲜血像泉水一样咕咕噜噜往外冒,她用手去捂,却怎么都捂不住。没过多久他就不行了,恋恋不舍看着夏姨,一字一顿喊出最后的话来:“姨,我,想,活!”,说完这话,他眼里最后的光彩就消失了,看起来就像一个睡着了的娃娃。夏姨就用力把他揽在怀里。十几分钟前,两人还罗汉像下聊天。他跟夏姨说,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涂五爷会给母亲发五十大洋的安家费,那样的话,母亲就可以带弟弟妹妹去乡下逃命了。
“儿啊”夏姨用力抓住窦天权的手:“寺庙里,救我的,那个小年轻,你得帮他家……”
窦天权听出来了,母亲这是在交代后事。他不要听,也不要母亲离开自己。他甩开母亲的手冲出了门。这会儿,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先生,找重庆城医术最好的先生来救母亲。
然而,重庆城连续两天遭遇日军地毯式轰炸,城里的先生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幸运活下来的,也大多携家带口,去了乡下避难。要找到医术好的先生,太难了。
“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就算要砸锅卖铁都行!”在窦天权喊出这话之后,同庆社的兄弟们很快就在重庆城的街头巷尾,贴上重金寻良医的告示。
没想到,还真有效果。就在当天,一个高鼻梁的外国医生来到窦家,而且陪同前来的还是市政厅一个秘书。巧的是,那秘书窦天权也认得,他是郝一白当年修川黔路时的副官小高。
“窦先生,别来无恙。方才得知伯母病重,副市长就吩咐属下带医生过来。未能及早前来,还望见谅。”小高指着那位洋医生:“窦先生,这位是来自美国的汤姆医生,也是副市长的朋友。在美国,他的医术堪称一流,让他给伯母看病,你大可放心。”
说起来,小高的家世可不一般,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据说颇受蒋委员长赏识。小高是独生子,当初原本要随郝一白上前线杀敌,结果父亲用计把他留在重庆,还在市政厅给他安排了工作。
小高这回送洋医生来,表面上是雪中送炭,实际上另有任务。
窦天权是智子号分社舵把头,要放在以前,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头目。现在那就不一样了,人家不但深得民心,在整个袍哥界也有很强的号召力。不说别的,就连大公口的涂五爷,也效仿他组建防护团,由此看来,此人不可小觑。副市长亲自下指示:“去把那位 ‘大英雄’纳入麾下,为我所用。”
派小高前去收买窦天权的是李副市长。任了多年副职仍不得升迁的他很不甘心,在报纸上反复看到有关窦天权的报道后,他灵机一动:争取此人,或许能有大用。
派小高出马,也是李副市长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也了解小高父亲和蒋委员长的渊源。再一个,因为郝一白的关系,小高和窦天权原本就认识,熟人嘛,想必沟通起来效果会更好。
升迁太难了!李副市长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处于煎熬状态,就连这段时间日军的狂轰乱炸,妻儿意外离世,也没能转移他的焦虑。利用窦天权作为升职砝码,可以说是灵光乍现。他想,之前自己没什么靠山,而重庆的袍哥人员众多,又涵盖了各行各业,如果能将窦天权为我所用,不就能为自己升迁助力吗?中山先生的辛亥革命成功,不也是有重庆袍哥的支持吗?
就在当天,夏姨被李副市长派去的轿车接到了重庆条件最好的宽仁医院,这里有许多医术精湛的洋医生,还有不少先进的医疗器械。当然,小高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李副市长说了,窦大当家的可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在重庆城遭到日寇轰炸后,是你带着防护团的兄弟,奋不顾身救老百姓于水火之中。还有,你上河街的两用茶馆,收费低廉,有时甚至不要钱,给许多在寒冬里居无定所的难民提供了栖身之所,这种义举当受吾辈敬重。现在大英雄的母亲命悬一线,市政厅这边尽点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当然。
窦天权正为母亲的病情忧心忡忡,压根没去想在这件事后头还有什么用意。只要能治好母亲,管他哪个国家的医生都可以。
在宽仁医院,夏姨尿血的原因很快就弄清楚了,医生诊断是外力导致的肾损伤。换句话说,就是罗汉像倒下来的时候,把腰子给压伤了,这病可不好治。
半个月后,下边的兄弟给窦天权也带回了好消息,说乡下的房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住。而洋医生的治疗,并没让夏姨尿血状况有所缓解,反倒觉得身体状态更差了。在这段日子里,窦天权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病房,嘘寒问暖,端水喂饭。可是,夏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刚进医院的时候,窗子外头全是轰炸燃烧后的残垣断壁。也就十来天功夫,那损坏的市政设施和烧毁的房屋,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在恢复。人们先是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把能用的砖头、木头还有石块之类的东西收捡成堆,再扫除瓦砾后就在原址上搭出能遮风挡雨的简易棚子。很快,街道两旁那些银行、店铺等又开始营业,那些贩夫走卒也出现在街头巷尾。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她心里难过得很,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还尽拖累人。
她在医院躺一天,窦天权也在医院陪一天,成天失魂落魄的,和以前比,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催儿子回去做事,可他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个时候,要是小日本飞机又来了,那可怎么办!越想,她心里就越烦躁,刚开始是劝,劝半天没有效果,她就生气了:“你一大老爷们,成天啥也不干,是想守在这里等我死吗!”
窦天权当然明白母亲的心思。可他现在既没心思回防护团,也没心思让国府路的火锅店再开业。那鬼子的飞机说来就来,你修好有什么用?至于防护团,等母亲身体好点,就解散了吧,让兄弟们都逃命去也不是件坏事。
可他又不想让母亲生气,只得假装听话,去办母亲口中的大事。出门之后,围着宽仁医院转了个大圈,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国泰剧院。他当时就想,会不会很巧,恰好就碰到白杏呢?这会儿,他很想知道,对于现在的状况,她是怎么想的,将要怎么做?
只是,现在她还活着吗?
国泰剧院的房顶被日本人的炸弹削掉了大半,这个时候还处于歇业状态。后来那几天,为不让母亲担心,每天他都去剧院附近坐几个小时才回去。别说白杏,连和她一块演出的同行都见着一个。倒是在他曾经扑灭大火的废墟上,看到那些从防空洞捡了条命的人们,就像勤劳的工蜂般在忙碌着,在大火烧毁的废墟上,他们收集一切能用的材料,再搭个架子,钉几根木条,补些瓦片或破席,那屋子也就有了模样。
他懒懒地坐在一块被大火烧得黑呼呼的石头上,不时抬头瞅瞅天空。有好几回,他都忍不住了,想大声招呼大家伙:“你们别忙乎了,没用的,都带家人逃命去吧。”嘴巴张了张,话没出口,眼前却潮湿一片。